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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孤单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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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浴室的门上有一个用纸糊上的小洞,三个沐浴的女人忽然看见那纸被轻轻地捅破,露出一只色欲难耐的眼睛。浴女1惊叫一声,抓起浴巾慌忙遮挡自己的身体。浴女2没有遮挡身体,而是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浴女3既没遮挡身体也没捂住脸,她冲洞中的那只眼睛喊:嘿,你这个傻瓜,滚,滚开!

“谁遭受了侮辱?谁让门外那家伙得了逞?1、2、3,哪一个?”

“1。恰恰是慌忙遮挡身体的那一个。她承认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满足了门外那个流氓的欲望。”

“2保护了自己。那个下流的家伙不知道她是谁,遭受侮辱的是一个没有所属的裸体,2已从中逃离。”

“3使那个流氓的企图破灭。那家伙,看见了3的裸体,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态度,把那猥琐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里。因此门上那只眼睛,如果看不到一个美丽裸体的不可侵犯,他就什么也没看到。”

一件真实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国外,走进裸体浴场。那儿,男女老少完全赤裸着身体,在沙滩上躺着,坐着,走和跑,谈笑,嬉戏,坦然自在地享受阳光和海浪。只有G穿着泳裤。他说:可是,那感觉却好像别人都穿着衣服,唯独我是光着身子。G在信上说:你穿着衣服走进裸体的人群,就跟你光着身子走上大街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G说:这时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也脱光,要么赶快逃跑。

“看来,当众裸体,并不一定就意味着羞耻。比如还有裸体模特。”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悖,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

“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

“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

“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一个戏剧(电影)片断:

男演员甲,饰男主角A。女演员乙,饰女主角B。剧中有男女主角做爱的情节。

“那么,做爱者,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实际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会承认。正常的观众谁也不这样看。”

“不不,那实际上是A和B。”

“两个‘实际上’,一个是指肉体,一个是指心魂。”

“是肉体间的性行为。是心魂在做爱。因而做爱者是A和B。”

“如果剧中的情节是A强奸了B,没人会认为甲是强奸犯。”

“甚至不能说是甲和乙发生了性行为。甲和乙仅仅在演戏。”

“两个无名的肉体发生了性行为,借此,甲和乙在演戏,A和B在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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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之夜,再次传来诗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图所标出和无法标出的那些路上,L在写一部长诗。凭空而来的风掀动满地落叶,掀动写作之夜纷纭的思绪,对两个孩子来说已不复存在的那个夜晚,L在路上,用笔,用身心,写他的诗。用梦想,写他的希望。

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梦想和希望一样古老悠久的,还有一个陷阱。

“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开了那扇门。你说过,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个,不止十个,你否认你说过吗?和她们在一起,你说过你也会感到快乐,感到生活有了希望,这你否认吗?你幻想走进她们的独处,她们的美丽动人,幻想与她们谈情做爱,这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你这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这些你说过的话你都要否认吗?”

“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问题。也许我比你自己还想宽恕你。可你得告诉我,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才把这些都对你说。”

“是吗?你爱我你才能对我说你其实也爱别人?那么你与我做爱,你为什么不能也与她们做爱呢?只是因为法律,你才不能,是吗?”

“不不,那些不是爱。我只爱你一个,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和她们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你幻想与她们做爱,而你与我实现了做爱,因为法律只允许你实现一个,这一个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你把我看成了淫乱之徒。”

“可你说过,你怀疑自己是个淫荡的人。你自己说的。”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来相信,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欲望,只有对所爱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欲望……”

但要诚实。诗人,你崇尚诚实:真的是这样吗?

诗人信誓旦旦,却忽然语塞,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要么你确凿就是一个淫乱之徒,要么你就不单是爱一个,你可能爱很多个。证明其实简单:你还没有看见一个之时你已经看见了很多,你被她们的可爱惊扰、吸引,你才去寻找一个。你在寻找事先并不确定的一个,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选择。在很多性的吸引和爱的可能中你只能实现一个,也许是因为法律,也许不仅是因为法律。总之是因为你心愿之外的什么,不是因为你的独特和自由,是因为通行的规则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边,看心里和心外的那个陷阱。这一次不是别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别人把你贴在了墙上。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进这陷阱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你一个,好像有一个什么根本的东西掉了进去,好像世上所有纯洁的爱情都掉了进去,在诚实的崖岸上一脚踩空,掉进一个“阴谋”的峡谷里去了,深不见底。

