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迎着朝阳的第一缕浮影走出了里屋,握剑时右手掌心中传出的间歇疼痛不免让他皱起眉头。
不见姑娘与冷峻少年的院中一如既往的安静,年轻的前辈依旧躺在长椅上,身着光,头处暗,双眸紧闭,好生舒坦。
少年不便打扰年轻前辈的清梦,欲要不辞而别,挪步正要离去时,却与从外进院的冷峻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与少年,不知所谓。
这一刻的宁静似乎很美妙,背剑少年却是不忍尬面,挠了挠头,这才抬手一揖,“小陈大人,早。”
微微颔首的冷峻少年径直走到了里屋外房檐下的长椅处,拾起了地上的一根不知名杂草就往着年轻人的脚底板抚了抚。
年轻人若大梦初醒,哈欠重重,睡眼朦胧只觉得那只右脚心中瘙痒难耐,不经用手挠了挠。
冷峻少年往桌上放着早饭,面色不改,“好像有只鸟儿在啄你的脚,我不忍目见便驱飞了它,没想到惊醒了你,醒了正好,吃早饭吧。”
年轻人信以为真就起身穿鞋,望见了难以言表的背剑少年,便关心道:“小王少年,身体可安?”
王清洋再次一揖,“多谢付前辈关心,小陈大人并未下力,清洋身体无恙。”
年轻人又满意点头,“那就好,过来一起吃早饭吧。”
少年回道:“多谢前辈盛邀,前辈与小陈大人吃吧,清洋先回府给老师报个平安。”
年轻人摆手道:“无恙便是,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不必去了。”
少年犹豫再三,年轻人过眼触及,又说,“你老师哪儿我交代过,他现在应该在海边等着呢,咱们吃完早饭就去。”
少年笑道:“那就谢过前辈了。”
……
萧规曹随的早饭吃食一般都是晨时外出的冷峻少年带回来的,十年如一日。
滚烫的清粥与鲜香的包子日日皆是,则显得平淡无味了些,更多是习以为常。
早饭之余,付陈念打量着院落四周,原六张桌配椅子已然只剩下了一张,不免觉得这小院中空旷了许多。
“小弟你也一起。”付陈念此时并非是在寻求冷峻少年的意见,应机立断得多。
……
海岸边人烟稀少,海中一如往常的艳阳天下的清透海水波澜。
并非如眼穿肠断那般急切的中年男子背着双手,静静待着。他先是一揖,招呼道:“大人,早。”
“等急了吧。”付陈念说。
中年男子风轻云淡,“岂敢。”
付陈念又问:“小郁儿的事如何了?”
“今早安排妥当了,唐郁姑娘去了学塾已经开始任教。”中年男子回道。
年轻人颔首回应,不再理予间并两指指向了王清洋背上的剑,轻轻一横,“噌”的一声剑从鞘内似飞剑决浮云,游龙穿梭在他的手中,“少年,借剑一用。”
接着,剑被他扔在了海中,再并指时,浮在水面上的剑日月以上,山河为下,剑柄朝南,剑锋向西。骤然金光扩散溢于剑外,如梦幻般的大剑映入眼帘,气流淌转。他轻跃至剑锋,回头望着两名少年与中年男子,说道:“上来。”
冷峻少年先行一步,处之泰然。
江小北使眼于王清洋,意图明显。
那少年神思恍惚间站了上去,瞠目惊诧,因为包裹着“日月山河”的金芒倍感真实,如履平地那般。
江小北兔起凫举,干净利落。
付陈念一呼,“行!”
剑于海之上,超轶绝尘,势如破竹若疾风闪电,逐风而行。
金光“日月山河”驰骋于海,原本的轻浮海风也变得及身了,付陈念盘膝而坐,衣袂飘飘。他朗然回头,泰然自若,“路途比较远,你们可以坐会儿。”
“前辈,咱们这是去哪儿?”不知是海风萧肃,亦或是海水汹湃,少年的声音很小。不见付陈念回答的江小北凝着剑行方向,猜是道:“恐怕是南海尽头。”
“那儿是什么?”不曾去往过的少年问。
江小北思绪纷繁道:“禁忌海。”
……
从往以来,到过许多次禁忌海的江小北都是以船代步,时间如坐针毡般苦度春秋,大概小半日,镇日六辰才能往返,与此次剑行,判若云泥。
流星剑行大概小半时辰后,年轻人突然悠哉悠哉,起身背手,回顾于江小北问:“小江可知何为修行?”
