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是为了给我留下一个可以交流的故人，你也不愿意么？”
蚩尤的脸上再一次流露出了柔软的神色。
“蚩尤，别骗自己了，我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女娃摇摇手，“你看如今这山、这水、这天，和我们那时，又有那一点是相似的呢？”她抬手指着远处海面的点点光亮，那时刚刚进入渔季的渔船上的灯光。
“在我们那个时候，这么好的月亮，我们哪里会顾得上出海？我们要靠在一起，看花、听风，把月亮当做寄托思念的银盘。我会在草地上，把草叶子编成小兔子，然后搔长生的脸……”
“是啊，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蚩尤打断了女娃的话，“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坐在你身边、悠闲地让你依靠的那个人，不是我。”
“你别逼我。”女娃低下头，“你知道，我不愿意。”
“可为什么？”蚩尤朝女娃逼近了一步，“为什么不愿意？因为我丑么？那时我是丑，但这不怨我；后来我更丑，可那是为了救你；现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染，我也算是一个有法术的人了，难道我还不能变一张俊脸讨你开心么？”
蚩尤的大手在脸上轻轻一抹，那张脸上墨绿的肤色瞬间退去，变成了白皙的面孔，五官也变了样子，现在他是一个白肤的长眼男子了，正笑盈盈地看着女娃。
但蚩尤通体依然是青铜器一般的墨绿色，突然变白的脸好像是在一尊青铜雕像上贴了一张人皮面具，虽然这面具眉目如画、能说会笑，但看起来更是平添了几分鬼气。
“蚩尤，你变出长生的脸做什么！我跟你说过，不是因为脸，不仅因为脸！”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蚩尤怒气冲冲地逼了过去，冲着女娃大喊大叫起来，“你若是喜欢这张面皮，我戴上便是！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一并告诉我，我都可以照做！但不论如何，你这条命是我救下的，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躺在海底，化作沙、变成骨、成了泥，哪里还看得到这千年之后的世界！我为你牺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虽说我并不在意，但！但你好歹是不是，也表达一下谢意！或者，你是不是也考虑虚情假意的接受我呢！”
“你看看你，多矛盾。”女娃摇摇头，“明知道我接受你也只能是虚情假意，又何必执着与此呢？再见了蚩尤！谢谢你，对不起！”
她背过身子，冲着蚩尤展开翅膀，却并不见她飞翔，这时武峯和秦涛才看明白，原来这鸟怪的致命弱点，竟在背后。之前因为要么灯火通明，要么只顾得缠斗、很少能有精力细细从这个角度看她，才会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鸟怪的翅膀之间，能看到一个微微闪亮的红点，透过她背上薄薄的羽毛，如暗夜中的灯光一样，一闪一闪。
“那红点，你看到了么？”秦涛压低声音问。
“怎么会看不到，像个小警报器似的，那会不会是她的心脏啊？”
“有可能。”秦涛目不转睛地说，“我只是在担心，那究竟是她的心脏，还是金荧的心脏，或者是，他们两人共用的心脏？”
“别逗了，人的心脏怎么可能发出荧光呢？”武峯安慰秦涛说，“你看那红光，一跳一跳的，清楚地很，人的心脏X光片照出来，咱们普通人还可能看不明白呢！”
秦涛刚要点头，却只见到那蚩尤大手一挥，冲着女娃的背上就伸过去了手，秦涛看得真真切切，他的手掌所去之处，正是那个在她背后跳动的红点。
“不行！”秦涛突然冲出了出去，在蚩尤掌风还未触及之时，秦涛就已经把女娃拉到了一侧，还举起了一面盾牌，蚩尤的手掌在碰到那面盾牌的时候，瞬间就弹到了一边。
“龙皮盾。看来你是没有放过那老龙浑身上下任何一点可以用的地方啊！”蚩尤冷笑了一下，“这是我和女娃之间的私事，你别管。”
“她是女娃，也是金荧，我就要管。我问你，你这一爪子下去，金荧的会没事么？”
“没事？你开什么玩笑！她们两人早已融为一体，如果我金荧想摆脱女娃，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她老老实实当羽种，等到女娃完全恢复，自然会从她身体中飞升，进入下一个羽种，这种情况下，这个金荧就像是穿破的衣服、住烂的房子，自然只有死一条路；第二，要么她和女娃一起，心脏遭受重击，一起死。”
蚩尤顿了一顿，厉声说：“你明白了么！羽人就是一个一旦开始就不能回退的过程，金荧面前的路，除了死路，就是死路！”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到这里！如果你根本救不了金荧！”
