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夫子小筑,远远地,便听得墙内传来了几道爽朗的笑声。
沈言闻此便知道张夫子已经到了。
除他之外,再无谁可能把人聚到夫子小筑。
果然,敲了敲门,吴伯应声开门,看到沈言,立时笑道:“是沈先生,您来得正是时候,夫子回来了,县里的几位先生听得消息,也赶过来相会,如今院子里可热闹了,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把沈言请了进来,而后急匆匆地领着赶往小筑正院,即是仁义礼智信中的‘守仁院’。
天下读书人,德为先,才为后,而德行之中,以仁为至德,故‘守仁院’,便是这夫子小筑中的正院。
往时,一向只有身为夫子的张然可以开启,若张然不在,即便县守亦无权在此聚会。
沈言也是第一次来到守仁院,见此间院子比自己所住的‘守信院’大上许多,棋盘,古琴,笔墨等琴棋书画之流的风雅之物一应俱全,更有小池一处,茶几几桌。
张然此际便盘膝而坐,与四五人相谈甚欢。
见到洞门穿过人影,是沈言来了,张然眼前一亮,忙起身相迎,躬身一礼:“沈先生,真是一月未曾见了,张然此处有礼。”
沈言笑着扶起:“张夫子神貌更甚从前,看来尊夫人和小百忍母子健康,如此甚好,吾心稍安。”
二人于是相视一笑,便一道落座。
沈言甫一坐定,还不曾等张然开口介绍自己,其余四人已经毫不避讳地扫过来目光,上下打量沈言。
此举虽不合礼数,但沈言知道,这是避免不了的。
身为有功名在身,还满怀着济世情怀的书生们一向对平民百姓谦恭有礼,对不熟悉的访客宾至如归。
但若是一旦要加入他们的私人聚会,一同坐而论道,那么,他们就会变得刻薄,变得无礼,变得咄咄逼人。
无他,唯文人之辈的傲气罢了。
果然,待张然开口,只是说了几个字:“诸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沈先生乃……”
“仲卿,不必介绍了,这位……我等清楚得很。”说话的是左侧一位年岁在二十七八的红衣男子,带着个黑色的幞头。
他站了起来,走至沈言身后,缓缓踱步:“据说,先生是玉梁山庙人士,不知山庙比之我们这夫子小筑,却又如何?”
“噗呲——!”几人中立时响起了捂嘴的偷笑声。
张然不由得脸色微沉,但并无想要出面制止的动作。
这一来,他知道为了让友人信服,此举避免不了;二来也是曾与沈言论及文辞,知晓其人满腹经纶,远胜过在场众人包括自己,自然信心十足。
沈言听出了其中的嘲讽,无非是提点自己是破庙乞丐的出身,凭什么能进得这‘守仁院’。
他于是起身笑道:“不知如何称呼?”
“不敢,在下朱诚安,一位小小举人罢了。”这朱诚安言语虽然自谦,但脸有得色,自是对举人的功名十分得意。
倒也应该,以二十七八之龄考中举人,的确不差了。
沈言便笑道:“适才朱举人将此院与在下小憩的山庙相比,在下以为大有不妥。”
朱诚安心中冷笑,暗道:难不成此际便要服软?
于是脸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有何不妥?”
沈言便指了指朱诚安,又指了指自己,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庙不在破,有我则新,院不在雅,有仁则菁。故比的不该是居中天地,而是我辈德才。”
话音刚落,便听另一处传来一道喝彩:“好,好一个庙不在破,有我则新,院不在雅,有仁则菁。如此妙语,若夫子处有酒,当浮一大白。”
说话的是位年轻一些的书生,系一头巾,穿着普通的长袍,装束颇有些随意。
朱诚安闻言,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但回过眼来看沈言,又自觉刚才那番话的确精妙,便揖礼道:“朱诚安见过沈先生,适才得罪了。”
“无妨无妨。”沈言回礼,而后等朱诚安落座后,再度看向众人,“诸位,可还有赐教?”
“慢来!”四人中立时又站起一人,沈言看了过去,见是位青衫文士,一双桃花眼,留着两撇胡子,相貌俊美。
“是此人。”沈言心中暗道,这人,他却是认识,因之与自己往上推几代,还有一丝血缘关系。
而且其人是个风流种,最惹那些青楼艺人,闺阁小姐欢喜。
不过,人倒不差,文才也不差,是个进士的苗子。
于是拱了拱手:“敢问是?”
“在下与先生是本家,双名清溪。”沈清溪桃花眼不自觉地噙起迷人的笑意,摇头晃脑地道,“在下听说先生曾在闹市区摆摊,号称一世求一字,一字值一金,而后又改为一字赠一缘,传言周家那位纨绔子就拜服在先生的一字之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但……”
声音被打断了,只听沈清溪又道:“既如此,在下且即兴赋诗一首,请先生作评,可好?”
沈言闻言,眉头一扬,点头笑道:“但凭吩咐。”
“那便赋一首七绝吧。”沈清溪于是低头沉思,同时朝院中踱步而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直走到九步之时,忽然拍手道:“有了!沈先生且听好了。”
说罢,指着院中亭台道出一句诗:“亭台花落扣扉新。”
“好!”院子中立时响起一片喝彩。
沈言与张然亦不由微微点头,此句诗末尾‘新’字既与花落反衬,又含着门扉久未被敲开之意,实乃绝妙,能在九步之间想出此等佳句,沈清溪这‘桃花才子’之名的确当之无愧。
而便在众人皆叫好之际,便听沈清溪第二句诗已经脱口而出:“冷露无声对月吟。”
这句倒是中规中矩,不过和第一句相对,一番秋寒庭院的凄冷意境便被营造了出来。
于是紧接着便是第三句和第四句:“宝剑谁言侠客梦,玉笛何解美人心。”
如此,这首诗的故事便完整地刻画出来:大抵是一位侠客久不归家,徒留美人独守空房,美人念这庭院凄冷,与月诉说衷肠。
倒是符合‘桃花才子’的桃花二字。
沈清溪说罢,又是摇头晃脑地好好品味了一番,才在众人的赞叹中坐下,而后,一脸戏谑地看向沈言:“那么,沈先生,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