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天色又暗了几分,西天霞彩逐渐被夜幕遮蔽。
沈言看着眼前这位城隍,暗中将之与青阳县城隍相比,总觉得前者不知为何,沉郁许多,倒是后者虽内忧外患,多少还工于心计,有几分扭转乾坤的气魄和想法。
“曾经连越朝太祖都另眼相看,忠肝义胆、求仁得仁的白马大将关山越,死后封神却愈发失了生前的英雄气,该说是世事无常,还是神人有别?”沈言心中一叹。
他对此大致有些猜测,无非是上一任阜阴城隍苍南公留在此地的掣肘太多,关山越身为此处香火正神,却不能全权调度,难免心中烦闷。
而以城隍的视角,见到的全是天地间最赤裸裸的真相,无论是人性的剖解,还是对沧河之神乃至刁远昼此类仙门中人的顾忌妥协,都让其人心中的仁义之念崩塌破碎,是以眼下这郡府城隍的香火才如此薄弱,乃至治安与福佑都有所影响。
沈言终究忍不住提点上一句:“与其顾念着其他,司主不如先拾起那份心气吧。”
城隍脸上没有表情,但神色莫名一动,片刻后,对沈言拱拱手道:“多谢沈先生提点。”
沈言一笑,视线转移至身后秋儿处:“也不必谢我,毕竟故旧之后久居于此,还得劳烦城隍照拂一二。”
这是沈言第二次向眼前自己透露要关照后人的意思,城隍不禁再度看向秋儿。
身为此方阴司之主,关山越手握整个阜阴郡城的凡人名册,虽不能一一记全,但察觉到秋儿身上的一丝福泽,也能知晓大致的身份,思索良久,终是颔首道:“自无不可。”
此际,秋儿竖着耳朵倾听,只觉得两人说的话云里雾里,玄玄乎乎,但隐隐中还是觉察到一丝不简单的地方。
等沈言又模糊不清地讲述了一段东西,像是交代一些事宜过后,就见前者拱了拱手,便牵着自己一道出了城隍。
“师父,那人是谁啊?”走出这片令人忍不住感到压抑和不自在的地方,秋儿摆弄沈言着衣角问道。
“啪——!”沈言对着秋儿弹了个脑瓜崩,听后者‘哎哟’一声吃痛,方才笑道,“说了多少次,莫叫我师父。”
“那我叫你什么?”秋儿捂着脑门,哼唧唧地说道。
眼下她女儿姿态还未长开,但那娇憨的模样却实在有了前世的几分神韵,沈言微微一愣,似是忆起了什么,心中叹一声:“你该叫我族兄。”嘴上却是淡淡说着:“便叫我先生吧。”
“不要,”秋儿瘪瘪嘴,“先生听着像教书的,我不喜欢读书。”
“那你喜欢什么,女红么?”
“才不是呢,等长大了,我要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秋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沈言微微一笑,果然,当女侠是族妹沈秋荻自小便有的念想,前世她已遂了愿,今世自己倒也不想将之改变,不过想到已被自己点醒的青娘子已在城外,沈言心中又涌现起另一种计较。
便道:“你想让我教你功夫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日便会回到沧州,此处大抵是不会再来了,你若想学,也得来沧州府城寻我才是。”
“啊,可是……我家在这。”秋儿咬着嘴唇,满脸失望。
“不,你的家不在这,而在沧州。”沈言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拉着秋儿的手,已是脚下生风,残影几度之后,回到了沈徽的府院门前。
“去吧。”沈言摸了摸秋儿的头,温声说道,“与你父亲也说一声,我不日离开阜阴城,若再会,当是在沧州了。”
“那在沧州,我要如何寻先生?”秋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言莞尔道:“不必多问,尘缘未了,终究难断舍离。”说罢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秋儿怔怔地望了许久,方才回身“咚咚咚”敲响了屋门。
“谁啊?”
“开门,是我!”
“啊,小姐,你几时出去的?”
门后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慌乱,“吱呀——!”一声,门开了。
……
再度行至沧河处,已是深夜,两岸秋风轻拂过,步云桥上无行人。
沈言落座迎蛟亭后,便借着如水月色,向水下说道:“劳烦蛟君出来一见。”
声音不大,但传入水面之中,却深入不知几许。
未几,波纹荡漾开来,一道神光悄无声息地破开水面,在沈言面前化为人形,其人一身黑衣,颇显勇武之气,便是河神江烨。
江烨适才正在酣睡,耳边听闻沈言近乎敕言的道音传来,自觉疑惑,如今当面,立时问道:“不知真人邀见,所为何事?”
“深夜相邀,自是有求于蛟君。”沈言说道,“不知莫不归此人,蛟君可知晓多少?”
江烨闻言,微微一愣,沉吟片刻后,才恍然道,“噢,便是青阳县出来的那位江湖剑客是么,他我倒是有些印象,其人虽说不通仙道,习的是凡俗武学,但技近乎道,着实难得。”
“百年前,他还不曾名满凡俗江湖时,曾在这迎蛟亭上演绎剑法,冥冥之间,竟能感应到此处云雨风水之气的律动,并将之融入自身剑术中,可见是个有悟性的。”
沈言不禁点头:“如此说来,这阜阴郡也算是他声名鹊起之地。”
“不错。”江烨说道,“他剑法初成,第一个挑战的便是此地的一位什劳子名宿,名字我记不大起了,但我当时远远瞧见过,哈哈,只觉凡人打斗,也有几分意思。”
“是伏寿拳张铮吧。”沈言忆起那本香火之书《莫不归平妖记》,里头的确有过这般的记载,不过,其中关于遗留手札之说,却是不曾提及。
一旁的江烨有些奇怪沈言为何记得这般清楚,又为何对一位江湖侠客如此上心,问道:“真人问莫不归信息作何?如我记得不差,此人在晚年痴迷于寻仙问道,但似乎失败了,身归尘土?”
“不,”沈言微微摇头,“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