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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玉死去的第三天,尸体被运回县城。人们交头接耳奔走相告,以各种心态和表情传递这一消息。这一池平静的春水,最喜欢各种各样的小风来吹皱。我后来知道,人的内心也是一池春水,也需要一些风来安抚和扰乱。人性的边缘地带,潜伏着忧伤,也潜伏着快乐。消息的快速传递,让小镇所有的年轻人都蜂拥至小玉的家门口,他们壅塞在紧闭的大门外,像包裹着老屋子的一层层布带。我也在这样的人群中,抬头看着屋顶上高高的马头墙,想象有一股轻烟从天井的上方袅娜地升出来。那应该是小玉的魂魄吧?淡如蓝天上的云丝。那时候天空如洗,蓝得像大海一样纯净,炽热的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可下面的人浑然不觉。

一直到夜幕降临,眼看着无法等待那扇大门开启,围观的人饥渴难耐,不得不散去了。我仍是蹲伏在那儿,像一个泥人一样。后来,大门开了,一个黑影站在我面前,是小玉的外婆,县里的“革命母亲”。她看着我,示意我进屋去。我挪动着酸痛的脚进了屋子,一抬头,一口硕大的棺材横亘在厅堂中,从天井上方射进的夕阳余晖,映照在棺木的一角上,更显得幽暗和沉寂。我后来听说,小玉被运回来时,脸已是血肉模糊,脑袋后面有一条三寸长的裂口,白的红的交织在一起,不堪入目。外婆一声不吭,仔仔细细地拭去了小玉脖子、脸、头发及全身的血污,把小玉的周身弄干净,又替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才将其入殓。随后,外婆整个瘫倒在棺材边,泪水像瀑布一样涌出。

小玉外婆边上,还站着一个人,一个清癯的、瘦小的年轻人。他一直默默地帮外婆忙这忙那,轻手轻脚得像一个幽灵似的。我后来知道,这个人叫吴小平,是黄源曾经的救命恩人吴大根的儿子,当时是县委办的副主任。我听小玉讲过吴大根与黄源的故事,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他们之间的故事,称得上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昏暗的灯光下,我和小玉外婆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知道那寿材原先属于小玉外婆,这个被称为“革命母亲”的女游击队员,原名叫洪春花。当时,新来的县革委会主任,为了表示对“革命母亲”的尊敬,也为了平复文峰塔边古香樟树被伐的风波,特地批示要用这香樟木,为“革命母亲”做一口寿材。可是现在,这一口寿材里睡着的是小玉了。命运与人的角斗,从来不屑调动千军万马,有时候轻点手指,改变一下时空,便引得无数悲剧、喜剧、活报剧、荒诞剧了。

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样,在老屋子里悄悄地绽放开来……尽管在黑暗中想起了很多事,可是想把前前后后细细地厘清,还是异常困难的。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脚步情不自禁地挪动走上了阁楼。楼上的两间厢房仍是敞开着的,左边,曾经是我们的图书室,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右边,是小玉的卧室,那一个铁架大床冰冷地躺在那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带点腥气的青苔味,夹杂着房间里的樟脑味弥漫过来。这一切都与小玉断了联系。曾经回荡在屋子里的音容笑貌去了哪儿呢?隐匿于气味之中,潜伏于壁板的缝隙之中,还是躲避于黑暗之中?

小玉走了,如一缕羽毛或者纸片一样,飘离这个世界。此后我的记忆里,已没有真实的人物,与留存的幻象对照了。记忆失去新的气息,幻象会慢慢萎缩,直至彻底消失。这又是多么无奈而残酷的事呢!

小玉的身影在老屋子的墙上不停地晃动着,那是因为小小的白炽灯被风吹拂的缘故。小玉像一个大学讲师似的充满深情和自信地说:“你们随便看随便看,我家这个屋子,新中国成立前是国民党县长许仲昆的。这个许仲昆,当年是黄山游击队的老对手。大军过江后,黄山游击队攻占了县城,许仲昆负隅顽抗被镇压。游击队队长黄源考虑到我外公为革命牺牲贡献大,外婆又有了我妈,就把这一套大房子分给我外婆了。”