“因为没有你带路，你这洒了龙血的房子，我根本进不来。而我，自从三年前你和这个叫金荧羽种混到一起之后，就没有机会见到过女娃。”
“那……三年前的时候，金荧醒来时手上的那些血，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蚩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就是她想要‘石子’，我就带她去找‘石子’，那些‘石子’被取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身体的温热，当然，也会有血。”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女娃突然厉声叫起来，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了，“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的身体里就好像是有一个魔鬼，不，我自己就是一个魔鬼啊！每次被放出来，身体都会忍不住渴望‘石子’，就算是取‘石子’的那一瞬间会有些挣扎，但很快，‘石子’给我带来的力量就会让我忘记了一切。但我知道，这些是不对的！我不想变成一个怪物！我不想因为任何理由变成一个随意伤害别人的怪物！”
“所以，你就要伤害我，是么？”
秦涛发现蚩尤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悲伤，这悲伤和他的脸长成什么样是没关系的，更何况这会儿，那张被他硬生生变出来的俊脸，早就被他眼睛里流出的亮晶晶的东西，给冲得稀里哗啦，七零八落了。
“让我走吧！让错误结束吧！强行延续应该结束的剧情，只会造成一个悲剧。求求你，成全我吧！”
“你父皇说了，等我们打赢最后一仗，我就可以娶你，他到死都不曾毁约，所以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蚩尤眼睛里的泪流净了，神色开始逐渐变得凶狠起来。
“所以，无论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都不会放任你死去。你得活着，我被封在《山海图》里你就陪我待在图里，我逃出来你就陪我一起游荡人间。不用担心找不到羽种，如今的世界，多得是人愿意做你的羽种，‘石子’什么的，也满地都是！人就像是地里的麦子，无边无际的长着，总得有人收割取用，我们未来的生活，好着呢！”
“你疯了！”女娃摇着头，“你真以为自己是神？我们原来也是人，只不过因为这场厄运被推到了别的轨迹。你以为你从此就可以超越在人族之上？他们是人啊！虽然我们比他们大了数千岁，但在我们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之前，我们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啊！你怎么能够把他们当做麦子！”
“说他们是麦子是看得起他们！麦子至少能够为我所用，你看看这屋里，能配得上做我的麦子的人，也就苏逸一个。”
“谢谢你啊，没把我算进去。”武峯悄悄嘟囔了一句。
蚩尤一挥手，苏逸随即就来到了蚩尤面前，垂手而立，毫不惊慌。
“这个女孩，就是这金荧死后你的下一个羽种。”蚩尤拍拍苏逸的肩膀，“她和金荧同岁，智力甚至更优，身体也算强健，应该能够承载你很长时间。当初我也想过选她做你的羽种，但因为她当时心中思慕一个男人，心绪不宁，我怕影响你的恢复，退而求其次才选的金荧。女娃，等到这个金荧元神涣散之前，我就帮你取出她的石子，再把你挪到这个苏逸身上来，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女娃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突然猛地一下握住了苏逸的手：“姑娘，你知道我进入你的体内会有什么结果么？你会死啊！会死啊！”
苏逸任凭自己的手被女娃抓着，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说：“我知道，人都有一死，死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把年纪了却还没有机会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只能畏畏缩缩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你给这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女娃冲着蚩尤厉声问道，“每个人的性命都是上天赐给的礼物，是独一无二在人间游荡的机会，怎么会有人情愿牺牲性命成为我的居所？这不合理，不合理！”
“合不合理，你说了不算，我们两个两厢情愿。至于我给了她什么，就跟不是你能够操心的事情了。”
