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并不明了二者的底细,但其言本就意味含糊,只看他人如何解读。
在基于沈言乃一位真修的前提之上,红衣女和男子自是以为前者看穿了他们的真身。
“嘿嘿嘿,阁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男子此时身上隐隐有气焰浮起,昏暗月光下,他的双眼显得冷厉,偶有寒光冒出。
他很清楚,看穿红衣真身不算什么,但以他的道行也被洞悉弱点,眼前这位,绝非等闲!
一旁的红衣女则已经脚步虚抬,后退了半步,她姹鬼之法不过半功,鬼魅之体又遭沈言克制,自然不想力拼,倒不如此刻退去另做打算,也好过白白浪费这中元之夜。
红衣于是传音男子:“大人?”
男子便道:“不急,且看他如何应答。”
这二人殊不知此刻的神态尽数落在沈言眼中,论起修仙道妙,后者确实只能唬人,但要说揣摩心意,见机行事的本事,踏上越朝官途的三十年足以将他锻炼得炉火纯青。
“见好就收吧。”沈言暗道,他猜测这二人心中的弦已经崩到了极限,再要以势压之,也许会退,但也许会战。
他赌不起。
于是,沈言翻了个身,不再看二人,嘴里淡淡道:“好言相劝,尔等不听,劫数来时,便和这玉梁山神一样,一觉醒来,身化灰灰咯。”
“玉梁山神!”红衣与男子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异彩。
听眼前这老乞丐的语气,似乎知道那位统御数千里庞大山域,威压玉梁山诸多精怪妖鬼的大山正神的下落。
这个消息于他们而言,可谓是干系重大。
男子当即冷哼道:“喔,阁下倒是说说,玉梁山神怎么个身化灰灰法?”
沈言听罢,微微摇头,并不答话。
于是屋里又是一阵漫长、死寂的沉默。
男子见状,负于身后的右手猛地蜷起,良久,又悄悄松开,而这一切,都被沈言尽收眼底。
沈言于是一叹:“小鬼,莫被好奇与贪婪的人性左右,宁知天地法正,道理昭昭?”
男子不怒反笑:“如此说来,我倒应该感谢你了?”
心里却又是一沉,此人灵觉如此敏锐,难不成已修到万象由心的地步?
他凝了凝神,将心中思绪剔尽,刚想再试探一番,就听一道悠悠的声音自老乞丐处传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俯仰仙人过,堪笑山神痴。缘法问无由,恍惚劫数至,千秋付一梦,长生日迟迟。”
“嗡——!”话音刚落,男子脑中猛地传来一阵晕眩感,他身子轻颤,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失神地看着前方。
恍惚中,他看到了天边霞光遁落,一位看不清面容的道袍仙人浮于半空,俯瞰世间。
而无垠深山之内,忽闻一声夹杂着不甘与宣泄的怒吼,随即自密林中擎起一位山石抟聚而成的千丈巨人,右手成拳,猛地轰向仙人处。
须臾之间,狂风不止,倏忽而至。
眼瞅着拳头携不可阻挡之势要将后者轰成肉泥,却见那仙人只一拂袖,就有一点微光自虚无中绽放,未几,不知何意的道音响彻霄汉,于是天地间顿生异象,云彩虬结,法相矗立。
狂风止,土石崩。
拳势未尽,便已然随着巨人身体的溃散而化作粉尘散去。
至此,天地清明,复归平静。
而便在仙人身影消散之际,他朝着男子这处视线忽而转身凝视。
男子猛然自幻梦中惊醒。
他连连后退几步,脸上惊骇之色难掩。
“大人?”耳旁传来女子的声音。
男子反应过来,喉咙咕噜了几下,却是干涩无比。
他此时看向沈言的眼神变了。
刚才那场景,难不成便是玉梁山神应劫的画面?
“俯仰仙人过,堪笑山神痴。”这句话说的是山神遇到了真正的仙人?
世上真有那般可怖的长生仙人?
真若如此,能够亲眼目睹,并以幻术让自己沉浸其中切身体会,又该是何等本事?
功参羽化之辈?
不,不止……竟是道妙真人当面么!
男子深吸一口气,再不敢迟疑,在红衣莫名的神色中躬身对沈言道:“在下玉梁山阎魔洞鬼劣,今夜多有叨扰,还望真人见谅!”
沈言闻言,微觉诧异,自己的即兴之作的确饱含深意,足以引人深思,但也不至于直接让鬼怪信服吧?
不过此情此景倒也无须深究,他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这里哪有什么真人,不过一个被俗世抛却,苟延残喘的老乞丐罢了。”
沈言是有感而说,此言也算坦荡荡地示敌以弱,但鬼劣心里早已形成自己的判断,却不会也不敢这般想。
是以二者心中隐隐的那博弈之局,胜负已分。
说白了尘世人心,更胜鬼魅,沈言占住势头,自然是步步引诱,层层营造。
以他官海浮沉的经历,何处多说,何处少说,何处不说,端的是信手拈来。
只寥寥几句地位颠倒的攀谈,鬼劣却是愈来愈确定自己的判断,不由暗自庆幸自己镇住厉鬼怨气后,心性着实隐忍了不少,不然今日可就不好收场了。
当然,要说疑惑全消却也未必。
于是就听鬼劣又恭维几句后,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一脸请教地问道:“真人……适才说在下恶念掺杂,劫数难逃,不知……可有法门补救?”
“这是请教,亦是试探,过了此问,便海阔天空。”沈言心中明白,如要永无后患,这个问题绝不能避而不谈。
可若是直接回答,自己这真人又未免太好说话。
他于是起身坐着,目光忽而变得淡漠,瞥了眼鬼劣,道:“有言曰天机不可泄露,你之劫数,想要借我之法门,则一应因果我亦承担,凭甚?”
“如若脱劫,在下愿应允真人一应事物!”鬼劣正色说道。
“喔,一应事物,有意思……”
沈言莫名一笑,正要分说,随即却神情怔住。
原来,此际那冥冥的灵台神宫处,竟有一卷玉书缓缓浮现,封面刻着《枕中记》三个大字,往下翻的第一页则记录着沈言的三十年梦境。
而第二页,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鬼劣。
这是什么意思?
沈言低眉沉思,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句神秘的忠告:“半生黄粱梦,一卷枕中书。”以及一段段看不清内容模糊散去的人物生平。
莫非,枕中记也能记录他人亦真亦幻的梦境,或者说命运?如果是这样的话……
沈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鬼劣,直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前辈……”许是心中急切想知道答案,鬼劣正欲发问,蓦地,庙外却传来了第四道声音。
只听:“夜半深山,冒昧叨扰,贫道清云子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