小玉继续说:“我对皖南游击队的故事感兴趣,当然是因为我的家庭。我的身上淌着他们的血,怎么会不感兴趣呢?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到外婆讲死去的外公的故事。外婆没什么文化,不会讲安徒生,也不会讲《格林童话》,更不会讲《一千零一夜》。她只会讲风雨如晦年代的故事,她的经历,她自己的故事,外公王麻子的故事,游击队长黄源的故事,还有其他人的故事。我从没有见过外公,可是外公的形象一直栩栩如生,活在外婆的讲述中——你们知道吗?外公特别勇敢,会武术,像梁山好汉一样精通十八般武艺,四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外公还有很好的国文底子,会背很多古诗,能写一笔好文章,也能写一笔非常好的字……除了外婆之外,黄山游击队的老队员们,会经常提到外公,说我外公就是黄山游击队的张飞和李逵。可是我外婆听了却不高兴,外婆说外公更像是文武双全的赵云或者岳飞。”

小玉笑了笑,继续说:“我觉得黄山游击队的老队员们最可爱了,他们含辛茹苦,将自己这一生献给了皖南的革命斗争,献给了皖南的解放事业。我一定要把他们的斗争故事记录下来,讲给无数小伙伴听,讲给年轻人听。虽然写小说很难,可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只不过,对于这部我要写的小说,我还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小玉挠挠头,继续说:“我不会表达,也不知怎么完整地说他们的故事。先一个个写吧,写一个,再跟你们说一个。我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具体的故事,是周老五跟我说的。我现在讲给你们听,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一点也不掺杂水分,你们听完这个故事,就知道当初黄山游击队是怎么战斗的了。

“周老五跟我说,那时候他在黄山游击队,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打听各种各样的情报,落实队长交代的各种各样的事。其实他的名称,就是交通员,也就是耳目和跑腿的,主要是收集情况,也送情报。周老五怎么送情报呢?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喜欢把情报藏在花生里。我们县不是产花生吗?周老五喜欢用一根针,从花生头戳进去,把里面的花生仁捣烂,倒出来,再把写在纸上的情报,搓成细长条,塞进去,把这个花生夹在一大把花生里,放进口袋,同时在另外的口袋里,也放一大把花生,碰到有敌人检查,有贪嘴的,就嬉笑着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小把花生递过去。坏人们哪会想到花生里有情报呢?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坏人们吃了他的花生,一般就放他走了。

“周老五说,去县城,或者出远门送情报要格外上心。在根据地附近活动,有时候他们会大意些。县里和乡里的反动派,到了天黑,一般都不敢来乡下,怕中游击队的埋伏。他们就不那么小心了,有时候还带着枪……周老五这个人,没文化,粗鲁,从不说把枪插在腰上,喜欢说把枪插在鸡巴上。周老五说,那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外公带着他一道下山,准备到汕溪去买点东西,吃的用的都需要补充一点。他一听要去汕溪镇,开心极了,他有半个月没有下山了,早就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溜达。我外公跟他商议,买到东西后,准备到镇上找个小店喝点酒。他一听到酒,口水就流出来了,他已有很长时间没喝酒了,黄源也不准他们喝。黄源自己滴酒不沾,也不许他们喝。他就跟我外公把枪插在鸡巴上下山了。到了汕溪入口处,突然有两个黄狗子从草丛里钻出来,‘三八’大盖一横,冲着他们就嚷:干什么的?检查,检查!他一下子蒙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想到会遇到国民党的兵,大脑一片空白,顾不得我外公撒开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听见后面‘嗒嗒’一排子弹声,吓得他猫着身子,更加没命地跑,一直跑了四五里地,感觉后面没有声音,这才把脚步放慢下来。回头一看,没人跟着,脚步一软,他就横着躺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心跳得差一点就蹦出来了。醒悟过来后,他想起我外公,全身冰凉,心想这下完了,我外公肯定被打死了!他心里那个难过啊,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心想这下回去怎么交代呢!关键时候置战友的性命于不顾,同志们不毙了他才怪呢!这时他一睁眼,看见一个人影跑过来了。他一看,跑步的姿势很像我外公,近了以后,仔细一瞅,还真是,就想这狗日的命真大!手里还箍着两杆枪哩!我外公跑到他跟前后,把两杆枪向他脚边一扔,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叉着个腰,冲着他大骂:周老五,你这个狗日的跑得比黄鼠狼还快,害得我差点死掉。他结结巴巴地赔着笑脸,一再解释是慌了神了,又问我外公是怎么回事。我外公没好气地说:亏了我他妈的反应快,看你跑了,他们要拉栓射击,我冲上前去,左手把他们的枪往胳肢窝里一夹一撸,右手拔出手枪,一梭子子弹扫过去,也不知打死了没有,夹着枪就没命地跑了。

“周老五的脸臊得通红,赶紧伸出大拇指:王麻子还是你行,你就是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啊,我周老五差你一命,也算服了你!”