江小北大惑不解,似摸不定,“修武,行道?”
年轻人不苟言笑,教道:“也不算错。但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其实是一条道路,一条通往人类内心最深处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我们就可以找到一种智慧,这种智慧能够让我们的生命自动达成充满了喜悦的圆满状态。就像渔民赶海,夜以继日;老农务实劳作,一生陪伴土地;人们每天吃饭喝水,作息行事;这些,广泛的说,都算修行。然则,不仅仅修道才是修行,我们一生中所有司空见惯的一切都是修行。”
“属下大概懂了。”的确,如江小北自己所认为的修行,只不过是最为狭隘的修行。
他又说道:“你的修行在于对气的未知;清洋少年的修行在于对剑的憧憬;我小弟的修行则在于强大;而我,已经很强大了,达成了我所说的充满了喜悦的圆满状态,但修行之路依旧在,便是为人间而战。”
“属下受教了。”江小北豁然贯通。
他又说,“修行之路无穷无尽,直言不讳,修行也就是心中的渴望。修行明确,锲而不舍终有抵达之日,但心中的渴望又开始迫使你去修行,这是个矛盾体。古老朝歌的修行者,也就是我们那帮人,都有一颗心,一颗渴望和平的心。为了和平该如何做?便是战斗。我们即是渴望和平,为了战斗而修行,也就是最笼统的修行——武道。你们这一辈人的修行,其实算不上是为了战斗,渴望力量,却不知如何作为。我现在告诉你,为武道修行,便是战斗。剑不合鞘,心不容情,你们也要战斗,在战斗中修行,于修行中战斗。战斗,为你汲取经验,让你清楚修行路上的缺陷,迫使你更加完美,武道更其完善。甚如你这个临界的术人,不可否认,你不会战斗。今日领你们来此,是为了让你们好好见见,何为修行、战斗。”
言毕时,隔去远远的,江小北望见了一片蔚蓝之上浮着的一抹绿。
“日月山河”终时,那抹触目的绿是一座利剑擎天的岛屿,林木葱郁。
岛后那道白虹贯日的彩虹好像一层膜,一层连南海的水也流不进去的薄膜。
薄膜的那边也是海,比南海更遥远广阔的海。
剑翔于岛匍匐在地,四人皆下后,剑才旋空入鞘。付陈念指着岛后那边,或是彩虹,亦或是海,“那边就是传说中的第七域的禁忌海,这道光我们叫它界子。”
“芥子?”入神的背剑少年不经开口。
付陈念眼神触他,“世界的界。”
江小北插话释道:“界子存在于华庭六域山,它往往比我们所看到的大得多。”
付陈念点头认同,说,“界子算是一种禁制,禁止禁忌海海族妖物进入南海的一种措施。”
“你是要让我们看你杀妖?”一向寡言少语的冷峻少年突然开口。
“非也!这岛上有一把老刀,老朝歌的最后一把刀。”付陈念眼神飘向岛屿上方,正好与那怒形于色的老头四目相视。
老头乱发花白,着破履布衣,看起来邋遢至极,老头问,“你在说老子的刀老?还是人老?”
老头提着手中的无鞘破刀扬了扬,审视着他,好似在等待,人在等待,刀也等待,倘若这一双问语回答得不中听,他手中的刀便要先人一步。
付陈念不惧胁论,笑语长道:“要说老,自然是都老。”
于是,老头跃空,刀向横天劈来。手中的那把破刀如同天上魔主降人间,誓要斩断人间一切正义。
很明显,年轻人的这一回答并不悦耳。
付陈念一手背于后腰,一手行二指立于胸前,轻呵“聚”字,顿刹金光聚体。
若说老头是魔主,此时的付陈念更像是神明。
那记强大的金色能量拳形气息念力破空飞去,迎刀而至。
金色念拳与魔主之刃撞在一起,那股骤然散开的威压形成一道横向的淡色彩虹,透过真实的彩虹那时,飘渺梦幻。
老头骑虎难下,本是单手握刀的他,此时另一只手化掌重击于刀背上,想要破开那只金色念拳。
如他所想,加重力道的刀刃击破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付陈念见势挡不住这一刀,侧身就要壁开。
可老头看在眼里,他的刀向突然变了,在空中从竖刀变成了横刀。
砰!
