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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七七级

没有谁否认一九七七级大学生是个特殊的群体,如果非要给他们起个绰号的话,很多人会想到一个温暖的名字——大师兄。

被厕所夺去一角的210寝室

一九七七年考大学谈不上热门专业,只要能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就如同范进中举一样,会疯癫好一阵子,毕竟高考之门关闭了十一年,十一年里积攒的考生少说有两千万,而计划录取的指标只有二十万。后来虽采取了初试、扩招专科等措施,但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吴大忠是个幸运儿,在法库农村插队的他,如愿考上了沈城工学院铸造专业。吴大忠二十七岁,梳着三七开分头,国字脸,鼻正口阔,很有当干部的气象。吴大忠作为沈城知青在宋杖子大队已经插队八年,因为被大队支书孙千户的女儿孙小青所青睐,几次参军、招工机会都匪夷所思地擦肩而过。当然,堤外损失堤内补,干活不偷懒、开会抢着读报的吴大忠在宋杖子大队入了党,三年后又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成了下乡知青中的佼佼者。一九七七年九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来,吴大忠就回沈城找了复习资料,开始悄悄备考。他晚上点着油灯一个人在大队部偷偷复习。为了障人眼目,他把复习资料和领袖选集摞在一起,果然就瞒过了识字不多的老支书孙千户,孙千户大会小会表扬他上进、爱学习。孙千户的女儿小青是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人长得很饱满,尤其是从后面看,属于柳肩细腰那种倒三角体型,线条起伏动人。她心中暗恋吴大忠,嘴上却不说,晚上吴大忠读书时,她会送两只煮熟的鹅蛋来。来送鹅蛋她也不多说话,每次就一句:“趁热吃,凉了蛋青会硬。”孙千户的媳妇汪婶是个仰脸走路的泼辣角色,养了一群白鹅,这群鹅也和主人一样,只只耀武扬威,常常在村里最宽的主道上旁若无人地列队走过。有的知青调侃说:“支书家的鹅就是牛,连狗都不敢惹。”吴大忠捧着烫手的鹅蛋,嘴上不说话,心里却被鹅蛋烘热了,暗自下决心,要是考上大学,一定不能辜负了小青。冬天高考时,吴大忠脱颖而出,成了宋杖子三十名知青中唯一金榜题名的人。通知书寄到大队部,孙千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吧嗒吧嗒嘴说:“学铸造好啊,一九五八年咱宋杖子要是有个懂铸造的,就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铁水了。”吴大忠听说过,大炼钢铁时宋杖子建了小高炉铸造暖气片,结果忙活了小半年没能成功。

沈城工学院地处工业大区铁溪区,是一所与共和国同龄的重点大学。吴大忠到沈工报到已经是一九七八年年初,报到那天,沈城充满了刺鼻的硫黄味,云天一片苍茫。吴大忠并不反感这种味道,他在宋杖子插队时经常想起这种味道,他认为工厂集聚的铁溪区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如同工人身上就应该有汗味,在沈工要是闻不到硫黄味,铁溪区几百根戳向天空的烟囱岂不成了摆设?铁溪区是大区,工厂众多,高高的烟囱森林一样密集,红黄蓝白黑五色烟云昼夜不息,构成了工业大区无形的交响。吴大忠等六位同学被分配到铸造专业宿舍楼210寝室,这几位刚报到的新生对浓重的硫黄味满不在乎,对少了两个床位的210寝室倒是颇有异议。

吴大忠作为六位室友中的老大,无意中一句牢骚流露出对210寝室的不满:“别的寝室都是八大金刚,咱210算是先天不足。”

扛着麻袋报到的是老二宋汉光,麻袋里是一套旧被褥和一个枕头,枕头里塞着一条厚棉裤,这是他后来睡觉常常落枕的根源所在。宋汉光来自辽南复县乡下,二十三岁,家里兄弟姊妹多,一家人吃饭是父母最大的负担。宋汉光有旱烟瘾,自己卷了一根大喇叭逐人送,送到吴大忠这里,大忠说:“学校禁止学生抽烟,你别刚报到就挨处分。”宋汉光急忙收了烟,在下铺坐着,对大伙说:“这大学寝室怎么能上下铺?上铺晚上起夜掉下来可不是小事,虽说我家兄弟六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觉,但至少不是两层。”吴大忠说,大学都这样,就是北大、清华的学生也住上下铺。宋汉光朴实,主意正,认准的理儿从不改变。他除了抽烟,还喜欢吃油梭子,油梭酸菜包子他自己能吃一盖帘。油梭是猪肉肥膘炼荤油的剩余物,闻起来香,吃起来脆,辽南农村只有过年才能吃得到。

戴黑框眼镜的是吴林,二十一岁,排序老三。吴林来自辽西凌源一个叫刀尔登的镇子,考大学前他是公办教师,在大山深处一家军工厂子弟中学教物理。他是六个同学中高考成绩最好的,241分,考前他的理想就是上沈工,这一理想源自他所在兵工厂气质不凡的钱工程师。钱工是五十年代沈工铸造专业毕业的,会说三门外语,是国内一流的坦克设计专家,在厂里待遇比厂长高,钱工和伟大领袖握手的照片常年挂在厂会议室,凭这张照片,动乱年代的造反派都不敢碰他。吴林的理想就是做个像钱工这样的设计师,凭本事赢得周围人的尊敬。他对210寝室这种被厕所挤去一角的设计十分不满。“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呢?”他说,“厕所少设计一个蹲位不就成了吗?宿舍楼四层,这样算起来就不是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八个人,八个人,等于一间标准寝室没有了!”吴大忠觉得吴林是个很精细的人,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吴林关于宿舍楼设计瑕疵的分析很有道理,铸造专业宿舍楼是五十年代苏式建筑,窗小墙厚,冬暖夏凉,少了一间宿舍,的确是不小的损失。

210寝室唯一一个外省学生是江湖,来自河北白沟,比吴林小三个月,排序老四。江湖近视,戴细丝眼镜,喜欢给人看相,看相时常常鼻尖碰鼻尖看人家的脸。报到时他一见到吴大忠,就贴近了好一番端详,把吴大忠看得莫名其妙。他小声说:“大忠同学你面相不俗,将来必成大器。”江湖比吴大忠小六岁,因为唇上留着淡淡的胡须,又梳着背头,看上去比吴大忠还要老成。他来报到时人和行李分离,只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缓步走进报到的教室,很多同学误以为他是老师。江湖的父母都是县文化馆的河北梆子演员,家庭条件不错,报到时他戴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亮晶晶的表链很惹眼。对于210寝室,江湖说:“问题不在于少两个人,而在于我们宿舍被厕所占去一角,这样风水就破了,我会想个办法补一补。”几天后,江湖在探进210寝室的那个墙角上,贴了张牧童骑牛的小画,江湖发话:不许任何人揭它,谁揭他和谁急。这张小画便一直挂了四年。

老五是酷爱打篮球的朱家正,一米九的个头,鼻梁中部有块鼻骨像喉结一样突起,进门时因为忘了低头,头顶被门框碰了个大包,这让他丝瓜一样长的脸越发长起来。吴大忠调侃说:“苏联人牛高马大,怎么设计这么低的门框?”吴林说:“门框设计低不奇怪,因为是给咱中国人设计的,他们自己坐的拉达轿车设计那么小就不好解释了。”拉达轿车是苏联产的一种单门轿车,像只带着轮子的大头鞋,坐这种侏儒车的人自己都感到没面子。朱家正面冷心肠热,他来自有“南大荒”之称的大洼,当天晚上同学从食堂打饭回来,他从柳条箱里拿出一小坛醉蟹,恰好六只,每人一只,大伙吃得有滋有味。朱家正说,找机会请大家到大洼去吃一顿活蟹子,大洼河蟹是一等一的美味。朱家正说到做到,大四毕业前夕,他真把五位同学请到大洼吃了一顿河蟹。吃饭地点就在绿苇红滩边,一处瓦屋纸窗的民房小院,金刚苇苫成的凉棚,老船木打成的餐桌,虾酱大葱、饼子咸鱼,主菜便是成盆的河蟹,六位同学第一次感受到了南大荒的魅力。火焰一般的红海滩,点燃了同学情谊之火,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憧憬。吴大忠宣布:210寝室六位同学,将来无论事业如何,毕业逢五、逢十的年份都要聚一聚,由他这个老大哥来组织。五位室友一致响应,不用歃血为盟,不用“苟富贵,勿相忘”的承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让缺了一角的210寝室成为沈工最有情义的寝室!吴大忠提议,大家擎杯同呼:“美好未来,共同铸造!”由于喊声响亮,芦苇荡中一群红嘴鸥被惊起,呼啦啦掠过众人的头顶,飞向远处的海面。

老六刘全来自学院所在的铁溪区,只有十六岁,像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走队列总是顺拐。刘全本来应该一九七八年考,高中老师知道他学习好,就动员他提前参加高考,结果一试中的,成了沈工铸造专业最年轻的大学生。考前他问父亲自己该考什么专业,在街道一家小厂当翻砂工的父亲说:“翻砂工苦哇,孩子你要是上大学,就学铸造,学成后改进一下铸造工艺,让我们这些翻砂工少遭点罪。”刘全年龄小,父亲的话直接影响了他的专业选择,他就报了铸造专业。刘全没觉得六个人的寝室有什么不好,他说:“沈城夏天热,一个人散发的热量相当于五百瓦灯泡,两个人就是一千瓦,这么看咱比八个人的寝室要凉快一千瓦。”

具有领导气象的吴大忠被铸造(1)班辅导员范老师选定为班长。范老师已过不惑之年,是个素食主义者,他从沈工毕业后留校,干过很多职位,社教工作队、地质勘探队、援助非洲工程队,课堂上他讲起自己的经历,让很多同学羡慕不已。经历虽多,但与他的职业梦想总是南辕北辙,范老师对模具设计与制造十分入迷,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模具设计师,但到了一九七七年,他依然是一个讲师。范老师在第一天给学生训话时就说:“你们是七七级,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既然选择了铸造专业,你们就要为了没有砂眼的铸造而加油!”