这个故事,源自小玉的讲述,也见于小玉外婆后来交给我的《清明》手稿。相比手稿的生硬、做作和干巴,小玉在讲述中,因为援引了周老五的原话,显得更加生动。现在看来,小玉和我曾经所处的时代,虽然很少买得起糖,也吃不到糖,可在语言文字中,有太多的糖精成分,甜得腻歪。一些形容词,就像五颜六色的彩色小灯泡一样,散发着虚假的光芒;或者像各式各样的红、蓝、黄气球一样,呈现出笨拙的肿胀。它们远不如口语生动形象,甚至像一坨咀嚼了很久的口香糖一样让人望而生厌。

周老五,新编县志上记载:S县人,黄山游击队交通员,1925年生,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连长、连长;抗美援朝战争中曾任志愿军营长。后回到地方工作。

周老五手脚粗大,五短身材,毛发粗重,貌不惊人。出身贫苦的经历,以及与黄源的过早结缘,使他走上了革命道路。从朝鲜战场归来之后,周老五并未在县里担任一官半职,只是回到了老家。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最大的爱好,就是纠缠着村里的年轻人,让他们听他唠叨过去的故事。他的故事毫无章法,无头无尾,也难有年轻人愿意倾听。周老五乐此不疲的态度,就像是一个老人竭力搬挪河滩上的大石头,至于要给大家看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记忆于周老五而言,显然有些隔膜,也有些短路,是真实和虚构之间错位。尤其是黄源和他的战友们一个个逝去之后,周老五的讲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凌乱和混沌了。他经常将时空有意地掉转或者挪位,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且,在周老五的叙述中,可以明显地听出一种戏谑和玩世不恭的方式,这已不是单纯的语气,似乎更有对世界的理解因素。我不知道这是否跟经历和思想有关,经过长时间的发酵,任何东西都会变形走样。人的心境也如此,就如同腌菜,在咸水中浸泡很长时间之后,滋味和面貌早跟原来不同了。

这只是个通俗的比喻。

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很多老游击队员是充满着精气神的,他们富有朝气,富有情怀,一谈起戎马倥偬的岁月,会表现得激情万丈,有睥睨一切的轻蔑,有粗鲁而豪放的热情。他们信心满满,坚韧刚强,自以为有驾驭历史走势的力量。他们自知身上的光环重量,饱含深情,可也色厉内荏,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曾打碎了一个旧世界,也带来了一个新世界。

小玉曾深情地对我们说,由于耳濡目染,很小的时候,他就产生过为他们写书的愿望。他很想真实地再现这一段历史,厘清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说,告诉人们真实的故事。

小玉说:“这一部《清明》中,有五个主要人物,都是我身边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有的人死了,可是他的灵魂不死。”小玉动情地说:“当我写作的时候,那些曾经的游击队员们,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却能真实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小玉说,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认为我的小说是《五人传》,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黄源:黄山游击队队长;

汪丽文:黄源之妻,黄山游击队副队长;

周老五:黄山游击队交通员;

王胜利:我外公,绰号叫“王麻子”,黄山游击队一中队队长;

洪春花:我外婆,王麻子之妻,黄山游击队队员。

那时候的我们,听着小玉讲述他的打算,情不自禁地用一种无比崇拜的眼光看着小玉,仿佛他就是一尊天神。是啊,不仅仅是他能够写作出一部真实的历史故事,而且,还因为这一段历史是那样美好和崇高,就像巍峨秀美的黄山一样。

