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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同床共读

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令,病死,葬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之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裂陷,祝氏遂埋也。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唐张读《宣室志》

1.梁山伯

我的孤独是一颗隐隐作痛的蛀牙,无人知晓。

娘整天唠唠叨叨的,只记挂着我的功名。那功名是我的吗?我倒觉得更像是她的。看我整天闷闷不乐,娘就以为我是怨读书太苦,想女人了。

娘说,山伯啊我儿,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凡事都得有个先后顺序啊!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要取了功名,满大街的黄花闺女、十里百里的富家小姐,还不由着你挑?真要到了那时候,你天天上妓院逛窑子,娘都瞎眼不管。

娘一说这个,我就烦。

除了娘,家里还有个四九,在一边跑进跑出的,也烦。那张娃娃脸整天挂着笑,像一歇不歇地揣着个金元宝。别看他才十九岁,却早已是个泡妞高手了。女人过他的手,他是雁过拔毛,沾不上腥也要捏两手摸几把。

因为父亲死得早,娘儿俩坐吃山空,娘的手就收得越发紧了。娘对四九说,小四九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以后屋里买菜的事就不劳你了。菜钱里克扣点零花钱,这也是人之常情。四九平日里就是靠这点钱在拈花惹草,我原先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谁知娘也是心知肚明的。

老夫人,这种事哪能劳驾你啊!我去我去。四九急得脸都红了。

但娘做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你把四九辞退得了。我对娘说。

山伯啊我儿,你不懂啊,好歹我们梁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一个仆人都不雇,这不是把脸当屁股晾给别人看吗?娘说。

脸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山伯啊我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辛辛苦苦读书图什么?娘死皮赖脸地活着图什么?不就图一张脸面吗?不就盼着那一天吗?娘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一起来了。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我娘的眼泪。

好了好了,我懂,我错了。

我信步进出庭院,窗外的雨正好停了,月季花开得很艳。

四九站在院门外,又在跟邻家一个女孩打情骂俏。那个女孩已经让他忘记了零花钱的事。

一个见着女人就能忘乎所以的男人是一个多么快乐的男人啊。

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又潮气一样朝我袭来。

快乐。这种感觉我有过吗?

也许有过,比如几年前,当我单独跟恩师在一起时。但它们都是短暂的。

我走进恩师的书房,恩师午睡还未醒。正午的阳光从窗口探进来,照出了空气中的浮尘。整个书房里只有他细碎而又绵长的鼾声,我就坐在一边悄悄地看着我的恩师,这个时候的我是忘乎所以的,也许就像面对年轻女子时的四九。

这个时刻是快乐的,但又是短暂的。当我感觉到快乐时,师母的脚步声总是适时地响起。也许这根本算不上快乐,因为快乐应该是双向的。恩师醒过来看见了师母,这时在他的脸上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在瞬间就把我的那种所谓的快乐转化成了痛苦。恩师有他的师母,而我依然是孤独的。正是在这种快乐与痛苦的交替折磨中,我离开了杭州府,离开了我的恩师。

但家居的日子同样是痛苦难挨的。我想我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我那家伙会勃起,我也会梦遗。但我似乎又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因为我那家伙不喜欢女人,我也不喜欢。

记得有天我正洗着澡,那家伙不知不觉又硬朗了起来。正瞅着,四九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也光着身子。见着这阵势,四九愣了愣,回身想撤。我说,四九,你站住。四九说,对不起,相公,冲撞你了。我说,冲撞个头啊,你来得正好,帮帮我吧。四九说,怎么帮啊?我一个男人。我说,给我擦擦身子搓搓背总成吧?四九说,相公你饶了我吧,两个大男人光溜溜的,像怎么回事?要不,我去找个女的来?一说到女人,我那家伙忽然就软了。我说,你滚吧。四九就真的滚了。

日子一日挨着一日,我依然读着我的圣贤书,娘依然在我耳边唠叨着“山伯啊我儿”,四九依然傻笑着在我身边进进出出,无所事事地忙乎着。直到有一夜我意外地做了那个梦。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

我对娘说,娘,儿得出一趟远门。

2.祝英台

我说我会骑马,那是骗我老爸的。我细皮嫩肉的怎么骑得了马呢?

快出城门时,我用我的马换了一头驴。那个卖驴的跛老头大概一辈子也没碰上过这种好事情,乐得眉眼都分不清了。

银心从没出过远门,知道这次能到杭州府去,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比我还乐。

她牵着驴走在前面,回过头来说,小姐,你骑着驴真帅。

我有点得意扬扬,是吗?再一想,不对。

我说,什么小姐?叫相公。记着了?

银心嗤地笑出了声,对,叫相公,记着了。小姐——

我说,记着就好。再一想,不对。怎么又是小姐?