吴大忠当了班长,210寝室长的职务就不便兼任,在吴大忠的建议下,这一职务落在了吴林的头上。吴林当仁不让,说自己当过班主任,当寝室长为大伙服务应该能胜任。吴大忠和吴林的职务一当就是四年,中间没有哪一位同学想篡权,因为他俩履职尽责,很受同学拥戴。

红黄咸鹅蛋

大学四年,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孙小青往210寝室送了三年咸鹅蛋。

当然,鹅蛋是送给吴大忠的。小青每次来都带三十枚咸鹅蛋、两瓶白酒,鹅蛋已经煮熟,白酒是法库桃山白,鹅蛋和酒装在纸箱里,用麻绳两横一纵扎紧,小青拎着纸箱,从大门进到校园,绕过庄严的主楼,穿过篮球场,再拐一个直角弯,沿着一条车辆单行的甬道,就到了铸造专业四层高的红砖宿舍楼。因为每月都来,校门口保卫处值班的干部和她熟了,见到拎着纸箱的小青就问:“法库孙老师吧,又来送鹅蛋?”小青羞涩地点点头,值班的干部便会放她进去。那时候还没有保安这个职位,保卫处的干部好说话,也热情,如果有两个同志一起值班,还会派一人帮小青拎着纸箱送到主楼。从大门到主楼有六十米,光秃秃没有行道树,路途不算近。小青来到210寝室,如果吴大忠在,她会说:“爸让我送的。”如果吴大忠不在,她会对宿舍其他人道:“你们转告大忠,我走啦。”腼腆少语的小青给宋汉光、吴林、江湖、朱家正和刘全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宋汉光说,见到小青就像见到了自己五年级的同桌,至于他五年级的同桌是谁、什么样,宋汉光从来没说过。江湖则说小青有福相,尤其那对耳朵好看,典型的正面不见耳,谁娶了旺谁。每到月末小青该来的日子,五个人会不时探头望望窗外楼下的甬道,小青总是沿着这条沥青斑驳的小道娉娉袅袅而来。

因为小青,刘全对吴大忠产生了不满。吴大忠每次收到鹅蛋和酒都会皱眉头,好像收到的不是鹅蛋和酒,而是一箱黄连。吴大忠不吃独食,他将鹅蛋六人平分,一人五个;酒则周末的时候,六人到学校门口一家叫阿里山的冷面馆去喝。小青送来的咸鹅蛋个个红黄,江湖感到奇怪,他的家乡白洋淀也有咸鹅蛋,可是从没见过红黄的,小青这些红黄鹅蛋是怎么腌出来的呢?问吴大忠,吴大忠也说不准。江湖最喜欢吃咸鹅蛋黄,他说咸鹅蛋黄很像白洋淀的鲫鱼子,鲜而香。小青每次来210,最高兴的是刘全,刘全甚至会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小青哪天会来。日子一长,刘全发现了问题,他对吴大忠说:“我说班长,你怎么对人家小青老师那么冷淡?人家月月来送鹅蛋容易吗?”吴大忠鼻子里哼一下,道:“你还小,老六,有些事你不懂。”刘全不服气,说:“小,不一定不懂,有些事傻子都能看明白。”吴大忠不想和小兄弟争论这样的话题,耸耸膀子夹着书去了图书馆。他是图书馆的常客,读书很杂,文学类、社科类、自然类,当然,看得最多的是名人传记。吴大忠因为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履历,在大学里被选为铸造系党支部副书记,他在寝室里开玩笑说:“看来我只有当副职的命。”江湖说:“班长你就是当官的命,你下乡入党的时候我们还戴红领巾呢!”

在刘全眼里,高大近乎完美的班长身上有很多谜,班长从不与室友谈及自己的过去,八年法库宋杖子下乡生活,被他河蚌一样关闭起来,成了谈论的禁区。一个偶然机会,通过小青刘全知道了班长的点滴往事。

那是小青最后一次来210送鹅蛋。大三上学期一个周六中午,去篮球场打完篮球的朱家正光着膀子跑回来,对躺在床上看书的吴大忠说:“班长,小青老师送鹅蛋来了,我没穿背心,不好意思过去接她。”吴大忠起身,眉头皱了皱,道:“坏了,我约范老师马上到院办工厂看一台新机床,刘全你去帮我接一下吧。”刘全二话没说,从上铺跳下来,穿着拖鞋就下楼了。沈工校园篮球场边有一排白杨树,树冠如巨伞,树荫下有横排的条凳,小青坐在条凳上,手里甩着一条红格手帕扇着风。因为天热,小青的脸红彤彤像个柿子,脑后的马尾辫用紫色的纱巾系着,恰似一朵马兰花盛开在油黑的头发间。“小青老师来了?班长派我来接你。”刘全打过招呼,正要弯腰搬纸箱,小青却说:“刘全同学先不急,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吧。”刘全愣了一下,小青话少,难得主动要说说话,他在石凳上坐下,树上蝉声大作,似乎对他坐下来很不满。

“大忠有事?”小青问。“班长去校办工厂看新机床去了,是范老师找他。”刘全说。小青问:“你是铸造(1)班年龄最小的吧?”刘全点点头:“我十六入学,今年十九了。”小青望着篮球场上你争我抢的球员说:“你比大忠小十一岁,比我小六岁。”刘全不知道小青想说什么,愣愣地看着她。在农村,二十五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小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沈工了。”小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生龙活虎的篮球场,虽然天热,但还是有一群穿着背心短裤的学生在打球。

“怎么回事?”刘全问,“是班长惹你生气了?”

小青摇摇头。“妈妈把家里一群鹅都杀了。”她说。

刘全哦了一声,心想,看来小青妈妈反对女儿和班长交往,杀掉大鹅,自然就断了鹅蛋。

“那么,小青老师怎么想?”刘全很想知道小青的想法。

“我要嫁人了。”小青目光有些迷离,用手帕沾了沾脸颊上的汗,接着说,“对象是当兵的,在锦西,结婚后我就随军。”

刘全有些急:“你嫁人,班长怎么办?”

“他不喜欢我,我也没想嫁给他。”小青将马尾辫捋到胸前,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梳理着,原本红彤彤的脸庞似乎挂了一层柿霜。

“那你为什么还要月月来送咸鹅蛋?”刘全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许只想让大忠不记恨我吧。”小青说,“一九七三年,法库县粮库有一次招工机会,大忠自己以为能上去却没有成,怀疑是我爸不让他走,他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我能猜得到。其实,我爸就是同意他也回不去,那次招工指标是带笼头下的,名单里没有他,我知道他自尊心强,就嘱咐我爸别对他说。还有一次,部队征兵,大忠是可以去的,我爸没放他,因为那次兵种是铁道兵,去川西打隧道,我爸听人武部的领导说打隧道十分危险。我知道情况后埋怨我爸,我爸说小孩子懂什么,机会都是等到的,就让大忠耐心等吧。我爸说得没错,大忠到底等来了上大学的机会。”

“你这是何苦呢!”刘全有些急,难怪这么多鹅蛋都打动不了班长,原来根子在这儿,“我这就去和班长说,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嘛。”

“不用了,已经没有意义了,和你说完,我心里很舒坦。你告诉大忠,我以后不来了,我本来想送到大忠毕业,唉!可惜了那群大鹅。”小青起身,微笑着对刘全说,“我很喜欢210寝室,你们六个同学都很好,真羡慕你们。”说完,小青走了,把一个线条起伏的背影留在刘全的视野里。小青穿白底碎花衬衣、深色裤子、白袜、黑布鞋,走起路来仿佛带着弹性。

刘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班长有责任。多么好的小青老师,就因为你是大学生就不理人家吗?三年了,月月来送鹅蛋,连张笑脸都换不到,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他把纸箱拎回寝室,径直到院办工厂找吴大忠。吴大忠没有撒谎,他的确来院办工厂了,不过没有进车间,而是在厂房山墙下背阴处读书,见刘全过来,头抬了一下又低下看书,他在看一本《罪与罚》,看得很投入,中午都不打个盹。“收了?”他问,当然是指小青送来的鹅蛋和酒。

“收了,但小青老师不会再来送了,210寝室从此没有咸鹅蛋和桃山白了。”刘全站在吴大忠对面,两腿叉开,像一个挑衅者。

吴大忠惊愕地望着刘全,刘全已经不是刚入校时的豆芽菜形象了,腰身四肢都粗壮了许多。“怎么啦?”

“小青老师要嫁人了,随军去锦西。”刘全说。

吴大忠合上《罪与罚》,猛地站起身,问:“小青老师在哪儿?”

“走了。”刘全说完,也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什么都佩服你,班长,但在对待小青老师这件事上,你活儿干得糙,净砂眼。”

砂眼是铸造生产中次品的标志,刘全这样说吴大忠,算是挖苦到家了。但吴大忠没有反驳,他快步超过刘全,急匆匆往学校大门口跑去。

吴大忠追没追上小青没人知道。当夜,210寝室五位同学发现他们的班长三年来第一次熄灯时间夜不归宿。大家都没有睡,寝室长吴林有些担心,说:“现在校园周围治安不好,校门口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骚扰女大学生。”江湖说:“听说政府要严打,到时候这些小流氓会有苦头吃。”朱家正说话鼻音重,有点瓮声瓮气:“要是碰到我手上,我就把这些小流氓的头扭下来当篮球灌篮。”子夜时分,吴林说:“出去找找吧,别出啥事。”江湖道:“没事,班长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喝酒呢!”吴林不信:“班长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怎么会一个人喝酒?”朱家正说:“今天小青老师来了,说不准班长有什么开心事吧。”江湖说:“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找,要是我说得准,老三就买一打啤酒,大家陪着班长喝。”宋汉光说:“走吧,班长夜不归宿不是件小事。”大家起身往外走,唯有刘全躺在上铺不下来,吴林推推他,他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喝酒。刘全没有把白天小青的话告诉大家,那箱鹅蛋被他放在吴大忠床下。

果然,在学校对面阿里山冷面馆找到了吴大忠。冷面馆晚上不打烊,除了冷面外,还有各种泡菜、烧酒和雪花啤酒。店面不大,灯光暗淡,吧台上一个朝鲜族大姐正昏昏欲睡,没有台布的餐桌旁,吴大忠守着盘辣白菜独饮,桌上有六个空啤酒瓶。见江湖一行进来,吴大忠表现很平静,指了指桌旁的凳子:“都来了,坐。”江湖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班长有啥好事一个人偷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乐呵多好。”

因为吴林上大学前有工资收入,不像宋汉光、朱家正要靠助学金上学,买啤酒的事自然由吴林来办。吴林到吧台要了十二瓶老雪啤酒,又加了几盘泡菜,大家坐下来,每人抱一瓶打开的老雪,等着分享班长的喜悦。他们猜想,班长一定有喜事,要不怎会一个人跑出来喝酒?