176

L开始写一部长诗。写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树下或者葵林深处,城市浩瀚的楼群,大山里,湖岸上,遥远的林莽和荒原……写他在那儿创造一块净土,诗人与不止一个也许不止十个女人,在那儿相爱无猜。

美好的爱情,为什么只对一个?自由和平安,为什么只能一个和一个?虔诚地看你不尽不衰的爱欲吧,跳出那个陷阱。承认这梦想,并且供奉这希望,说你爱她也爱她们,说你会爱所有可爱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个陷阱。苦而卑琐的那个陷阱,把“纯洁”搞得多么慌张、狼狈。

诗人的长诗——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写他爱所有的她们,写所有的她们爱他,写所有的她们相爱:

漂亮的肉体和不那么漂亮的肉体,不单是肉体。心魂在敞开的肉体上敞开,不尽的诉说不期而至,敞开在敞开的欲望里。我的脸,我的名字,把一个具体的历史和永不结束的渴望,敞开给你。你也这样。你和他,也这样。我们之间要这样,天赐的差别是为了能够亲近。我们都曾在隔壁,流放在墙与墙之间。飘着炊烟的屋顶下,亮了灯光的窗口里,千篇一律因而编了号码的方格中间,是一个又一个: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一年的春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与渴望互不相见。各不相同的面庞、愿望和秘密,都来这净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战争的目光,在这儿熄灭。表达和倾听。屋门在暴雨里安闲地悠荡,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为了你能够走来。距离是为了这个,陌生也是,为了团聚的别离。为此我们活着。我们得去耕种,采矿,纺织,印刷,叫卖和表演……然后回到这儿。我们还得走去街上,在商店里相遇,在公共汽车上丢了东西,在喧嚣的地铁站旁站在树阴里,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然后回到这儿。我们不得不去作报告,按照别人的意图讲述我们并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着讲稿度过没有生命的时间……祈祷窗外的太阳快落吧,我们要回去。或者我们是昏昏欲睡的听众中的一个,坐在角落,灯光幽暗的地方,闭上眼,熟悉的词汇和陌生的语言走过耳边,疲惫的掌声如逢不测……然后我们回去。时光流逝,有人以年龄的名义给我们安排约会,在公园的长椅上,躲闪着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边巡逻,所有的情报都已不是新闻……唯一的惊喜,是想起这儿,想起我们能够回来。幸亏如此,幸亏是这样。如果你们在大山里,我们宁愿都回到大山里。如果我们在寂静的湖岸上,他们都想回到这湖岸来。如果他们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们也要回到那儿。清晰的脸庞是我的标志,赤裸的肉体是我走到你的仪式,我们的表情自由平安,我们的表情放浪又纯洁。湖水涨了。森林盘根错节。白色的鸟,在山顶上栖息,转动它天真无邪的眼睛,谛听祈祷的钟声。如果你回来,看见我们在葵林里谈情说爱,你不要躲开,你只管轻轻地走来,毫无疑问,这恰恰是你应该回到的地方。如果我进来,走进你独处的时间,你只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来,对,你想怎样待着就怎样待着,我只是来给你的窗上装好玻璃,冬天的风就要来了。落叶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树枝间有数不清的鸟巢。樵夫的斧声响进白色的太阳,大树轰然倒下,让人心疼。我们都有残疾。别害怕,别让羞愧弄得你黯然神伤,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贴在了墙上,从那时起我就想到这儿来,我知道你们会在这儿等我。是的,我们一向都在等你来呀,放心地哭吧为了那个夏天,这儿没有叛徒,没这个字眼儿,“叛徒”是什么?一种新型的大便器吗?我告诉你的,你可以记住也可以遗忘。我告诉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诉别人。秋风吹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门上那只荒唐的眼睛,别再抬不起头来,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两个字给害了,它把“欲望”也害了。“秘密”,它在净土如在地狱。我们和你一同悔恨,这样你快乐些了吗?抽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吗?不是宽恕。我们都是罪人,秘密隔断我们的向往时,我们一同经历过罪恶。一个信徒仇视另一个信徒,一种信徒消灭另一种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们来到这儿。当我们穿行于罪恶时我们不知道是在往哪里去。就是这儿,想起来了就是这儿,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我们就是想到这儿来的呀。是谁,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刺伤过你的自尊?她或者还没来,她或者已经来了,但在这儿,你从她孩子一般惊奇的眼睛里再认不出那个夜晚的寒冷。渗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释。那只白色的鸟给我们测量的路线: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如梦如幻的房子就在:盛夏里的北方,严冬时的南方。那只白色的鸟不歇地飞翔,在头顶上巨大的天穹里,不歇地穿云破雨。因此,如果你丢弃了谁,你在这儿可以重新找到他。谁如果离开了你,你到这儿来等他,他一定要来的……