两个人又笑成了一团。

这时,那匹公毛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它似乎恼了,去杭州府的路还远着呢。

我老爸的食古不化在上虞城有点名气,可他最终居然答应了我,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娇小姐千里迢迢要去杭州府读书,这事听起来的确有点荒唐。其实我也只是心血来潮,老爸要真的不答应,我闹一闹,事也就过了。谁知我那黄脸三嫂却在一边借题发挥开了,男子求学图功名,女子读书为情人,小姑杭城三年归,一定可抱小外甥。她这么一串顺口溜,让人没了台阶,于是我牛脾气发作死活不肯歇手了。后来银心就想出了个女扮男装的点子。

临走前,我跟那个黄脸婆砧板对薄刀大吵了一场。我说,三年后若我清白身回来,我挖出你的眼珠子。她说,好啊,要真让我说中了呢,那可是我挖你的眼珠子。于是,我俩背着家人在后半园埋了一块红绫绸,若失贞操则绸变色,若保清白则绸如故,并立了毒誓。

毛驴嘚嘚嘚敲着碎步,城门已被抛在身后,正午的官道杳无人迹。

静默中我闻到了空气里草木的清香。就在同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了寂寞,比香气更加真实的寂寞。

事实上,她一直暗暗潜伏在我的身上,当四周沉寂下来后,她便像一条花斑蛇一样钻了出来。这个初春的正午,在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我不知不觉从一个娇气任性的女儿变成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

与此同时,我的命运也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转变。

此刻,当我走在从上虞城去杭州府的官道上时,那个叫梁山伯的男人正走在从会稽县去杭州府的官道上。就像这两条官道命中注定将在那个叫草桥的路口相遇一样,我和梁山伯正分头奔赴那场命中注定的惊天动地的爱情。

这些,我当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3.四九

一路上,我的傻相公翻来覆去都在说着他昨夜的那个梦。

他说他走在一条道上,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另一条道,一条一模一样的道。他说那个地方叫草桥,不远处有一座山神庙。他说就在那个路口他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叫他梁兄,而他就叫他贤弟。他说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走到一起,那两条道就合并成了一条道。

我那傻相公说得一点不差。

日上三竿,正是人疲马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那个路口果然就叫草桥,不远处也真的有一个山神庙,我的傻相公果真就遇上了他的贤弟。两人滚鞍下驴,一见如故,叽里呱啦地说上了话。一转眼工夫,他们已惺惺相惜,难舍难分,于是二话没说就进了庙,下了跪,报了生庚,排了长幼,又互叩了响头。等到站起来,一个说“贤弟请”,另一个说“梁兄请”,两人已肉麻地成了兄弟。

什么“义结金兰”?我最讨厌男人间的那套把戏。

这时候,我的眼睛忽然一亮。

我看见了银心丫头。

她那身行头骗不过我的眼睛。

女人装得再像男人也还是女人。

原来在我那傻相公的梦中,除了他与他的贤弟,还有我四九和另一个叫银心的女人。

我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4.银心

临出门前,老爷破例把我叫到了他的书房。

老爷说,银心啊,我可从没把你当成外人。

老爷又说,银心啊,小姐这次出门好歹长短就全交给你了。你可得多给我长着个心眼啊。世道不测,人心险恶,她一个小姑娘,她知道什么是非黑白啊?

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老爷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抹上了眼泪,我于是拍胸脯抹脖子做了保证。

现在看来,老爷是未卜先知。

不是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吗?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小姐把圣贤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看到小姐如此滥结金兰,我正想上去提醒几句,身后的那匹毛驴却拉不动了。回头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杂种居然已与另外那匹毛驴嘴对着嘴,扭捏作态上了。

这时,一只陌生的手冷不丁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像赶苍蝇一样丢开了那只脏手。

一个嬉皮笑脸的矮个子男人立在我的面前,他说,我叫四九,你呢?

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正从他的嘴唇上方拱出来,他在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那种眼神是一个无赖看上一个女人时特有的。

我的脸红到了脖颈,我忘了自己装扮的男人身份。

5.梁山伯

书房门前的确有一株梅。但树上却从来没栖过喜鹊,连麻雀也没有,更不用说什么成双成对了。发出叽叽喳喳声的是书房里我的师兄弟们,其中就包括祝英台。

我从家里出来本来是没什么目的的,谁知官道上就碰见了祝英台。他说他去尼山书院读书,尼山书院就是我恩师的书院。我说没这么巧吧,我也正去尼山书院呢。我脱口而出,连草稿都没打。就像那个梦所暗示的,两条道合成了一条道。

祝英台的手软绵绵的,跟梦中一模一样。就这样,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进了尼山书院。

我想我是被他迷上了。我跟祝英台携手,走着走着,那个梦忽然就断了。而现在,他就坐在我的前排。先生一只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反背着,眯了眼,摇头晃脑在书桌间转悠,口中念念有词,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