吴大忠说没什么值得庆祝之事,就是想喝酒,活了三十岁,第一回有了想喝酒的欲望,索性就来喝一把。大家屈指一算,可不是吗?班长二十七岁入学,今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朱家正说,人到三十天过午,要办的事该办了。宋汉光说,人一有愁事,就成熟了。江湖说:“班长愁什么呀?大学马上毕业,对象也有了,不像我们四个,还不知道女朋友在哪个老丈人腿肚子里转筋呢。”一向严肃的宋汉光摇摇头道:“铸造专业什么都好,就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们一班全是男生,二班也不过三个女生,个个都像铁姑娘,学生处管招生的老师一定是个公公。”吴林说:“你说的不对老二,真要是公公招生,招的肯定都是宫女。”吴大忠让大家喝酒,别唠有损身份的嗑。吴大忠酒量不小,同学敬酒来者不拒,直到十二瓶老雪告罄。吴林起身再要,吴大忠拦住说不能再喝了,再喝下个月只能吃咸菜了。大伙起身回学校,吧台后那个朝鲜族大姐睡意已退,送他们出门时笑着说:“你们谁想找对象我可以当红娘。”

刘全没睡,躺在床上用一本《读者文摘》盖着脸假寐。大家回来怕惊醒他,谁也没有大声说话,悄悄熄灯睡觉。后半夜,刘全发现下铺的班长一直辗转反侧,去了六趟厕所。

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分配问题像个需要切开的西瓜摆在六位同学面前,操刀的是范老师。范老师人正派,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他对同学们说:“分配志愿你们认真填,在原则允许的情况下,我会争取让学校满足大家的愿望。”他建议,同学们既然选择了铸造,就横下一条心,铸造点东西出来!

一九八二年二月,分配方案下来,大部分同学如愿以偿。吴大忠因为是党员,被市政府选了去当秘书。刘全则留校读研。其他四人,如果以210寝室为中心,正好分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北面是宋汉光,被分到了北方飞机制造厂,北飞职工工资福利好,这对于经济拮据的宋汉光来说是最佳选择。南面是朱家正,被分到了沈城屏蔽电泵厂,这个厂有一支打遍沈城无敌手的篮球队,厂领导正是看中了朱家正的篮球特长,才毫不犹豫地接收了他。吴林被分到了东面的沈城机床厂,这是一家名气很大的老厂,在支援三线建设上功勋卓著,母鸡一样在大西南山沟里孵化出五个机床厂。江湖的分配出了点问题,分配前他就对吴大忠说,自己很想去屏蔽电泵厂,他觉得自己与屏蔽电泵有缘,上中学时就拆过好几个报废电泵,但自己算了一下,这次分配恐怕不顺,得其时不得其位。不幸果然被他言中,他被分配去的单位跨了专业,是西面的市第二建筑公司。二建公司几千号人没一个大学生,职工中最高学历才是中专。胖胖的公司经理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呼声里不能无所作为,就亲自到人事局要毕业生,说无论如何也要分个大学生来,不管什么专业,哪怕当宠物养着也成。七七级大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年初分配消息一出,机关企事业单位来抢人的几乎要挤破头,人事局领导可以拒绝其他单位,唯独不敢不给二建公司面子,因为二建公司正为人事局盖家属房,人事局领导想求二建给每户带出个仓房来,这样,干部职工冬天储藏大白菜就不用往楼上抬了。江湖作为人事局的礼物被隆重地送给了二建公司。分配大局已定,江湖再会算也没用,那个时候毕业分配不能讨价还价,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服从!

离开210寝室,犹如鸟儿离巢,大家很有些依依不舍。江湖说:“看来210的风水在我身上灵验了,要是不被卫生间夺去一角,我一个学铸造的怎么会去盖房子?”宋汉光道:“人生有直道也有弯道,关键看你定下什么样的目标,只要能抵达目标,弯道未必不好。”吴大忠把大伙召集到一块,请校报记者来给大家拍了张合影。照片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背景竟然是墙上那幅挂了四年的牧童骑牛图。大家各奔东西前,吴大忠将室友们拢到一块,六只手叠在一起,提议大家共同喊三遍“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大家运足力气齐声喊了三遍。前来送行的范老师站在210寝室门口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范老师的眼眶瞬间变湿润了。他走遍了铸造(1)班所有的寝室,在这里看到了令他感动的一幕。

上头的洋酒

吴大忠在市政府发展顺风顺水,毕业第五个年头就荣升处长。任职文件正式下发的次日,二月十日,吴大忠组织了210寝室六位同学毕业后首次聚会。聚会地点在吴大忠家里。吴大忠到市政府工作第三年,单位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虽不大,却令人眼热。两年前,吴大忠结婚成家,婚礼简单至极,连仪式都没有举办,只是上班后给大家撒了一把高粱饴就算把事办了。吴大忠的妻子康捷在外事部门工作,经常出国,家中酒柜里摆了些花花绿绿的洋酒。毕业五年,六个同学各得其所,发式、衣着、嗜好都有了些许变化。宋汉光所在的北飞虽然没有科研生产任务,但维修已列装飞机工程量不小,宋汉光当上了工程师,有了自己的一间八平方米的设计室。朱家正所在的屏蔽电泵厂订单不断,生产基本饱和。朱家正的篮球水平长进不大,说厂里篮球队已经半年没打球了,新来的厂长不喜欢篮球,说打篮球身体接触容易受伤,还是打排球好,这样便组建了排球队,朱家正没有入选。不打球的朱家正一心一意搞电泵设计,他设计的一款微型电泵被用在了军工设备上,还得了一个军方奖项。吴林在机床厂质检中心当主任,被公派到西德考察了半个月,看了人家的铸造后觉得“压力山大”,回来后他给吴大忠打电话:“中国是最早搞铸造的,六千年前就有了先进的铸造业,没想到今天却让人家给甩下了。咱这批七七级学铸造的,有责任把局面扭转过来。”从西德回来后他申请调到了研发中心当主任。吴林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个既讲原则又具灵活性的厂长,厂长给其他所有部门下任务,只对研发中心网开一面,厂长的话多年后吴林都忘不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六七个月就逼着生,只能是早产儿!”厂长还讲了苏联一起导弹试验事故:一九六〇年苏联搞洲际导弹试射,结果发射前发动机出了故障,本来应该排出燃料,认真维修,结果苏军为了抢时间,带着燃料抢修,导致二级发动机提前点火爆炸,四百余人因此而丧命。厂长说:“又不是前线打仗,抢什么时间呢?无非是领导日程安排上的事。”吴大忠对吴林的厂长充满了敬意,他对吴林说:“人生最大的机遇是遇到一个好领导,这一点你是幸运的。”吴大忠感到吴林是个有韧性、有担当的同学,将来堪当大任。与专业几乎脱钩的江湖刚刚承包了二建下属第一分公司,正在紧锣密鼓地搞建筑材料革新,比如把木窗变成金属窗,把红砖换成空心砖。他承包了第一分公司后,第一分公司风生水起,沈城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就诞生在他们的塔吊之下,市领导到二建视察,点名要到第一分公司看看。当然,其中离不开吴大忠的助力,吴大忠给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当了三年秘书,帮助江湖疏通了不少关系。这次聚会刘全没来,他研究生毕业后被学校派到日本读博士。刘全为此挂了国际长途给吴大忠,说:“老班长,我真想参加,就是回不去呀,我在东京住的地方还不如咱210呢,日本人净是小庙鬼,不大气。”

四箱雪花啤酒、两箱老龙口摆在折叠餐桌旁,参加聚会的每个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这高高摞起的酒箱上,他们知道这个存量代表着什么。宋汉光看着满桌菜肴说:“破费了,班长,炒几个小菜就中。”宋汉光拿出一盒大生产香烟,看看粉刷一新的墙壁,又把烟揣回去。江湖道:“是啊,都是当年的穷学生,没有菜,洋钉帽蘸酱油也能啁二两。”吴大忠说:“干吗呀?又不是苦行僧,我们可是有‘天之骄子’之称的七七级大学生。”

210寝室战斗力不可小觑,两个小时,两箱老雪、两瓶老龙口已经见底。宋汉光说:“不能再喝了班长,再喝就醉了。”聚会如同会演,总有节目不能遗漏,吴大忠把压轴戏留给了妻子康捷。康捷是市外办俄语翻译,听到大忠叫她,带着职业微笑从厨房里款款走出,端着一盘俄罗斯红肠置于桌中央,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洋酒。“这是伏特加,苏联名酒,”她说,“我来敬大家一杯。”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翻译,康捷说话干练,发音播音员一般标准。她优雅地用水杯给大家倒上白酒,一共倒了六杯。“伏特加一定要用大杯喝,还可以加冰,”她说,“现在是冬天,加冰就免了。”四个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嫂子会这样敬酒。她把大半杯伏特加一一递过去。“您是宋汉光,210排行老二,喜欢抽旱烟,听说现在改抽大生产了,您的家乡已经改名‘瓦房店’对吧?您是朱家正,篮球健将,在大洼请同学吃过河蟹,那次聚会你们有了共同誓言:‘美好未来,共同铸造。’这誓言好,成功人生离不开铸造嘛。您是吴林,上大学前就是教师,是榜样的力量把您拉到了沈工学铸造对吧?一看您这眼镜就知道您肯定是江湖了,‘江湖’这个名字好,两个三滴水,有财运,听说您与诸葛亮有一比,现在自己当经理,把五星级宾馆都建起来了。”康捷一番话把四个同学镇住了,她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看来,吴大忠没少向她介绍210寝室的事。康捷接着说:“你们还有一位同学没来,他叫刘全,是你们的小老弟,他的酒就由大忠替喝,谁让大忠是班长呢!来,嫂子敬你们,你们七七级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说完,她一口干掉了杯中酒。

四位同学都站起来,他们已经酒足饭饱,没有留出这半杯伏特加的量,但嫂子喝了,四个大男人谁好意思不喝?五人都喝了杯中酒。江湖有点晕,说:“嫂子啊,最近学了一首歌,叫《嫂子颂》,想不想听?”康捷说:“我可没有脚板身板借你,你自己去埋葬鬼子吧。”众人都笑起来,其实大家都知道,江湖唱流行歌曲不行,唱河北梆子却有家传。吴大忠站起来道:“康捷刚才不是提到了我们210寝室的誓言吗?大家再倒一杯老龙口,我们喊上一遍怎样?”大家齐声响应,五杯酒聚成一个圆圈,大家齐声喊道:“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干杯!”