长诗中断。

我们跟随诗人,远远地眺望那片净土。但当我们激动着走近前去,诗人却停住脚步。L跪倒在那片梦想和希望的边缘,很久很久地像是祈祷,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迷茫。那样子仿佛一个回家的孩子发现家园已经不见,满目废墟和荒岗;又像个年长的向导,引领一群饱受磨难的游民走出了沼泽却又走到了沙漠,天上,饥饿的秃鹫尾随而来。

因为WR说:“嘿,游手好闲的诗人,祝贺你的‘人间乐园’。”

因为F说:“没有矛盾,那只能是沙漠,是虚无。L,那不可能是别的。”

因为Z说:“可怜的诗人,你的净土,无非一个弱者的自娱。”

因为O或者N,也垂下了那双热烈的眼睛,默然赞许的眼睛。

因为C,他有你一样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说出像你一样的声音。

L的长诗无以为继。

177

裸体浴场是一个戏剧。

戏剧,可以要舞台,也可以不要。戏剧是设法实现的梦想。戏剧,是实现梦想的设法。设法,于是戏剧诞生。设法,就是戏剧。设法之所在,就是舞台,因此戏剧又必是在舞台上。

譬如在那浴场中,每一个人都是编剧、导演、演员和舞台监督。那儿上演《自由平安》。一个梦想已经设法在那儿实现。但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个浴场舞台,不能走出戏剧规则,不能走进“设法”之外的现实,每个剧中人都懂得这一点。

浴场以外必须遵守现实规则。

进入浴场脱下衣服,进入现实穿上衣服,不可颠倒。戏剧和现实不能混淆。

戏剧的特征不是舞台,而是非现实。而非现实就是舞台,只能是舞台,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台。只要你意识到那不是现实你就逃不脱表演。

还说什么梦想的实现呢?

那不过是:把梦想乔装成现实。裸体,在这样的现实中变成了裸体之衣。(有个名叫罗兰·巴特的人最先看出了个中奥妙,发现了裸体之衣。)

人人都知道那远不是现实,人人都知道那是约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见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因而在那个浴场舞台上,你并没有真正地裸露,你的心魂已藏进了裸体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从其裸体上逃离。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为A和B的裸体之衣。)不可违背的戏剧规则把“自由平安”限制为一场演出,人们穿着裸体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说,自由平安远未到来。人们穿着裸体之衣模仿梦想,祈祷自由平安。那是梦想的叠加,是梦想着梦想的实现,以及,梦想着的梦想依旧不得实现。每一场演出都是这样。每一场演出都在试图消灭这虚伪的戏剧,逃脱这强制的舞台。

哪儿才能逃脱这舞台呢?

爱情。唯有在那儿。

那儿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儿是梦想也是现实。那儿唯一的规则是爱情。爱情是不能强制的,爱情是自由。爱情是不要遮掩的,爱情是平安。那时,裸体脱去裸体之衣,作为心魂走向心魂的仪式。

但是爱情,能够走出两个人去吗?能够走进我和你,也走进我和他吗?能够走出一个限定的时空,走进那个纷纭的世界去,走进所有赞美和祈祷着爱情的我、你、他吗?不能。

不能,爱情岂不仍像是一个约定的戏剧?我们不是表演,但我们还是在围定的舞台上。我们是现实,但我们必须与他人保持距离和隔断。我们是梦想,但我们的梦想被现实限制在现实中。我们是亲近、是团聚,但我们仍然是孤独、是疏离……那么爱情是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

178

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L做了一个噩梦:所有诗人爱恋着的女人,都要离开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

她们说:“为什么只是我们大家爱你一个?为什么不是很多男人都爱我们?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去爱很多男人?”L在梦中痛苦地喊:“但是你们仍旧要爱我!你们仍旧爱我,是吗?”她们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们也爱你。”L大声喊:“不,不是也爱,是最爱!你们最爱我,至少你们中的一个要最爱我!”她们冷笑着问:“最爱?可你,最爱我们之中的谁呢?”L无言以对,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们嬉笑着走开:“行了行了,我们爱的都是我们最爱的,我们像爱他们一样地爱你就是了。”她们转身去了,走出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走进万头攒动的人间。L看着喧嚣涌动的滚滚人群,心神恍惚地问自己:“像爱他们一样地爱我,可哪一个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个是我?我在哪儿?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是呀,区别!否则我可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都是最爱?这真可笑。没有区别,怎么会有‘最’和‘不最’呢?”