小玉的记忆,也是同时代县城里孩子的记忆。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孩子们眉飞色舞相传的,不是岳飞抗金,也不是《林海雪原》,而是曾经发生在家乡土地上的游击队的故事。小玉撰写的那些故事,是我们的集体崇尚,也是我们的集体意识。很多时候,尽管故事的部分主人公们在现实中有着另一番面目,也有一些暗自流传的不同的说法,但对于我们来说,不管是他们人也好,还是故事也好,已足够让我们肃然起敬。他们的名字被经常性地提起,跟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让人格外崇敬。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故事往往时间地点交代得不明白,也不完整,只有支离破碎的篇章,可是,它们仍然让人敬畏。人们敬畏故事,敬畏人,其实是敬畏一个时代。那一个时代,在后来的人看来,仿佛横空出现,奇崛秀美。这一种油然而生的崇敬感,是产生一切神话的心理因素。数千年来,这一片土地上的神话,就是这样来的。死去的人,一旦有了光环,很容易被慢慢放大成为神话,随后像花朵一样,呈现季节性的花开花落。谁让孱弱的人类,需要美丽的花朵呢!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S县的学生,清明节前后,一般会祭扫陶小武烈士墓。陶小武不仅是S县,也是皖南一带的英雄。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春天,我们总是带着干粮,背着水壶,迈着整齐的步伐去城郊十多里的地方祭扫陶小武烈士墓。总是文娱委员尖灵灵的嗓子起头,然后我们如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在春天的田野里鸣叫: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路边有个螺丝帽,螺丝帽,弟弟上学看见了……

陶小武烈士墓坐落在距县城西边八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山村边,掩映在一片枫林之中,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再往前走,就是巍峨的黄山山脉了。快到烈士墓还有一里路左右的时候,班主任一般会示意歌声停止,然后,队伍变得沉寂下来,步履放得缓慢。枫树的枝头上,崭露出小喙般尖尖的嫩叶,田野里也有大片紫云英绚烂地开放。随后,大队人马慢慢聚拢,拥挤在烈士墓前默哀伫立,右手握拳宣誓:

我们决心继承烈士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反修防修”斗争进行到底……陶小武同志,安息吧!

我们祭扫烈士墓之后,还得来到烈士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参观陶小武烈士的故居,观看墙上的照片、床上的被褥、桌上的笔墨纸砚等烈士遗物。然后,我们来到小武小学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先按照老师的要求,在十分钟内吃完自带的干粮,然后聆听小武小学校长所作的英雄事迹报告。有时是烈日当空,有时是阴雨蒙蒙。小武小学一任又一任校长用丰富多彩的口头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讲述着陶小武烈士的事迹。印象至深的是第一次聆听的时候,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孩童一个个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大太阳地里整整晒了三个小时也浑然不觉。不过我也注意到那些高年级的学兄们,似乎远不如我们低年级的认真,他们在私底下交换着带来的干粮,例如一个茶叶蛋换一个面包,一个面饼换一个馒头什么的;有的还毫无顾忌地大嚼大吃带来的干粮,把水壶喝得咕嘟直响。他们怎么能这样!但几年下来之后,高年级的我们,也变得跟那些学兄们相同。我那时候就意识到,没有人可以独立,在很多时候,一代人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复制品罢了。

那时我们压根不知道还有一个陶大文,只知道陶小武有个哥哥,是个胆小如鼠的叛徒,现在在台湾。

能够省略的都省略了。

附:小学作文《祭扫陶小武烈士墓》

……在小武小学里,我们倾听了陶小武烈士感人肺腑的事迹报告。陶小武同志被敌人抓住了,敌人给他戴上了数十公斤重的手铐脚镣。在审问时,伪县长恶狠狠地问他:“你的领导人是谁?”陶小武响亮地回答道:“不知道!”伪县长又问:“你的同伙有哪些?都在哪里活动?”陶小武烈士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敌人气急败坏,凶残地把陶小武绑在老虎凳上,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用竹签狠狠地钉入陶小武同志的十指。十指连心呀,陶小武同志一连昏厥过去几次。昏过去敌人就用冷水将他浇醒。伪县长凶残地瞪着金鱼眼说:“招不招?不招,让你求生不行求死也不得!”陶小武烈士忍住剧痛,傲然一笑,说:“你们休想从我的嘴里得到什么,为了人民的解放,我这一百斤,豁出去了!”

敌人无计可施了。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北风呼啸着,陶小武同志大义凛然,英勇就义了。敌人押着他走向刑场。陶小武同志环顾了一下四周,群众失声痛哭。陶小武烈士大声对群众说:“同志们!乡亲们!不要难过,今天我死了,明天,就会有几千万个陶小武站起来!”