离开吴家时,天空飘起雪花,高挑的路灯被雪花围绕着,像招蜂引蝶的风流才子,散发着暧昧的柔光。好在吴家离铁溪区不远,路也熟,大家踩着路上的积雪,好像又回到了沈工校园。江湖提议大家唱一首歌,校园歌曲,宋汉光说就唱《脚印》吧。江湖开了个头,虽然带有河北梆子味,但大家都熟悉这个旋律,便一起唱着“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挽着手臂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直走到市府广场,四个人要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宋汉光说:“就到这里吧,归宿不同,方向不会一样。”江湖酒有点高,舌头打着卷说:“嫂子果然厉害,要是小青老师,不会这么灌我们。”朱家正个子高,摇晃的幅度有点大,他说:“还是法库桃山白好喝,这伏特加上头。”吴林也很有同感地道:“俄罗斯红肠比不上咸鹅蛋。”宋汉光说:“你们呀你们,辜负了嫂子那杯伏特加!”

聚会后的第三年,除吴大忠和刘全外,其他四个人像跑道上的万米长跑运动员,开始有了先后。先是宋汉光所在的北飞进入萧条期,偌大一个厂区里连杨树都变得无精打采,几根高高耸立的红白相间的烟囱已经很久没有冒烟,原因很简单,国家没有研制新飞机的计划,军改民项目又出现了市场问题,用宋汉光的话说,北飞翅膀锈了。宋汉光从拿到工资开始就不再抽旱烟,开始抽一种营口产的大生产香烟,烟不贵,劲却足,北飞不景气后,他几乎一天一包烟,右手中指和食指前端捏破了苦胆一样黄。朱家正所在的屏蔽电泵厂形势更为严重,因为连续数月亏损,被市经贸委亮了黄牌,说年底不扭亏增盈,就要像防爆器材厂那样宣布破产。防爆器材厂是新中国第一个宣布破产的集体企业,这个仅有七八十人小厂的破产,等于在国内外放了一只猛然炸响的钻天猴,把很多人惊得目瞪口呆。朱家正对厂子变成这样很有些准备不足,好端端的厂子,怎么一下子就萎了呢?这里面好像有一副无形的扳手在反向使劲,故意把厂子往死路上拧。吴林所在的机床厂还没有出现危机,原因是机床厂厂长是个能跳龙门也会钻狗洞的主儿,他看到城市周边乡镇企业鬣狗围猎一样逼近,便想出了个屈尊搞协作的办法,让鬣狗分食一点利润。厂长有句话让吴林听起来很不舒服,厂长说:“管他娘谁的钱,赚到手能花就是好钱!”话糙理不糙,仔细琢磨厂长的话后吴林也只能无语。吴林多次到郊区一家乡镇企业搞技术指导,这家乡镇企业的老板留着横须,脖子上套一条金灿灿的锁链,老板劝他:“吴工你来我们厂吧,一年够你十年赚!”吴林道:“我干工作可不仅仅为了钱。”横须愣住了,这个时代还有不为钱的?吴林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对方横须中有一颗小小的米粒,像个砂眼。他说:“我是七七级铸造专业的,上学第一天老师就告诫我们,要为了没有砂眼的铸造而加油。”

日子最好过的是江湖,他承包的二建一公司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甚至拿下了沈城最大的体育场建设项目。在其他同学都没有车的情况下,江湖坐上了日本进口的皇冠轿车,皇冠轿车里竟然有一个小冰箱,炎热的夏季坐在车里能喝上冰镇汽水。同学们与江湖谈起工厂的困境,江湖却有自己的分析。世界上没有总是低谷的路,他说,走出低谷的机会就在洗牌抓牌之中,想抓一副好牌,又懒得洗牌怎么行?

朱家正则有些悲观,篮球运动员的经验告诉他,黄牌之后跟着红牌,红牌就是被罚出局,屏蔽电泵厂好像没有浴火重生的迹象,他发现那个痴迷排球的厂长总是一根接一根抽烟。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哭声,抽烟能解决什么问题?烟雾只能使眼前更迷茫。朱家正给吴大忠打了个电话,希望能调出去,怕跟着这艘破船沉到海底无法再生。吴大忠很纳闷,问:“你不是一直在搞新泵设计吗?调走了专业怎么办?”朱家正说还是先逃生为好,设计也需要时间啊。吴大忠接到电话果真帮了忙,把朱家正调到了铁溪区交警队。交警队的领导一看朱家正这么高的个子,说:“你这形象站在天安门执勤都够标准,咱铁溪区最显眼的地方就是市府广场,你到那里执勤吧。”他便到市府广场交通岗执勤。从此,一米九的朱家正旗帜一样竖立在市府广场,驶过广场有熟悉他的司机会指着他对车里人说,那个大高个是大学生,七七级的。言外之意是你七七级怎么了?还不是风吹日晒站交通岗?

大学毕业第十个年头,吴大忠被派到铁溪区任分管工业的副区长,管着上百家大小工厂。上任后,他想到了在铁溪区工作的四位同学,便决定利用调研的机会去看看他们。他先去看了在市府广场执勤的朱家正。朱家正站在遮阳伞下,保持立正的姿势在执勤。吴大忠下车走过去打了招呼,问他:“老五,当交警辛苦吧?”朱家正摇摇头:“力气活儿,没啥辛苦的。”吴大忠问:“平时还干点什么?”朱家正朝四周望了望,道:“白天数烟囱,晚上画图。我数过,从广场这里能看到周围高高低低171根烟囱,有冒烟的,有不冒烟的,还有的不知不觉就没了。我觉得这些烟囱是铁溪区的四梁八柱,烟囱没了,铁溪还是铁溪吗?”吴大忠说:“有烟囱说明厂子有锅炉,将来改成电动力就不需要这么多烟囱了,再说,烟囱也污染城市空气。”朱家正叹了口气:“一个厂子上千人,就靠根烟囱喘气。”吴大忠对烟囱问题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和朱家正多聊,刚才朱家正说自己晚上画图,说明这个老五没忘初心。

吴大忠去北飞调研,对厂领导说想见见宋汉光工程师。厂领导带他穿过空荡荡的技术中心大楼,来到角落里一间资料室,宋汉光正埋在资料堆里画图,全然不顾有人走进来。吴大忠说:“老二画什么呢?”宋汉光这才抬起头,见是吴大忠,一句客套的话没有,拉着吴大忠来看他设计的图纸。吴大忠毕竟学了四年铸造,一打眼就看出宋汉光在设计一种大型直升机。“老二呀,咱不是学飞机设计的,你怎么设计上飞机了?”宋汉光严肃地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既然被分到北飞,就该考虑北飞的事。”一旁的厂长点点头,说:“宋工特别专注,别的工程师在种花养鱼,他却整天待在这里搞设计,没谁给他任务,他是自己给自己压担子。”吴大忠心里一紧,像被猫挠了一把。宋汉光目光坚定,握了握拳头道:“总有一天,北飞会一飞冲天!”吴大忠双手抱住宋汉光的肩膀,四年大学生活,他对宋汉光的好学与执着印象深刻。“老二,别苦了自己。”吴大忠知道宋汉光谈了个女朋友,在西部一个航天基地工作,两人马拉松式的恋爱让同学们很着急。宋汉光说:“班长你知道我家里穷,当年连顿油梭子都吃不起,我是靠国家助学金读完了大学,不是唱高调,就是报恩,我宋汉光总该做点什么吧。”

吴大忠的心好似又被猫挠了一下。

机床厂的情况也很糟,大厂与乡企搞协作,无异于雄狮带着一群鬣狗捕食,累死雄狮,撑死鬣狗。机床厂主业日渐荒废,别说与德日企业竞争,就是生存都成了问题。吴大忠看了企业报表后从调研名单上勾掉了机床厂,打电话把吴林请到办公室,想通过吴林听几句真话。吴林来了,却不说机床厂的事,他说:“班长你还记得我说的钱工吗?我的榜样,也是学铸造的引路人。”吴大忠说:“当然记得,钱工还是我们校友呢,是沈工的骄傲。”吴林眼圈和鼻尖一点点变红,开始讲钱工的现状,讲得很伤心。原来,吴林家乡刀尔登那座三线时建设的兵工厂停产了,说是停产,其实是下马。前些日子,吴林休探亲假,专门去看望钱工,结果一进入厂区吴林便呆住了:空荡荡的厂区如同大战过后,人去楼空的家属区死一般沉寂,他曾经任教的子弟小学已经停办,那排熟悉的教室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他仿佛置身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污染区一般感到苍凉和绝望。钱老住在公路边一栋青石房里,钱老家人不认识突然造访的吴林,告诉他钱老在衍水河边钓鱼。根据指点,吴林走过齐腰深的蒿草地,来到绕厂而过的一条小河边。小河的名字叫衍水,没有人考察衍水名字的由来,因为这条小河几乎不成河,只能算是小溪。但衍水也有厉害的时候,一九八二年汛期衍水暴涨,平日里蛇蜕一样的衍水忽然变成了滔滔白狼河,冲走了几个在河里炸鱼的待业青年。吴林来到河边,两手遮阳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簇柳丛边看到了钱老,老人佝偻着后背,头戴草帽,正在专心垂钓。吴林当时就受不了,这可是当年自己的偶像啊,是会三门外语、能设计新型坦克、和伟大领袖合过影的专家啊,十几年过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钱工见到他,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似乎在老人的眼里,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单调如一,只有河里的鱼才能让他变得认真起来。钱老哆嗦着起身和他一起回家,他帮钱老去提鱼篓,才发现鱼篓空空如也,一上午连条半寸长的小鱼都没有钓到。钱老解嘲说,河瘦,养不住鱼。吴林在钱老家坐了一个下午,钱老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不愿意多谈。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钱老书房报夹上是厚厚一沓《人民日报》,头版上的文章有用红蓝铅笔画出的道道。吴林讲他见钱工的经过,吴大忠心里也五味杂陈,他劝吴林:“军工下马是全国性的,大势所趋,你就别难过了。钱工去钓鱼休闲,说明他是想开了的,此一时彼一时嘛。”吴林长舒一口气,道:“我清楚大势,我接受不了的是几十年心中铸成的偶像,忽然间就冰雕一般融化了,而且一滴不剩。”吴大忠心里很清楚,搞铸造的人都是实打实,来不得虚里冒套,吴林的苦恼,应该是210寝室六位室友共同的纠结。