我们从未在没有别人的时间里看见过自己。就像我们从未在没有距离的地方走过路。我知道诗人想要说什么:有区别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区别;有距离才有路,路就是距离。

L看着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们走去的方向喊:“告诉我,我与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喂,你们告诉我!否则你们就是在欺骗我!”恍惚中,诗人仿佛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从人群中走来,若隐若现地向他走来,也是这样朝他喊着……

于是,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诗人继续做着噩梦。他梦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那个人的脸,L在梦里一时看不清楚。L与他们相距不远,但中间隔着一片沼泽,L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在与那个人狂热地亲吻。那个人,他是谁呢?L在梦里竟一时弄不清楚: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呢,还是别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我!L隔着那片沼泽喊:“那是我吗?喂喂!他就是我吗?”

(第一次同恋人做爱时,L就是这样在心里问的:这是我吗?那时他甚至有点儿不相信这巨大的幸福已经真的降临,他一边吻遍她一边在心里问:这是我吗?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我吗?处在如此令人羡慕的爱情中的一个男人,竟会是我吗?他不由得问出声音:“这真的是我吗?”她抱紧他,吻他,让他看镜子里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说:“是,是你,是我们。你看,那个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个赤裸的男人怀里,那个男人就是你,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副欲火中烧的样子……我喜欢你这样,我爱你,你还不信吗?那一对肌肤相贴的男女就是我们呀……”)

现在L还是这样问。L在梦里想起来了,他必须还要这样问:“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但是没有回答。隔着并不太远的距离诗人喊他的恋人,但是她听不见,仿佛L已不复存在。L的心一沉,疼极了。于是他明白了,那个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个人在与她窃窃私语在得到她的爱,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因此那个人不是L,是别人。L喊:“那么我呢,我呢?难道你没看见我?难道你没看出那不是我吗?我在这儿呀!你没有想起我吗?你已经忘记我了?可我还在,我还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接下来,在长诗中断的地方,诗人一丝不差地又梦见了那个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贵的那个小本子,被人撕开贴到了墙上……他挣脱出人群,低着头跟在临时革命委员会负责人的身后走,一路上翻着书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儿找到那些初恋的书信,那些牵魂动命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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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诗人,回到长诗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断的地方把它结束,在L快乐的地方和诗人满意的地方,把它结束。但是,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们,却没有忘记带回了长诗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噩梦。

现实在梦想中流行,一如梦想在现实中传诵。

她们都对他说:“你到底最爱谁?”每一个他的情人,都对他说:“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要最爱我。”她们众口一词:“最爱我,或者离开我。否则,你应该已经懂了,我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四壁围住的两个人的自由和平安里,每一个与他相爱的女人都对他这样说。诗人理解她们不同的声音所表达的同一个意思:“你只爱我一个,否则就没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害怕,别人会把我的秘密贴在墙上。”

L向她们保证: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的。L向她们每一个人发誓: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有那个可怕的夏天。

但是谁都知道,这保证是没有用的。你若抛弃我,你就会推翻誓言。保证和誓言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而且,就算这保证是可靠的,在你保证不泄露某种秘密的时候你还是自由的吗?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

L在长诗中断的地方继续逗留很久,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但是他曾对F医生说过,那是他过得最为紧张、小心、惶恐的一段时间。他同1在一起时要瞒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约会的时间到了只好找一个借口告别3和1,还有4和5和6和7……他要写信给她们说我最近很忙很忙,打电话给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会实在是没时间了请千万原谅……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是一个贼、一个小人、说谎者、阴谋家、流氓、骗子、猥亵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终日的没头苍蝇。

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它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性交。”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说。

180

诗人又上路途。诗人的消息又在远方,远离城市和人群。

在山里,山脚下开阔的坡地上野花年年开放,准时无误。在沼泽,在清澈纯净的河的源头,蝴蝶悠然飞舞,蜻蜓和豆娘时而点破如镜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嘈杂。森林那边有猛禽在盘旋,有纺织鸟精心缝制的窝,有各色各样的产房,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阳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丛里蹲着年轻的狼,风吹草低,它们热切的目光不离开美丽的鹿群,柔软的脚步跟随在鹿群周围……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远方,诗人在路途上,伫望和冥想。