陶小武同志轻蔑地看了一眼敌人黑洞洞的枪口,冷笑一声,然后振臂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陶小武同志倒下了,年仅十七岁。但他没有死,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在很大程度上,这样的文字,是我们一代人的记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早年的时候,都写过这样的作文吧?这样的语言和文字,就是我们成长时穿过的的确良军装、手持的红缨枪,以及口袋里的红宝书。当然,这些都是外在的。就内在而言,那些东西,也成了我们血液中的血清蛋白。单纯就文字而言,它们简单、清晰、扼要,表现最浅显的功能,至于文字之外的东西,暗藏的引导和别有用心,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明白的?人们都是这样,先由对文字的盲从,扩散到对很多东西的盲从;可又由于对文字的热爱,开始了拨乱反正。文字让我们清醒,让我们觉悟,让我们得以真实地认识这个世界,与世界建立一种比较和谐的关系,能够开发出某种深入属性,较深刻地明白这个世界的一些道理。通过文字可以拨云见日,清晰地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谛所在。

“如果没有小说看,我们就自己写吧?”小芙扬起她狐媚的小脸颊提议说,“每个人,各人写各人的,写完了,交换着看。就像织布,每人织一块自己喜欢的布,各种颜色的布,然后,将布拼起来,剪剪裁裁,就会成为一件衣服。你们看怎样?”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午。在横跨琴溪河的那座古老的廊桥之上,他们注视着前方的河水,看着桥左边的老屋,又看看桥右边的老屋。因为身在河流之上,不知道谁可以称为彼岸,也分不清哪个是此岸。桥的背后,是建于明朝的石坝,横亘在河流当中,河流从上面穿行,形成了一个小瀑布,下面是浪花飞溅的旋涡,发出隆隆的跌宕声。

他差点就兴奋地跳起来,虽然他还在上小学,可是,已莫名地喜欢文字了。以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文字当中。有字的书,是最大的宝藏。写作就像编织,如果能成功地编织出一件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展示,让人欣赏,的确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不,不仅仅是这样,这样的方式,更像是飞毯,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的阿拉伯飞毯,可以载人飞翔,可以飞到阿里巴巴的山洞、尼罗河红海上空,甚至古埃及。

除了他暗地里怦然心动外,同样感到欢欣鼓舞的,还有小芙的弟弟大头。只见大头忙不迭地点着头,一张兴奋的脸起着红晕,他一直折服于姐姐的奇思妙想,像一只智力低下的喜鹊,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着。小玉也很兴奋,先看看大头,也看看他,想从他这里得到肯定。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虽然这是一个不坏的提议,但他对于小芙的任何提议,都有着本能的排斥,他木然地回视着小玉的目光,故作轻描淡写,木然看着不远处的城南桥。

若干年后,我这才明白:小玉、小芙和我,都是属于有情怀有理想的,只是当时的情怀和理想无法释放罢了。我们只能将自己伪装成流里流气、孔武有力的鲁莽少年。按照现在的说法,这叫作二B青年。当然,这种分类简单粗暴,将本来的高下之分,变成简单的归类了。文学青年,属于有情怀有理想的,当然高于普通青年,更高于二B青年。小玉,就是一个例子。他一直竭力追寻着什么,也谋求以文字为触角,与这个世界构成着某种联系,探究某种隐秘,这本身就是不俗的举动。

后来我想,我跟小芙的格格不入,完全是因为小玉的缘故。虽然小玉认识小芙,是因为我。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与小芙之间,开始横亘着某种不屑。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漂亮、骄傲、造作的丫头,不屑于她闲谈之间的故作天真,也不屑于她自以为是的美丽和沉静。在我看来,那种矫揉造作的美丽虽然新鲜而饱满,却十分短暂而虚弱,就像只能开一天的太阳花。我不屑与她为友,而她也不屑向我表示好感。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跟小玉关系融洽,无缝无隙。可是每当三个人在一起时,总别别扭扭,就像轴承之中夹入一粒沙子。我和小芙相视为陌路人,不仅无话,目光也从不相对,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即使偷偷相瞥,也总是乜斜着眼睛,带着明显的不屑。小玉也意识到了,起初总是竭力促成我们和平相待,尽量缓和我们的关系,可是小芙和我都很固执。

这样的状态发展,注定了小玉不得不只能在我们两人中选取一个。这也注定了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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