生活最滋润的当然是江湖。江湖由承包第一分公司起家,进而承包了整个二建,前两年,他以著名企业家的身份进入了市政协常委会,电视里经常能看到他端坐主席台的形象。江湖成功后,热衷于组织饭局,饭局的常客总是那么几种人:离退休高官、过气明星和不知谁命名的各路大师。在这样的饭局上,江湖如鱼得水,他预测凶吉的本领能得到超水平发挥,往往一个饭局下来,各位大师开始称他为大师。江湖还有个特点,只要他主持饭局,总要讲一番铸造,讲我国六千年铸造史,讲青铜鼎,讲欧冶子,并预言在铸造业上中国肯定会重回领军地位,让德国和小日本眼蓝。

灰灰的不满

江湖来找吴大忠,说毕业十年,当年班长的约定还算不算数,如果算数,他申请做东。吴大忠问他:“怎么,要从经济基础往上层建筑进军?”江湖笑笑说:“我哪里敢僭越?我是想替班长做点贡献。”吴大忠说:“堂堂副区长,连顿饭还管不起?”其实,吴大忠早就计划组织210室友十年聚会,因为忙,就一拖再拖,江湖这一催,事不能再拖了,他决定不去饭店,聚会还是在他家。

吴大忠已经搬进三室一厅的厅局级住房,与五年前相比,多了一室一厅和一只英国短毛猫灰灰。这是一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宠物猫,通身铁灰色,像缩小版的巴拉圭美洲狮。灰灰领地意识极强,对所有入侵者抱有敌意,它表达敌意的方式是发出一种压抑着的低吼。餐厅里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玻璃酒柜,里面装满花花绿绿的各种洋酒,其中俄罗斯产的伏特加令人不寒而栗。康捷带着孩子去了俄罗斯,吴大忠在机关食堂请了个厨师回家上灶。这次聚会,210六位室友一个不少。刘全为上次没有参加遗憾了五年,这次早早来到班长家,帮着倒水沏茶,洗擦酒具,没有海归博士的架子。刘全从日本获得博士学位归来后,被学校破格评为副教授、铸造专业教研室主任,因为他发表了许多学术论文,校领导对他很器重,在大会上公开讲刘全这批年轻教授代表着沈工的未来。但刘全当了主任后遇到一个棘手问题,那就是当年的范老师在自己手下,因为缺少学术成果,范老师依然是讲师,尽管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范老师带了七七级整整四年,现在归自己领导,这让刘全很有顾虑。为此,刘全找校领导,希望学校妥善安排一下范老师。校领导说范老师不想离开铸造教研室,他对铸造专业有感情。刘全只好作罢。范老师对铸造专业的感情,七七级铸造(1)班的同学心里都清楚,上学第一天范老师讲的话多年以后很多同学记忆犹新。

宋汉光、吴林、朱家正一块赶到,朱家正开着警车去接的他俩。从窗户里吴大忠看到了朱家正的警车,一开门他就说:“老五你长本事了,开着警车接老二老三,再说你把警车停我家楼下,邻居会以为我家被盗了,你赶快下去把车弄走。”朱家正这才想到在区长家吃饭不能摆谱,赶紧下楼把警车开走了。

餐桌摆上了凉菜,江湖才提着个纸箱匆匆忙忙赶到。江湖说他和司机下乡办点事,回来晚了些,抱怨路况不好,奔驰只能当牛车开。朱家正瓮声瓮气地说:“四哥明明知道班长组织聚会,还往乡下跑啥?”职业往往会改变人的脾气,这话在朱家正身上有所体现:自从当了警察后,朱家正说话的口气多了些质问,好像周围每一个人都有违章嫌疑。江湖诡秘地一笑,道:“我去乡下也是为了大家聚会嘛。”大家落座后,吴大忠从酒柜里拿出几种洋酒,道:“这酒是你们嫂子从国外带回来的,有伏特加,有威士忌,还有朗姆酒,你们想喝哪种?”没等大家说话,江湖说:“我下乡就是去弄酒。毕业十年,我们不喝洋酒,喝点我带的酒。”他起身走到自带的纸箱处,灰灰正围着纸箱嗅来嗅去,看来对纸箱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江湖挥挥手想赶开灰灰,灰灰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便慵懒地趴在地板上看着纸箱。江湖蹲下身,解开打包的塑料绳,从纸箱里取出两瓶简装白酒置于桌上。大伙都愣住了,这不是法库桃山白吗?大学四年,桃山白已经种在每个人的记忆里,看到这久违的酒,满桌人的眼神都为之一亮。人们自然想起小青,想起咸鹅蛋。“你去法库了?”吴大忠问。江湖点点头:“法库桃山老酒厂黄了,我在供销社抄了点库存。”刘全急切地问:“看到小青老师了?”话一出口觉得不对,悄悄看一眼吴大忠,急忙自己打圆场道,“哦,小青老师不在法库,人家在葫芦岛。”

两瓶法库桃山白启开,吴大忠像五年前康捷倒酒一样,给每个人倒了一大杯,然后站起来讲话。他回忆了210寝室的往事,回忆了校门口那家阿里山冷面馆,还回忆了小青每个月送的咸鹅蛋和法库桃山白,直说得大家心潮起伏,眼角湿润。如果此时吴大忠能趁热打铁,举杯豪饮,相信其他五人都会群起响应。但吴大忠毕竟是领导,酒桌上总是控制火候,水烧到八十度即止,不会一口气烧到水开,因为沸水伤人。吴大忠浅浅地喝了一口,这酒便下得没什么进度,站起身的五人又泄气一般坐下了,大家把精力用在了说话上。

“铁溪的上百家厂子怎么越来越不景气呢?”朱家正先发出了疑问,“班长你是管工业的,你说说根子在哪儿?”

吴大忠刚刚发表了一番毕业十年的感慨,朱家正突然扯出这个话题,让他转弯很突然。他是主管工业的,会上会下重复那些打印成铅字的话不成问题,但今天他不能拿官话来搪塞,他知道五位室友都想听听他的真话。

这是一个工业体系的问题。他想了想说:“我们过去的工业体系主要是对应人民公社时期的农村,现在公社解体了,农村恢复了小农经济,我们这套体系就出现了无处落地的尴尬。比如家正你们厂原来生产的屏蔽电泵吧,过去农村水利建设需求量大,产品供不应求,现在,哪个乡、哪个村还搞水利建设?”吴大忠说了一个宏观问题,但同学们还是听懂了。

朱家正的丝瓜脸越发拉长,他用一双渴望的眼睛看着吴大忠那张国字脸:“昨天下午,我又数了一遍市府广场周边的烟囱,还剩下137根,我刚当交警那天,是171根,我记得很清楚,消失速度惊人!”

酒桌上出现片刻沉默,吴林说:“工厂有生有死这很正常,但不能人为地让哪些生哪些死,关键还是看产品。我联系的一家乡企,从国有轴承厂挖了几个技术员,就办起私营轴承厂,产品质量无法和国有厂比,可就是生意做得活,后来把大厂的客户都抢了去。去年我又去了一次,好家伙,一个县级市,竟然冒出四五十家私营轴承企业,国有大厂像只病倒的骆驼躺在沙漠里喘息,这群小厂秃鹫一样环伺周围,等着分食骆驼最后一点骨肉,多么令人唏嘘的一幕。”

宋汉光没有谈北飞的问题,北飞是中直企业,不归沈城管,说也没用,他讲自己设计的大型直升机,已经完成设计百分之六十。他说:“你们知道米-26吧?苏联一九七七年也就是我们高考那年研制出来,一九八五年实施量产,能把坦克吊起来投放到战场。毕业分到北飞后我就想,我们国家太需要重型直升机了,有了它,960万平方公里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江湖说:“你设计直升机我一百个赞成,重型直升机生产出来我们二建公司第一个买,盖高楼好吊装。”他的话把同学们说笑了。

大伙说话间,吴大忠自己深喝了一口酒,酒味醇正,回香绵长,难得的好酒。法库桃山白是有记忆的,它不是一瓶白酒,而是液态芯片,储存着太多的故事。

刘全的思路还在朱家正提出的问题上,他说:“我在国外六年,六年来除了学习专业知识外,我还关注了国外社会。我发现国内和国外领导差异很大,国内领导什么都要管,一颗心八下扯,到头来往往还落埋怨;国外领导什么都懒得管,周末全家驾车去度假,却能连选连任。夜夜加班与年年休假,勤政懒政泾渭分明,结果却让人跌破眼镜。班长你是个不算小的官了,你说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吴大忠听出刘全的话并无多少褒义,回答说:“差别在文化,文化像血液,血液不同,思想便不会一样。应该承认,近代以来我们和西方有了距离,我们只有笨鸟先飞才能赶上和超过人家。”他停顿了一下,见大家听得认真,便加重了语气说,“刚才大家说到工厂,铁溪区这些工厂,过去是东北的骄傲,未来可能就是东北的包袱,历史发展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就像吴林曾经工作过的军工厂,使命休矣,焉能存活!但是,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转化的,我这个区长的责任就是让铁溪区的传统企业转型求生,东山再起!”

刘全说:“企业死,最好不要死在政府手里,就像笼子里一群虎皮鹦鹉,眼看着又饥又渴奄奄一息,你是让它们死在笼子里,还是干脆打开笼门放生?”

“政府理当有个统筹的问题,这样才能避免一哄而上、一哄而散的危机。”吴大忠有吴大忠的认识。

江湖似乎对刘全的话产生了兴趣,问:“工厂不是鹦鹉,怎么放生?”

刘全说出了大家并不陌生的两个字:改制。

谁也没料到,静静趴在纸箱旁的灰灰忽然叫了一声,叫声很独特,低沉却有穿透力。灰灰的目光依然在纸箱上,不知从纸箱上的图案中看出了什么。吴大忠循声看去,纸箱不是盛酒专用箱,上面写着“得力橡皮、4B美术专用”几个字。

朱家正说:“要是能改制,我把屏蔽电泵厂买了,我不信搞不好。”

江湖若有所思,端起酒杯放在鼻下闻着,老五的话对他是个启发,他忽然想去法库把桃山白老酒厂给买下来。

朱家正见没人接话,就讪讪地说:“我也就是过过嘴瘾,真要是买厂子,那是资本家的事,我还是穿这身警服到市府广场数烟囱吧。”

“资本家也不都是一副周朴园的面孔,”江湖说,“有良知的大有人在。”

这次聚会酒没有多喝,因为六人中有三人心境不佳,吴大忠隐隐感到,随着时光推移,这种差距会越来越大。聚会结束时,吴大忠提议六只手叠在一起,引领大家再次齐声喊出属于210寝室的誓言:美好未来,共同铸造!