远方的鹿群也是一样,为了期待的团聚,披星戴月赶着路程。我想,诗人应该能听见它们排山倒海般的脚步。我曾在那篇题为《礼拜日》的小说中谛听过它们的行踪,如今,在诗人的冥想和伫望中,我又听见了那些美丽动物亘古不变的消息:

冬天未尽,鹿群就动身北上,赶往夏栖地。沿途,它们要涉过宽阔的冰河。

冰河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转、翻滚、碰撞,轰鸣声响彻荒原,一直推广到远方的大森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踌躇着,在河岸上乱作一团,试探,嘶鸣……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浪声,浮冰的挤压声和爆裂声……

太阳的角度又变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犹豫,鹿群慢慢镇定下来,随即一头接一头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在河的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在等待它们。它们游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认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怜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尔的意外也不饶过。每年这个时候在这河上,都会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间,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年轻,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诗人就在那儿,他会去的。只身徒步,背着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帐篷,点起篝火,也许身边还有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儿,追随美丽的动物,继续他的梦想。

美丽的夏栖地,渐渐延长的白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的阳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开,四处闪光。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鹿群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但是狼也来了,狼群追踪而来,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有一种预感:生命中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是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只觉得焦躁又兴奋。听从冥冥中神秘的指使,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双角。母鹿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那一时刻……

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对长诗难以为继的失望,会把他送到那儿,送进对自然和野性的亲近。诗人早在我的那篇《礼拜日》里,就到过那儿。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间领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赞叹并感恩于上苍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它们引吭高歌。嗅觉忽然百倍地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着想象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情歌,请求母鹿的允诺,渴望她们的收留,放弃往日的威严、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鹿欲罢不能。把它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衰的丈夫和坚忍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天空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袒露的真情,袒露的欲望,袒露的孤独走进袒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辟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昧。于是公鹿翻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置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鄙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用舌尖舔平它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它。要让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流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它对未来浮想翩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流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他权利。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做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祥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狼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精疲力竭,步履维艰。鹿群要往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它,恋恋地,但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它往日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做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箭飞下山冈。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眼”。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181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182

诗人同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独的时间里从来就有这样的消息。如果长诗无以为继,而时间和孤独却不结束,这样的消息就会传来。

路途的喧嚣,都似在心里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温热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风,吹进阳光和月色,吹进均匀的光明或黑暗,掠过明暗中喘息的身体。是你,或者是她。来了,然后走了。再见,以及再也不见。疲惫的心,躺进从未有过的轻松里去。

别说爱。

嘘——别说,好吗?

别说那个累人的字。

别说那个黑洞洞的不见底的字。还没让它折磨够吗?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

什么也都别想。

别人并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说,当然我也不说。

甚至不要记住。

让现在结束在现在。不要记住。

过去和未来之间多出一个快乐的现在,不好么?

一个又一个无劳牵挂的现在……相似的肉体,相似的激动和快乐……赤裸着,白色的浪一样,呼啸和死去,温润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种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诗人在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身边睡去,在那儿醒来。远处的歌在窗帘上飘。一只小甲虫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时而嗡嗡地飞,嗵嗵地撞着玻璃。窗棂和树的影子随着窗帘的鼓落,大起来又小下去。他并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像他一样的独身者也好,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一个不太讨厌的肉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轻松快乐就行了,那时他会忘记痛苦,像麻醉剂一样使痛苦暂时轻些。他不见得一定要与她们说什么,快合快散好合好散,并不为散而有丝毫痛苦,因为事先并不抱有长久的希望。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和很多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做爱竟会是这样,这样平静,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分手时并不去想再见也不去想再也不见。他有时甚至并不与她们做爱,如果她们会说话他就借此听听女人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如果她们尽说些千篇一律的话,他就不让她们出声,只是看看她们确实投在灯光下的影子,或在心里玩赏她们不同的趣味和习惯。

诗人有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连接起来很像一个名字,但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纤柔的肩头、腿和脚、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缝隙……都没有历史。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裸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裸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裸体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间,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两匹正在歇息的动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孤独未曾进入它们的心魂。它们来晚了,没能偷吃到禁果。没有善恶。那果子让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们。让它们没有孤独,让它们安魂守命,听凭上苍和跟随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续……是人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人替你们承受了爱的折磨:

人替你们焦灼,你们才是安详。

人替你们忧虑,你们才是逍遥。

人替你们思念,你们才是团圆。

人替你们走进苦难,走进罪恶和“枪林弹雨”,你们才是纯洁与和平。

人在你们的乐园外面眺望,你们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为美丽。

你们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样,不理睬。

以至床上这两匹走出了乐园的动物,要逃离心魂,逃离历史,逃进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现在。要把那条蛇的礼物呕吐出来。在交媾的迷狂和忘却中,把那果子还给上帝,回到荒莽的乐园去。

但是办不到。

184

办不到。写作之夜是其证明。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连、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辞,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暄、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交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二十四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杀的一个?唯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唯其一旦相交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做《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床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性乱使诗人丢失了性命攸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肉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裸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荡……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来,使她允诺。但是,看着她,诗人千年的渴望竟似无法诉说。

性命攸关的语言丢在了“荒原”。

L颤抖着跪倒,手足无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动作都已司空见惯,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乱中耗去精华,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难找到一种销魂荡魄、卓尔不群的语言能够单单给予她了。

写作之夜,我理解诗人的困苦:独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独特的表达。

(写作之夜,为了给爱的语言找到性的词汇,或者是为了使性的激动回到爱的家园,我常处于同诗人L一样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两具僵尸;“性行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无奇得尽失激情。怎样描写恋人的身体呢?“臀部”?简直一无生气;“屁股”?又失虔敬。用什么声音去呼唤男人和女人那天赋的花朵呢?想尽了人间已有的词汇,不是过分冷漠,就是流于猥狎,“花朵”二字总又嫌雕琢,总又像躲闪。“做爱”原是个好词儿,曾经是,但又已经用滥。)

诗人由衷地发现:上帝留给爱情的语言,已被性乱埋没,都在性乱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让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简陋或豪华的房间里,在肮脏或干净的床上,两匹喘息着的随遇而欢的动物,一个个逃离着心魂的姿势,一次一次无劳牵挂的喊叫。他看着久别的恋人,不知孰真孰假,觉得她的裸体也似空空洞洞一幅临时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觉得自己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是一个任意的别人,而过去的L已经丢在了“荒原”未来的L已经预支给了“荒原”。他和她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多余出来的现在,冷漠的人山人海里一次偶然的碰撞,随后仍要在人山人海里隐没,或许在时空里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并不存在。

镜子里,烛光照亮着诗人沉垂的花朵。L在梦中,无能地成为C。

恋人走来,在镜子里在烛光中,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声说。她温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炽热的手抚遍他的全身,触动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样,触摸竟不能让他开放。

“不要紧。”她说。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这没什么。”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滴滴答答,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诗人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种语言才能开放。一种独特的语言,仅属于爱情的语言,才能使逃离的心魂重归肉体。

找回这语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诉说。

这可怜的肉体已经空乏,唯有让诉说着的心魂回来。

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我的一切历史,我才能回来。你要听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体。你要听我说,我美丽的梦想和我罪恶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开放。哪怕在我的长诗之外,听我的长诗,我才能走出“荒原”。这是招魂的唯一咒语呀,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但诗人L犹豫着。他不敢说。只怕一说,南方的夏夜就会消散,风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会是空无一人。

186

如果他在梦里终于说了,L便从梦中惊醒,发觉他依然浪迹荒原。

鹿群远远地行进在地平线上,浩浩荡荡,涉过尚未封冻的长河回南方去。每一只鹿都紧追着大队,不敢离群。掉队者将死在北方。

它们只有对死的恐惧,害怕的唯有孤单、衰老,衰老而致掉队的危险。没有别的忧虑。它们没有孤独,那儿没有心魂对心魂的伤害、阻隔、防范,也没有依恋和思念,没有爱情。性欲和爱情在它们是一回事。其实没有爱情。性欲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性质,繁衍所必要的倾向。它们活着和繁衍着,自古至今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风,就像寒暑的变动。随遇而安,没有梦想,无需问爱情是什么,不必受那份折磨。它们就是一条流动的山脉,就是这荒原的一块会动、会叫、会复制的部分,生死相继如岁月更替,永远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应该如此,也不过如此呢?

187

写到这儿诗人L忽发奇想,说起浴室门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与众不同:

“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一定很坏吗?”