师兄弟们白痴一样跟在后面念,先治其国——

先生又念,欲治其国者——

白痴们又跟着唱一样地念,先齐其家——

我没念,我在听祝英台念。他的声音夹在那帮白痴中间怪怪的,就像一篇楷文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篆字。

祝贤弟,祝贤弟。我悄悄喊他。

祝英台偷偷回了回身,你喊什么啊?先生可是醒着的。

他的眼睛春意荡漾,让我心猿意马。

我的脑子就更加恍惚了,自打进尼山书院起,我就有了这种感觉:我是在延续着那个早醒的梦。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似乎冥冥中总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我能感觉到,但我却抓不住。

他现在就在我前面,留给我的却是后背。但后背也是美的,薄薄的春衫裹罩着他弱弱的身子。我忽然有了种冲动,想用我的指头在他的背上划几下,就像一杆毛笔轻轻划过一张毛边纸,我无法想象指尖碰到他的肌肤时的感觉,即使隔着薄薄的春衫。

祝贤弟。我忍不住又在心底唤了一声。

山伯。先生忽然睁开眼,喊我了。

我张皇失措地站了起来。我身下那家伙小土炮一样架着,现在它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6.祝英台

先生在江浙一带有点名气,所以尼山书院的生意就比较好。

因为生意好,厢房就不够了。

厢房不够,跟着床也就不够了。

所以,即使我偷偷给师母送了两包铁观音也不管用,我还得跟另外一个男人睡同一间房,同一张床。

师母给我安排的第一个男人就是马文才。

真是冤家路窄,他后来居然成了我的丈夫。这个下流坯。

先生在堂上念,子曰,饱食终日——

马文才在堂下打瞌睡。

先生喊,文才,下一句。

这个下流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满眼睛的眼屎。

先生说,饱食终日以后呢?

马文才怔了半晌,答上了,饱食终日后就不饿了。

哄堂大笑。可事还没完。

先生摇摇头,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这回却接得快,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头天晚上,我在书院的露天庭台上挨到月上中天,咬咬牙进了房,幸好那下流坯已经睡熟了。因为人实在是困了,所以挨着床沿我居然也睡去了。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下流坯全身缩成一团,把一双手放在大腿根伸伸缩缩的,嘴里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像一头母猪样美着呢。老半天,声音歇下了,于是我就闻到了一股怪怪的腥味。我不知他在干吗,但再也睡不着了。在那股怪怪的腥味里我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师母。那你跟谁睡啊?师母说。跟梁山伯吧。我说。你喜欢那个傻不拉几的梁山伯啊?师母问。

我爹让我带来的两包铁观音到底还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我就跟梁山伯睡到了一张床上。

梁山伯看上去傻乎乎的,我匆匆忙忙在半路上跟他义结金兰,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可人心隔着肚皮,孤男寡女搁同张床,谁能担保他不起歹心?

为了防他越轨,第一个晚上,我在床中间放了碗水。

并跟他约法三章,谁把水给弄翻了,谁就得罚打地铺一月。那呆子满口答应。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也风平浪静。

第三天还是风平浪静。

我悬着的一颗心就放下了。

谁知第四天却出了事。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眼看见了那只碗。那只碗本来放在齐腰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挪到了枕头处。更糟的是,碗中的水一滴也不见了,像被那只猫舔过一样。

我的清白女儿身难道就这样不知不觉、不明不白地给坏了?

那装呆子的下流坯居然还睡得挺香。

我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僵尸一样蹦了起来。

怎么了?他装腔作势揉揉睡眼。

你还问怎么了?那碗水呢?我杏眉倒竖,剑拔弩张。

水?什么水?他装聋作哑。

噢——那水啊!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后半夜口渴,让我给喝了。

我松了口小气,但还是半信半疑。

就特意跑到厕所去检查了一遍。

还好,那地方包得严严实实的,的确像是没被人拆封过。

从厕所里出来,我松了口大气。但怪异的是,庆幸之余,我却忽然滋生了另外一种情绪——失望。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黄脸婆的顺口溜。

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到杭城来念书呢?我的确找不出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那么我是过腻了闺房的生活,不自觉地希望出一点事。或许正像黄脸婆所说的,我想找一个野男人?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似乎有一双阴森森的爪子正在悄悄地朝我的瞳孔逼近。

7.四九

我承认我是一个色鬼。

可是,话说回来,又有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要说差别,唯一的差别也就在于他有贼心之后还有没有贼胆。当然,例外也有,比如我的相公。说老实话,我相公那家伙站起来时,那阵势可是够夸张的,可不知为什么,见了女人那小和尚劲就没了。记得有次我硬拉了他上窑子,进去时,我还留了个心眼,特意给他找了个来劲的姐儿,可谁知这边我才刚刚拉开阵势,那边他就喊开了,四九,走了走了。你说,上窑子谁还像他这样大声嚷嚷?这事不但搞得我三天起不来,还让兄弟我在姐儿们面前丢尽了面子。那个娘们后面再和我搞时,冷不丁就会半路杀出一句,四九,走了走了。你看看,都成笑柄了。

当然,光有贼胆也不一定就能成事。凡事都讲究个窍门。

这事不是我吹牛,我四九还真没碰上过解不开的裤带,找不到的漏洞。

就拿现在这个银心说吧。

我说了女人再怎么装扮也还是女人。

胸束得再紧有什么用?再拿腔拿调有什么用?