聚会结束后,江湖偷偷告诉吴大忠,说小青根本没去锦西,她就在宋杖子小学工作,三年前,由民办转成了公办。“我去了宋杖子小学,她说问你好。”江湖摘下眼镜哈口气,用两个拇指擦擦镜片说,“小青老师是个好女人,就像菜园里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吴大忠一只手按住江湖的肩膀:“我与你不同,老四,你是自由人,对于我来说,该放下的必须放下。”江湖戴上眼镜,舒了口气道:“记得有个外国作家说过,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你能忘了咸鹅蛋和桃山白吗?”

送走脚下有些不稳的江湖,吴大忠站在门口,一时忘记了关门,走廊里的冷风灌进客厅,灰灰低吼一声惊恐地逃进卧室。吴大忠没有多想江湖的酒话,他在思考刘全的话。刘全看问题是博士视角,用这样的视角来看遍地烟囱的铁溪区,看到的是繁荣与希望,还是凋敝与没落?这好比用显微镜来看食物,看过之后很多人会选择饿着。他服务过的老市长曾问他:“你当了副区长主要在干什么?”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改。”老领导很满意地点点头。他说的是真心话,作为主管工业的副区长,每天需要他解决的问题无非是改革、改造、改新和改变。一个“改”字,看似简单,实则刀山火海啊!他感到胃里的桃山白忽然被分解了,大脑被刷子刷过一样清晰,桃山白难道仅仅是酒吗?它更应该是来自乡土的胆汁。

迷路于自己的辖区

毕业十五年前夕,宋汉光的重型直升机设计基本完成,北飞为此组织了一个小规模论证会。除了国内行业专家外,宋汉光特别打电话请了几个同学来参加论证,到会的有吴林、江湖和范老师。宋汉光没有请刘全,原因不详。他也没有请吴大忠,理由是班长肯定忙,吴大忠五年又上新台阶,已经是铁溪区的区长。朱家正倒是请了,但已经是区交警大队副大队长的朱家正因为有执勤任务,无法脱身,朱家正说:“你们论证吧,将来生产出来,我申请当试飞员。”

北飞的领导一直器重宋汉光,宋汉光的设计是他们的一笔赌注,历任厂长都坚信他们没有押错。北飞几任厂领导对偌大一个工厂无事可做很有想法,便鼓励宋汉光一心一意搞研发设计,领导的意图很明显:一旦一款中国的米-26横空出世,上级想不重视都难。

论证会开得不错,专家们感叹宋汉光的设计,本来是一个团队的工作,却由一个铸造专业毕业的工程师独立拿出来,这简直是个奇迹!十年工夫磨一剑,一剑霜寒十四州!一位参加过“两弹一星”工程的老专家竟感动得热泪盈眶。厂领导表态,厂里会尽快向上级打报告,要求列入研发计划,进行研制生产。厂里与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都签署了保密协议,要求大家对这一设计绝对保密。别人签保密协议都很习惯,江湖签署这样的文件是第一次,签字的手有些抖。事后他问宋汉光:“老二呀,这事要是泄密了,我不会是第一嫌疑人吧?这里可就我一个个体户啊。”此时的江湖已经通过改制,成了二建公司董事长,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宋汉光吞云吐雾抽着大生产香烟,想了想道:“知道二哥为什么叫你来吗?”江湖说:“咱们是同学。”宋汉光摇摇头:“二哥知道,不管你当多大的老板,你心底总有个铸造梦,这是我们七七级学铸造的一块胎记,想去都去不掉。”

因为都在一个区,吴林和江湖没有乘车,两人边散步边往回走。走着走着两人却迷路了,楼房、街道、工地,铁溪已经不是过去的铁溪,街道名字依旧,两旁的建筑却今非昔比,两人走了半天,竟然走到了学校北门,等于绕着北飞厂兜了个大圈。吴林平时很少出厂,江湖出入有奔驰,两人成了实打实的路盲。无奈,江湖给司机挂了电话,让他到北门来接。收起电话江湖说:“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却走蒙圈了。”吴林也很感慨地道:“老五说过,失去了那些大烟囱,铁溪区就是没有路标的迷宫。”

参加论证会最兴奋的是范老师。范老师已经接近退休年龄,这些天和刘全发生了争执。他听说刚刚升任系主任的刘全给学校打了报告,请示撤销铸造专业,理由是专业落后,报考者越来越少。他听到消息后来找刘全,刘全没有隐瞒,向这位当年的老师一条条解释撤销铸造专业的理由。范老师听不进去,他反驳的话像非洲原住民投出的标枪一样尖锐,当年援助非洲,别的东西没记住,原住民投出标枪击中猎物的一幕却常常在他梦里情景再现。他对刘全一向尊重和包容,从没有给这个学生添麻烦,但撤销铸造专业,如同掘了他的祖坟,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接受。他说:“你学会了西洋拳法,回来就看不惯武当太极,搞些欺师灭祖的勾当,你对得起210寝室的誓言吗?”一句话把刘全戗坐在那里,刘全结结巴巴地问:“范老师,你这是哪对哪呀?”范老师摔门走了,一连三天没有上班,头疼,低烧,自己悄悄去学校医院挂滴流。这时,他接到了宋汉光的电话,二话没说,拔下针头就来北飞开会。看到自己的学生有这样高大上的设计,范老师一直在笑,虽没有发言,但一脸笑容让再多表扬的话都显多余。不幸的是,参加论证会的第二天夜里,范老师在学校医院走了,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脑干出血,护士早晨查房量体温,发现这个老教师已经凉透了。

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七七级铸造(1)班三十名同学来了二十八位,两位同学在国外,特意发来了唁电。告别仪式很简单,由刘全主持并介绍生平,参加者心情都很沉重,尤其是刘全,介绍生平时几次泣不成声。仪式结束后,在等待骨灰的空余,刘全来到吴大忠等五位同学跟前说:“范老师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值得我们尊敬。”吴大忠看着刘全,不知他想说什么。“我没有欺师灭祖,我只是想改革一下专业设置。我明白鲁迅为什么要那样说了。”刘全说。吴大忠还是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刘全仰望着殡仪馆四十米高烟囱上袅袅升腾的青烟,很感慨地说:“在中国,即使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

铸造专业还是撤销了,这一年,宋汉光提议,为了去世的范老师,为了撤销的沈工铸造专业,210寝室聚会推迟举行。吴大忠同意这个建议,他给吴林、朱家正、江湖和刘全分别打了电话,反复强调聚会是推迟,而不是不搞,至于何时搞,要找个合适的由头。其实,吴大忠也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状态,因为企业改制,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的下岗工人天天堵区政府大门,害得区政府领导上下班只能贼一般走侧门。坊间各种段子满天飞,区政府形象被这些与腐败相关联的段子撕得一地鸡毛,下面上访一拨接一拨,上级斥责电话一个接一个,吃不好、睡不成,尿黄尿、牙龈疼,吴大忠有一种被烧烤的焦灼感,哪里有心情去组织聚会?

又过两年,宋汉光所在的北飞陡现转机——因为巴尔干半岛上我国一所大使馆被炸,爆炸声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北飞,一个接一个研制任务下达至北飞,北飞厂区内高耸入云的烟囱开始呼吸。发现这一变化的是朱家正,他一直保持在市府广场数烟囱的嗜好,某一天,他发现北飞那根标志性的烟囱开始冒烟,冒出的烟云一样白,飘出不远便融化在蓝天里。他激动万分,马上给宋汉光打电话,说:“二哥呀,我没看错吧,你们厂子烟囱冒烟了。”宋汉光肯定地说:“没错老五,北飞的锅炉又开烧了,这一回不炼成金丹不会熄火!”朱家正在电话里抽泣起来,说:“二哥呀,这么多年我数烟囱,只看到一根根烟囱咽气,还没发现哪一根咽气的烟囱复活,北飞让我这么多年没白数哇!”

因为保密,宋汉光没有在电话里多说。他花费十年研制的重型直升机项目上级立项了,研发启动资金已经到位,厂长告诉他这一消息时眼角噙着泪花。厂长快六十岁了,他为自己当一回厂长却连飞机尾巴都没造一条而感到羞愧,每次亲友问他:“你们北飞都造什么飞机呀?”他羞愧得无言以对,只能说:“保密。”现在重型直升机立项好了,别人再问,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炫耀一番。

重型直升机被列入计划的事吴大忠知道,为此,他决定组织那次推迟的聚会。这一次,他没有在家里举办,因为沈城在家里组织聚会的习俗两年间已经彻底改变。风俗像河流,看起来河还是那条河,水却时时都在变化。不知从何时起,沈城过年、祝寿、会亲家这样的事情,都选择去酒店,一时间酒店生意火爆起来。但吴大忠不想去酒店,他给江湖打电话,让江湖在二建集团内部食堂安排这次聚会。江湖接到电话后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班长能在二建集团安排210寝室聚会,这是对自己的看重。沈城这些年高档酒店像当年的根根烟囱一样拔地而起,堂堂区长却看不中一家,偏偏选择在二建集团食堂用餐,其中意味可想而知。江湖改制后,已经将二建公司更名为“沈城建设集团”,是赫赫有名的大型房地产开发建设企业,公司规模接近百亿,跻身铁溪区纳税大户行列。

聚会间,吴大忠说了三件事:一件是宋汉光的飞机项目被正式列入国家计划,这个消息让在座的众人欣喜万分,功夫不负有心人,宋汉光的天终于亮了。第二件是江湖购买沈城屏蔽电泵厂的申请,区政府已经上报市改制办,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可望批复下来。这又是一个爆炸性消息,搞了十九年房地产的江湖哪根筋抽了,要买一个倒闭多年的老厂?江湖买屏蔽电泵厂的事外人不知道,吴大忠一直在帮他悄悄运作。为了盘活这个企业,吴大忠和江湖在办公室彻夜长谈,两人就着盘花生米喝了一瓶桃山白。第三件是吴林所在的机床厂正在与外商洽谈,很可能成为中日合资企业,到时候日方将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机床厂举步维艰的状况大家早有耳闻,但到了靠外资来拯救的地步却不是大家所希望的。这件事由刘全牵线,合作方是日本一家著名大公司。大家对第三个消息无动于衷,因为刘全、吴林对此不表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前两件事足以下酒,江湖准备的年份茅台让大家喝了个尽兴。

聚会结束时,吴大忠不忘组织大家将六只手叠起来,再一次喊出当年的誓言: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尽管声音不再洪亮,但底气仍在。