当然。那个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们吗?”

他已经侮辱了她们。

“那是因为他被她们发现了,她们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呢,他可怎么侮辱她们?他必须让她们发现,才能够侮辱她们。可他是藏起来的,就是说他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并不想让她们感受侮辱。”

无论怎么说,他是在侵犯别人的自由。

“他真的就是为了侵犯吗?这样的侵犯能让他得到什么呢?”

低级的快乐。

“即便那是低级的。可是,他的快乐由何而来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乐。所以那是罪恶的快乐。

“之所以说他是侵犯,是因为他被发现了。如果他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这不像偷窃、诽谤和暗杀,那样的事即便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只要干了就会留下被侵犯的后果。但是,一只窥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那又怎么会有侵犯和侵犯的快乐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杀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杀的欲望,而没有任何暗杀的后果(包括威吓),你又怎知道已遂还是未遂呢?其次,这两件事不一样。暗杀,是明显要伤害别人,而门上那只眼睛并不想伤害谁。”

他不想么?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图,只是他不想被发现。

“如果他不想被发现,又怎么能说他有侵犯的企图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险,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有时候,说不定侵犯倒是由防范造就的。”

你说他不想?那么他想干吗?他总是有所图吧?

“他想看看她们,看看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仅此而已。”

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别人的自由!你还能说他不想侵犯吗?

“啊,这被认为是侵犯吗?!是呀是呀,这确实这一向被认为是侵犯……一向,而且处处,都是这样认为的……”

诗人摇摇头,苦笑着,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走。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在寂静的时候或是在嘈杂的地方,总会有诗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处处,都有这样的消息,这样的难为众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为什么是怕看的呢?怕看的自由可还是自由?自由是多么美丽呀,她们是那么稀少、罕见,那么难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这么诱人,所以一向和处处都有那样胆大包天的眼睛,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骂,甚至舍生忘死。难道他的快乐不是因为见了人的自由,而是因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险,是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见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时可能会怎样地自由。这个被耻骂为‘流氓’的人,也许他心底倒是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恰恰相反他不是为了‘侵犯’,而倒是为了‘和平’。他梦想拆除人间的遮掩,但是不能,于是他去模仿这样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险,他当然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的后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在危险中窥望自由。他未必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他并不单是要去再见一回,那不值得冒这样的危险,他是要去谒见她们的自由啊!平素她们是多么傲慢、矜持、封闭、猜疑、胆怯、拘谨、严厉、小题大做、歇斯底里……现在他要看看人可以是怎样的坦荡、轻松、宽容、自然……看看人在没有设防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多么迷人。”

可是他却使她们不能不防范!

“啊,这是个奇妙的逻辑,这里面也许包含着我们人间全部的悲剧。不过,先让我来补充一下这个故事好吗?如果……如果有一个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骂人,她发现了门上那只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样对自由的窥望,她会怎样呢?她知道自己不见得会爱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间的‘囚室’不可能如愿拆除,她没有那个力量,谁也没有那个力量。她便只好装着并没有发现门上的小洞,继续洗浴,原来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开始她不免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紧张反会使坦然变成猥琐,反会使自由变成防范,反会使和平变成战争,她便恢复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饱享着温柔水流的抚爱……我想,那么多名画都在描画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单单是赞美她们的身体,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间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胆地欣赏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赞美她吧,那时她就是一个自由的女神了……”

诗人,你就安心做你的无用的诗人吧,千万别让我们有一天发现您就是个窥视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与其像你希望的那样,4,她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或者把门上那只眼睛迎接进去?

诗人说:“我觉得,你们就快要说到问题的根子上了……”

但同样是在写作之夜,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过你们要知道,自由,不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人们不能保护自己的隐私和独处,一个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绑,被贴到墙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听见,这话必是WR说的。在梦想之外,也许他常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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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杨朔用铺天盖地的征尘,反衬默默无闻的人力车司机无私奉献的精神和对祖国的热爱;用火红的木棉来象征充满希望的明天;用戈壁滩上吹过的阵阵春风,象征勤劳勇敢的劳动者们创造出来的光明前景;用五颜六色的迎春花,代表团结一致的各民族同胞,把民族的团结与国家的兴旺发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用越到老秋,越是红得可爱的香山红叶来代表老而弥坚的导游……那些或短小精悍或意义深远的句子,不仅不会令人感到乏味,还会令人沉浸其中,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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