蚩尤突然逼近了女娃耳边，墨绿色的手狠狠抓住了女娃的腰，女娃一惊，震动翅膀想要逃走，却依然被蚩尤的大手死死控制着，逃脱不得。
“我告诉你，你想要的自由自爱的爱情，是不存在的，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用情很深，那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是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人随意死去的。你不准给我死，不准！我不管你爱的是不是长生短生，我蚩尤，爱的就是你！”
说完，蚩尤竟然对着女娃的脸狠狠吻了下去，那张属于金荧的脸上混杂着惊恐、愤怒、屈辱，但除了用带着尖利指甲的手掌在蚩尤身上留下深深的抓痕之外，女娃什么也做不了。
一只回旋镖从秦涛手里飞了出去，正中蚩尤的眉心，然后又沿着原路返回到了秦涛手里。
“你找死！”蚩尤咆哮着。
“动我的女人，你才是找死！”秦涛眼里也冒着火，可以看得出他是强忍着怒气，“我今天带你来是把女娃从金荧身体里弄出来的，你来这里给我演霸道总裁！我就问你一句，金荧还有没有得救！”
“小猎人，你女人没救了，已经完全没救了。”蚩尤毫不在意地笑笑，“谢谢你今天提供了我和女娃见面的机会啊！要不是你领路，我根本进不来！”
“那你亲也亲了，表白也表白了，如果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就给我滚蛋吧！”秦涛说着，手里突然又多了几个龙血蛋，虽然看起来像鸡蛋，其实是用薄膜装着龙血的小球。蚩尤在龙血蛋的攻击下不断后退，终于恋恋不舍地化作一团雾气消失了。
蚩尤消失后好半天，武峯的嘴巴依然还张得大大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用几十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几乎是碎得粉碎。
虽然看似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但这些天遇到的人和事，和他的世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女娃的变身时间已经过去了，她的羽毛开始脱落，与之前见到她时不同，今天的女娃并不像凶神恶煞的鸟怪精卫，而更像是一个心灰意冷的女孩。
武峯突然心里有点不忍，哪怕是只鸟怪，这女娃说起来也只是一个16岁的女孩啊！
16岁，在现在的世界里，还是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要宠爱的时候，而她却因为一段懵懵懂懂的感情，在一张图里被封了数千年。
此刻女娃静静站着，她的翅膀如同凋谢的昙花一样，一点点迅速枯萎着，而她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一场巨大的羽毛雨里。
秦涛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似乎回过神来。
“你很爱她啊！竟然敢为了她去引来蚩尤，我……真羡慕她。”女娃说。
“蚩尤也很爱你。”
“他那是……一厢情愿。”
“你对长生还不是一样。”
“你……算了，毕竟我迟早要害死你的女人，总算是我对不起你。”
“她还有多少时间？”
“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女娃严重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再有一次。我下次变身结束后，她的身体就会迅速枯萎，我会从她的皮肤里钻出来，以自己本来的面目示人。当然，这个过程完全是我的本能，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只能在我还清醒的时候，先跟你说一声抱歉。”
秦涛一拳打在了实木的窗框上，“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女娃的声音越来越弱，“生命是一环扣一环的连环套，你以为可以补上这一环，其实不过是用其他的环来填……”
她突然倒了下去。
秦涛抱起她，朝卧室走去。从她伸出来的小腿来看，武峯能够非常明显地发现金荧消瘦了不少，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精卫，或者说女娃，已经几乎榨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可怜的人啊！武峯想。他现在已经基本相信，金荧和南宫硕的死毫无关系，心里只剩下了对她即将消逝生命的惋惜。
然后他发现，苏逸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