大家喝得都有点高,包括一向稳重的吴大忠。吴大忠说:“今夜咱逛逛街景,不坐车。”大家都赞同。六位同学站在霓虹灯闪烁的主街上,吴大忠说:“城市管理水平体现在细节上,也就是三级街巷,咱走小巷看看。”走过两条胡同,大家看到两边都是新楼,路灯也很亮,遗憾的是街上尘土很厚。吴大忠说:“沈城什么都好,就是多尘土,这尘土好像天外来的,下多大的雨也冲刷不净,反而越冲泥越多。”吴林说:“班长,看来你的城市管理细节还不到位。”宋汉光替吴大忠回答道:“细节是个慢功夫,如同设计飞机,急不得。”又走了几条街巷,大家迷路了。吴大忠问朱家正:“你是交警,你该知道怎么走呀。”朱家正卷着舌头道:“班长,我只知道这里原来是洗衣机厂,谁知道都盖了高楼。”江湖想打电话叫车,被吴大忠制止,在自己的辖区,却找不到出路,岂不让同学笑话?“走吧,”吴大忠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只要不停步,就能走上青年大街。”青年大街是沈城最有名的主路,横贯三区。在走了不少冤枉路后,他们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沈工正门,六个浑身是汗的人站在母校门前,目光在大门对面搜寻什么,但对面是一排九层住宅楼,当年那个阿里山冷面馆所在的平房已经不见踪影。

大家散去前,吴大忠把江湖拉到跟前小声说:“老四呀,说实话,你这年份茅台比不上法库桃山白好喝。”

江湖张大了嘴半天没说话,他知道今晚的年份茅台算是白喝了。

商标泛黄的桃山白

当了五年区长的吴大忠转任市国资委主任。他上任第一天,朱家正就来找他,告诉他自己要辞去公职,去给江湖打工。

朱家正一身不合体的警服让他看上去有点滑稽,丝瓜般的长脸总是吊着,好像谁欠他钱一样。吴大忠问他为什么不干交警大队副大队长,却要去民营企业打工,是考虑收入吗。朱家正摇摇头,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图纸:“你看看吧班长,这是我当警察这些年设计的。”吴大忠接过来翻了翻,都是些电泵设计图,他明白了,老五的心思一直在屏蔽电泵设计上。他把图纸还给朱家正,问:“是受老二启发?”朱家正摇摇头,道:“你知道我设计的产品曾经用于军工生产,自那时起,我心里就放不下电泵设计。尤其每次你组织聚会都要喊那句口号,对我刺激太大了,每次聚会后连续几天睡不着,我想自己就一辈子当个交警?如果想当警察,我何不上警校?我学了四年铸造,七七级呀,是给后来学弟做榜样的,总不能白学。人生不能重来,像范老师那样耽误一辈子,到老会后悔。所以我一直没放弃设计电泵,哪怕我在市府广场数烟囱,心里想的也是设计。我的心思老四知道,他买了厂子后,动员我去帮他做点事,我毕竟是从那个厂子出来的,就答应了。”

吴大忠站起身,他没想到牛高马大的老五心思原来这样缜密,江湖真是慧眼识人,有朱家正回去,江湖偷着乐吧。

七七级大学生就是与众不同,吴大忠捏着厚厚一摞图纸说:“放着肥缺不干,非要去吃苦受累,不为钱,也不为官,就是为了铸造。好吧老五,我支持你!”

朱家正走后,吴大忠忽然想起了吴林,好久没和吴林联系了,不知道他在合资企业近况如何。他打通了吴林的手机,吴林接到电话很高兴,说:“老班长好啊,听说你荣转,真替你高兴,你去抓全市的国企,担子不轻呀。”吴林告诉他,机床厂合资协议签署前,他就调到了大连机床集团,他让刘全替他保密,怕班长知道伤心,因为210寝室六个同学,他是唯一一个离开沈城、离开铁溪的,好在大连并不远,如果二十年聚会的话,他一个上午就会回来。现在,吴大忠电话打过来,他就不能再瞒了。

吴大忠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吴林心里抵触合资,尤其是外资控股的合资。吴林说这是一道自己迈不过去的坎儿,他曾对朱家正说,如果在外资控股企业工作,自己那么努力是为了谁?他解不开思想疙瘩,最终选择了离开。吴大忠知道,这是七七级大学生难以改变的一种思维,是动力定型。

吴林在大连机床集团发展不错,正在研发数控机床项目。他说下次210寝室聚会可以到大连吃海鲜,他做东,还说他已经将八十多岁的钱老接到大连,并介绍钱老到一所著名大学当科研顾问,现在钱老身边围着一群研究生。

吴大忠面临的难题是更大范围的改制。城中各区的工厂大都被房地产开发商看好,争相购买,但这些人买工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看好的是厂房下的土地,工厂买到手,就是停产、下岗、扒厂房三部曲,然后疏通关系将土地变性,最终搞一本万利的房地产开发。对此,吴大忠看得很清楚,一个企业被卖掉,成百上千名工人丢掉饭碗,而房地产开发的暴利却与他们无关,这样的买卖怎能忍心做?他想,既然自己处在这个关口上,就应该让那些恶意购厂者却步。当然,吴大忠的仕途也随之原地踏步,因为很多人对他围猎不成,开始到处诋毁他。

到国资委之前,吴大忠没想到自己能有工作机会再回宋杖子,巧合的是国资委扶贫对象恰好是法库宋杖子村,他想,自己与宋杖子真是有不解之缘。他决定去一趟宋杖子。

吴大忠轻车简从,只带着司机和办公室主任小王,一清早就开车驶往记忆中的宋杖子。出省城,过法库,经过一个沿公路展开的集市,便上了一条凸凹不平的沙石路,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杨树,田野里正在抽穗的苞米绿油油,十分养眼。应该早些回来看看,吴大忠心里埋怨自己,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回一趟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宋杖子还难吗?宋杖子社员对自己并不薄,自己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他一路都在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欠了宋杖子很多。

宋杖子村现任书记姓孙,五十岁左右,秃顶,长着一双薄薄的招风耳朵。孙书记是小青老师的堂兄,见到市里来扶贫的领导格外热情,把三人让到村委会,一边安排人张罗午饭,一边自己动手洗茶碗泡茶。当随行的办公室主任小王介绍说吴主任曾在这里下过乡,还担任过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后,孙书记的脸马上冷了下来,嘴上说:“知道知道,社员党员都知道。”吴大忠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快,问:“我们当年住的青年点还在吗?”孙书记说:“拆了,留着给谁看呢?”吴大忠说想到村里看看,孙书记让大队会计老胡陪着,说自己还要张罗饭,就不陪了。吴大忠让办公室主任小王和司机留在村委会,自己和老胡去看当年的青年点。一走出村委会大门,陪他的老胡就说:“我认识你大忠,当年我们一起演过《沙家浜》呢!”吴大忠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当年大队排演过《沙家浜》,自己扮演郭建光,可眼前这个老胡当时演什么实在想不起来。老胡说:“我是演沙四龙的胡德林,我爹是大队保管员,知青们给我爹起了个外号叫‘胡公鸡’,就因为我爹大队仓库管得严,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吴大忠想起来了,当时是有个小胡演沙四龙。“你不该叫老胡吧,演沙四龙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嘛。”老胡有些腼腆,道:“农村人老相,我才四十六,村里人都叫我老胡。”两人走过几排瓦房,远远看到村子西北角一长栋红墙红瓦的新房,老胡说:“那是宋杖子小学,扒掉青年点新建的,村里老少都知道是你捐建的。”

吴大忠吃了一惊,自己何时捐建希望小学了?但他没有问,他想看看宋杖子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孙书记为什么那么快由热变冷。

“到学校看看吧,现在学生正上课。”老胡向他建议。吴大忠点点头,心却在怦怦直跳,第六感告诉他,小青一定在学校。学校办公室很敞亮,窗明几净,书本摆放整齐。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老师正在备课,见到老胡进来,抬头道:“胡会计送支票来了?”老胡笑了笑:“我是陪领导来视察的。”他向吴大忠解释了村里欠学校去年教师节慰问金的事,慰问学校时孙书记一激动说了大话,现在可好,圆不了场,下不来台。吴大忠问:“多少慰问金?”老胡说也不多,每个教职工一千块,一共一万九。吴大忠没有说什么,看来宋杖子小学有十九个教职工。老胡问娃娃脸老师:“小青校长呢?领导来看她。”娃娃脸说校长上课去了,下课就回来。吴大忠和老胡坐下来,墙上一个公开的教职工宣传栏吸引了吴大忠的目光,作为校长兼支部书记的孙小青排在最上头。照片中的小青文静含蓄,整齐的短发,明亮的眸子,饱满的面庞,和年轻时相差不多。照片中的小青没有笑,眉宇间似有一种王文娟般的忧郁。王文娟是吴大忠心仪的一位越剧演员,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眉宇间那一丝永恒的忧郁,吴大忠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最美的地方不是明眸皓齿,而是眉宇,女人眉宇间的忧郁美是一道方程题,让每一个有解题能力的男人跃跃欲试。

下课铃声响起,清脆悦耳。老师们纷纷夹着教案回到办公室。娃娃脸去叫小青,过了一会儿,娃娃脸回来请他们去校长室。老胡说:“你自己去谈工作吧,我去趟茅房。”一进校长室,吴大忠看到的是小青的背影,小青站在办公桌后,背对门口,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吴大忠心里一颤,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这背影依然完美,收放有致的轮廓,简直无可挑剔,正是这个背影,曾经让他痴迷,让他伤感,也让他恐惧,要知道,这可是个年过五十岁的女人啊!吴大忠猛然觉得自己走神了,深吸一口气:“你好,小青。”小青缓缓转过身来,一张满月般的脸,润泽明亮,朝他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大忠?”小青很客气地让座、倒水,显得十分平静,但吴大忠看到她倒水的手有些不稳。

“我早该来,一直忙。”吴大忠解释说。

“人没来,心意到,宋杖子小学师生对你感激不尽。”小青也坐下来,微微笑着。

吴大忠问:“心意到是怎么回事?”