一声巨响后,付陈念用金光骤身的左臂硬接下了这一刀。这声巨响并非是刀与手臂碰撞的声音,而是付陈念后方的海面被这道刀气划过激起十丈高的浪声。
老头不由反问道:“还老不老?”
付陈念谓然失笑,“老就是老,死不认,错也!”老头冷哼一声,两人同时跨进大海,立于上方,中间隔有数丈远,四目相对。
背剑少年聚精会神,拳与刀的碰撞中气息四溢,似南柯一梦的场景,早于心头叹为观止,而他身旁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何尝不是那惊猿的脱兔。
……
再没有对白的海面上,更多的是海水被击打成浪的涌声。
老头的速度极快,此时,刀在一瞬间攻来,刀随人动,四面八方,无数他与刀影。
依是并二指矗于胸前的付陈念,脚底下的海水凸起形成的一道道金墙在招架着老头拦来的刀。
砰砰砰!
一刀刀气,一阵阵涌。
付陈念紧随着海翻水涌间位置变化莫测,举步生风。可老头又以白驹过隙的速度攻来,两人于海,斗得不可开交。一直攻的是老头,付陈念成了防守被动的一方。老头的刀如千钧重负,势如破竹;又似风驰云卷,转瞬即逝。很快,付陈念终于举步维艰,那一记从下而上的刀向气流使得他快速后退躬下了身子。
老头眯起双眼,奚弄道:“老了?”
付陈念置若惘然,“人无有千日好,花无有百日红;老头,你在无中生有。”
口角之交,老头自愧弗如,横刀以动。
付陈念于两指变为横掌心向天,变守为攻。再“聚”现。那掌心向天之处,风云顿起,徒然变化,天宇乌云压顶,电闪风鸣,雷声虺虺,一道从天而降的金砾气流席卷了数十里海,仿如卷起千层海水。海水形成的龙卷,从天而降,又或从海而起。
“现!”与天高的龙卷直指老头,似要撕裂他手中的刀。狂风呼啸声,海浪激荡声,以及他的轻喝声并起。
横刀立马,老头跃空就要劈散这一道天上来的,海面而起的金色水龙。刀身及金龙,那里面仿佛有一块吸力十分强大的吸铁石,从刀尖起,直至刀身缓缓陷入其中,老头依是与如胶似漆的老刀形影不离,徒然间,刀连着他的身体被金龙扯进腹中。
匪夷所思,金龙腹中好似一个无法逾越的小空间,里面充满的金芒砾石兵不血刃,顿时间,那些砾石挂过他的身体,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血口,一滴滴的鲜血从破烂衣裳上溢落。
老头临危不惧,安之若素。
手中的斑驳锈刀在颤动,愈来愈快,直至一声啸鸣唤起,连身处外围的付陈念也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站在岛上的三人。
那是一道刀鸣。
一道尖锐的刀鸣。
那柄刀于掌心向天而飞,立在上方,快速转动间,刀身上的铁锈在一一蜕离,渐入佳境,直至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说是刀,可它更像是一把剑,一把细长无比的剑。这把剑只有一边刃,剑锋的弯斜表明了它还是一把刀。
焕然一新的刀。
一把通体黑亮的刀。
一把年代久远的唐横刀。
“苦尽甘来,向死而生!区区小道尔,岂能困我!”老头咆哮,“起”!一声震吼,那柄黑刀身外显现一道虚幻刀影,那刀影迅速扩大,越来越清晰。刀影附着在黑刀外,扭转乾坤。老头抓住了那三尺刀柄,再次暴呵“斩”!翻天覆地,瞬息万变。
风向改变了,金龙颓然陨海。
万里海中,恢复了以常的安宁。
海面上空的那道年老身影,百丈长刃依旧在,虚幻的刀影在阳光下更加真实。他如同魔神在俯瞰众生,瞬息万变一刻间,付陈念背着双手,与空中的魔神相视。
“老了没?”这是老头的问话,那桀骜的老脸上尽是不屑与对手中大刀的骄傲。
付陈念突然朗然一笑,“桑海沧田,沧海一粟,比大,好像它更大。”
付陈念指了指老头的头顶上方。
老头随指仰望,不寒而栗。
大地之上,天穹之下,那只滔天巨兽大肆咆哮,吹唇沸地,若神临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