小青有些惊讶:“看来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都忘了——几年前你当区长时让江湖来援建了宋杖子小学,彻底改变了宋杖子小学办学条件,村民不会忘的。过去的学校你清楚,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国家实行三级办学,宋杖子是贫困村,没办法。”

吴大忠明白了,是老四在花钱往他这个班长脸上贴金,老四对此却守口如瓶。

“江湖还做了什么?”吴大忠很了解老四,知道他不会只做建学校一件事,这个人做什么都讲究有始有终。

“你要求的事他都做了。”小青说,“他每个月会来宋杖子一趟,当然很多时候是司机来,十斤鸡蛋一桶橄榄油,说是你的意思,我只能收下。你也是,我一个人怎吃得下?宋杖子小学教职工差不多都吃过你送的鸡蛋和橄榄油。”

吴大忠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金星亮起,他闭上眼睛,大脑断电片刻。江湖啊江湖,你这不是害我吗?刚才,小青一句话引起他的警觉,小青怎么说自己一个人呢?他睁开眼睛,神态恢复平静,问:“听说你嫁到了葫芦岛,怎么还在这里工作?”小青目光低下来,向吴大忠道出了实情。原来,小青和那位海军军官已经登记结婚,不幸的是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因公牺牲,小青为此大病一场,情感的门窗从此紧闭不启,一直一个人在宋杖子小学工作。介绍完自己后,她像完成了某项工作,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说:“多亏有你的关心,你每个月送来的鸡蛋时常在我梦里孵出一群小鸡来,叽叽喳喳围着我叫。你我有情无缘,能彼此惦记也就知足了,这大概是命吧。”

吴大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长室的,他觉得大脑出现了断片,只记得老胡来叫他回村委会吃饭,他离开时看到小青在微笑。小青一直这样,除了一进门时那个印象深刻的背影,其他时间小青一直在微笑,他多么希望小青的眉宇间能出现一次照片中的那种忧郁啊!

午饭很简单,土豆地瓜当主食,油焖豆角、小葱拌豆腐是菜,孙书记本来准备了鸡和鱼,因为事先吴大忠对办公室主任小王有交代,这些东西便没有做。席间,吴大忠表态,回去和交通局沟通,争取把通往宋杖子的乡路列入“村村通”计划,最迟明年修上柏油路。村里有外出打工意愿的年轻人,可以组织起来集体到沈城工作,他负责联系企业。此外,他拿出两万元现金,让孙书记把教师节慰问金马上发下去,不能失信于教师,教师是教育下一代的。孙书记的脸上顿时云开月朗,一个劲往吴大忠碗里夹豆角。

离开宋杖子村时,孙书记把他拉到车尾处,小声说:“别怪我对你冷脸,领导,我婶子咽气时还叨咕,是吴大忠这个下乡青年耽误了小青,婶子记恨你呀!”

吴大忠没有说什么,抬头看看远处,绿油油的田野里,成片的苞米正随风起伏。这时,娃娃脸老师一路小跑赶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额头上沁着汗珠,气喘吁吁地说:“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给你,领导,这是孙校长让我送来的。”

吴大忠接过纸盒,沉甸甸的,用红色塑料绳系着,打开一看,是两瓶一九七七年出厂的桃山白,商标上有个双喜字,色彩已经泛黄,铁质瓶盖锈迹斑斑。

看见一只兀鹫

朱家正喜欢仰望天空,哪怕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他一旦闲下来就抬头仰望。江湖问:“你看什么呢,老五?”朱家正说看鸟。江湖说:“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鸟?”朱家正道:“我能看见,那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叫兀鹫。”江湖摇摇头:“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不是天鹅吗?”朱家正说:“不是,是翼展可达三米的兀鹫,兀鹫才是鲲鹏般的大鸟。”相对于高大上的天鹅来说,朱家正更喜欢兀鹫,因为兀鹫的颜色像鹌鹑,更接地气。江湖对他的看法不敢苟同,天鹅北陵公园里有,而兀鹫却从没见过,他认为老五是用一种想象中的美丽来代替观察中的现实。

江湖购买了沈城屏蔽电泵厂后,将其更名为江胡电泵集团,朱家正被任命为公司总经理。至于为什么将“湖”字去掉三滴水,江湖的解释是“江胡”二字已经有水了,水太多不见得就好。当然,210寝室的室友都知道,江湖的太太姓胡,集团名字是夫妻合姓而成。朱家正辞职后,那张丝瓜般的绿脸变得日渐红润起来,正在由长变圆,向着南瓜形状发展。朱家正把原厂里下岗在家的工程师、技术工人都返聘回来,专门给这些人开了会。会上,他很动情地说:“你们是我朱家正请回来的,在有些人眼里,你们是包袱,在我朱家正眼里,你们个个是宝贝!”被请回来的人都哭了,他们下岗后,连老婆孩子都瞧不起,没想到朱总这样看重他们。朱家正坚持认为人心出效益,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江胡集团效益连年上升,五年后便还上了买厂的贷款,江湖等于白赚了一个占地三万平方米的大厂。接下来,江胡电泵集团又兼并了邻省三家电泵厂,成为东北规模最大的电泵企业。让同学们刮目相看的是,朱家正设计的一款屏蔽电泵被航天总公司神舟飞船选用,实实在在放了一回卫星,市国资委为此给江胡电泵集团发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

谁也没有料到事业如日中天的刘全会出事。

刘全已经成了沈工二级分院的院长,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教授,他在另外一所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会议结束时被执法机关的人给带走了,案情一直保密,连吴大忠对此也不知情。几位同学来找吴大忠,江湖、朱家正、从大连赶来的吴林,包括足不出北飞的宋汉光也来了,210寝室室友第一次因为麻烦事而聚会。

老六能出什么事呢?大家开始猜测:经济问题?显然不是,老六不缺钱,也不贪财。作风问题?也不像,再说作风问题也不用执法机关出手。那么会是什么问题呢?这类案件又不能打听,大家感到很茫然。突然,朱家正说:“问题会不会与我有关?因为前段时间安全局的同志找过我,和我谈了保密问题,提示我用在航天工程上的电泵属于国家机密,既然签署了保密协议就不能当儿戏。”吴大忠问:“你涉密与刘全有什么关系?”朱家正说:“刘全找过我,他在为世界上一份著名杂志撰写论文,其中涉及航天工程电泵的事。当然,我没有说,说了就是泄密,性质就变了。”吴大忠松了口气,道:“你没说就不会泄密。”一旁的宋汉光脸色陡变,双手发颤,朱家正的话让他想到了一件事:前段时间,刘全连续几天给他打电话,询问飞机研制的事情,他明白了,刘全出事十有八九与这些通话有关。几个人离开吴大忠办公室时,吴大忠以当年班长的口吻说:“大家都是同学,但什么事都有一条底线,底线不能破,这底线就是国家的法律。”吴大忠说,“刘全的事大家就不要议论了,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

北飞重型直升机经过艰苦研制,终于确定了试飞日子,上级把试飞日子定在重阳节。还有两周就要退休的吴大忠和江胡电泵集团总经理朱家正作为观礼嘉宾参加试飞仪式。江湖、吴林想参加,怎奈观礼嘉宾筛选审查十分严格,两人没有接到邀请函。江湖抱怨说:“我这个董事长还没有总经理有面子。”对此,宋汉光的解释是,老五因为主持设计的电泵被用在直升机上,属于研制协作单位,获得邀请与职务无关。

试飞仪式规模不大,观礼嘉宾规格却极高,观礼台上将星闪耀,省市领导也应邀前来观礼。试飞地点选在郊外一个军用机场。吴大忠和朱家正并排坐在一起,每人胸前挂着一个望远镜。宋汉光无暇照顾他俩,在主席台上向北京来的领导介绍情况。试飞仪式开始前,宋汉光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说这次试飞至关重要,如果试飞成功,上级领导将宣布这款重型直升机的命名。

宋汉光设计的那架重型直升机静静地停在草坪上,长长的螺旋桨呈优美的弧形下垂,像蓄势起飞的鹰翅。试飞机组六位成员整装待发,整齐地站在飞机前面。

重阳节的天空如同计算机硕大的蓝屏,深邃如梦。朱家正端起望远镜向天空中专注地看着,吴大忠抬头看了看,一览无余的空中丝云不存,除却湛蓝就是深蓝。“你看什么呢,老五?蓝天上又没有烟囱可数。”朱家正如此认真观察让吴大忠有些不解。

“我发现几千米高空有一只鸟,想看清到底是什么鸟。”

吴大忠也端起望远镜,朝天空看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他放下望远镜,这是95式军用望远镜,倍数超大,怎么看不到老五所说的鸟呢?

“应该是兀鹫。”朱家正肯定地说,“只有兀鹫能飞这么高。”

吴大忠心里清楚,朱家正心里一直有一只兀鹫,像宋汉光心里一直有一架重型直升机、吴林心里一直有一台数控机床一样,看到模糊的东西容易印象定格,这在文学上应该叫移情。

这时,草坪上停放的重型直升机启动了,螺旋桨旋风般转起来,观礼台上的嘉宾们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螺旋桨带起的风将观礼台两侧的彩旗鼓得帆一般满。这架涂着草绿色油漆的庞然大物在轰鸣中拔地而起,缓缓地向高空上升,升起到百米高空的时候,沿着机场开始盘旋,盘旋了三圈后,又继续升高,一直升高到观礼台上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朱家正端着望远镜一直盯着高空中的飞机,脸上神采焕发,挂满了水晶般的汗珠。

“兀鹫,真正的鸟中之王!”朱家正说。

试飞获得圆满成功。当身着航空服的六位试飞人员从直升机扶梯上下来时,六位英姿飒爽的女兵为他们献上了大捧鲜花。北京来的首长庄严宣布:重型直升机试飞成功!在全场欢呼过后,首长接着宣布:经上级批准,试飞成功的重型直升机正式命名为兀鹫直升机!

朱家正听到这个命名,两行热泪汩汩而下,喃喃地道:“国外有黑鹰,我们有兀鹫,谁与天空试比高?”

吴大忠感到奇怪,难道说老五和老四一起混了几年,也有了能掐会算的本事?为直升机命名这样高度机密的事他如何猜得出来?

试飞仪式结束后,吴大忠和朱家正参加了北飞庆祝午宴。席间,吴大忠接到刘全发来的短信,短信中说他的事已经有了结论,他接受了组织处理,学校重新为他安排了工作,让他离开科研岗位,到校基建办工作。他到了基建办后发现学校需要盘活的东西太多,包括那些苏式老建筑,他建议学校拆掉老旧的原铸造专业宿舍楼,新建一个四星级标准的国际学术中心,提议已经通过,不日将开始动迁。考虑到六位同学在210寝室住了四年,是不是大家一起回去看一看,再合张影留个纪念?

吴大忠把电话递给朱家正,让他看短信,宋汉光也端着红酒杯过来一块看。看完了短信,两人对视了许久,宋汉光摇摇头道:

“老六,不该是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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