头一眼我就把她给认出来了。肩上再那么一拍,更是铁定了。

虽说一路无话,我的脑瓜却使上劲了。

尼山书院令人失望,什么尼山,居然连半个尼姑都没有。不过失望也只是一瞬息的事,因为这时我的整个心思都已经放到了银心这个丫头身上。

到书院之后的第一桩事是分宿舍。自然是相公管相公,侍童管侍童地分。给我们分房的是二管家,叫刘备,是个罗锅。他站在天井上扯开破嗓子喊,这边来这边来,都到这边来。他又喊,排好队排好队,你们挤个屁啊。他再喊,都有都有,两人一间。听他喊到最后一句,我就乐了。借我相公一句话说,这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借我相公一句话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没费半点周折,当晚,银心丫头就跟我睡到了同一张床上。我居然白耗了一路的脑子,想起来真是心痛。

好戏就这样开场了。

不过这个开头让我意外。

在我漫长的香艳史中,还从来没有一出戏是打床上鸣锣开场的。

8.银心

我从来都不怕男人。在府上我有个外号叫“姑奶奶”,那些起初对我动手动脚、想入非非的男仆,都没少被我拎过耳朵,劈过耳光。但现在,让我跟一个男人脸对脸、背靠背,一张床睡觉,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这人还有个特点:要睡过去了,雷打都吵不醒。我家小姐就时常拿这事取笑我,还给我编了个故事:

说是有户人家一个丫头嗜睡,一天晚上来了个贪心的盗贼,他偷了所有的东西都不知足,临走还扛了那个睡熟的丫头。出庄时被人发觉了,盗贼在前面跑,庄丁在后面追,追了十里八里,眼看要追上了,不得已盗贼就把肩上的女人抛到了大路上。那丫头还在睡,庄丁把她给叫醒了。你知道她醒过来第一句话说什么?她说,小姐,天亮了吗?

所以说,我身边这个小矮子色鬼,他要是敢明着来,我保证给他吃点辣头。但要是他暗着来呢?那我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等他睡着了我再睡。

他老早就赖到了床上,跟我说,小兄弟,你睡里边吧。

我没理他,和衣躺下,晾了个背给他。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对自己说,银心啊,你可得当心啊,千万别睡着了。另外,为防不测,我还在枕头下藏了把剪刀。

小矮子四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规规矩矩的一点都没乱动。但他却没有半点想睡的意思。

他把身子斜倚在床榻上,说话了,小兄弟,天闷啊,咱俩说会话吧。

我没理他,但我的眼睛开始打架了。我又对自己说,银心啊,求你了,别给我睡着啊。

我开始后悔了,后悔跟小姐来杭州府,后悔自己给小姐出了那个该死的女扮男装的馊主意。

这样一后悔,我就想到了小姐。对啊,小姐怎么样啊?她该不会有事吧?再想到那个傻乎乎的梁相公,总算让我宽了宽心。

四九又说话了,小兄弟,你喜不喜欢听故事啊?我给你讲故事吧。

我的两片睫毛眼看着就要粘上了,听到这里,啪的一声就弹开了。

我这人除了嗜睡还有个癖好,就是听故事。在府中时,与小姐俩人闲来无事经常就玩这个,她讲,我听。小姐平日爱看一些老爷不让看的书(这些书老爷不让小姐看,可她自己却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总有听不完的故事。

我决定听他的故事了。一则当然是因为我有这个瘾;二则嘛,我是这样想的:与其睡去着他的道,还不如借他的故事来消消瞌睡虫。这样的话,虽然他不会先睡着了,但至少我也不会比他先睡着了。

你说吧,就是不知你的故事够不够吸引我。我说。

试试吧,一试就知道。他来劲了。

9.梁山伯

祝英台的确是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可我却喜欢他的怪里怪气。

他的声音怪怪的,我却喜欢。他的手软绵绵的,我也喜欢。

几天之后,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居然跟我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我的心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心跳?心慌?心急?心焦?心酸?心伤?心花怒放?心旷神怡?心满意足?心领神会?心心念念?心急火燎?心慌意乱?心惊肉跳?心惊胆战?心慈手软?心灰意冷?

对吗?都对。因为每一个词我都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都不对。因为当一个词正在经历时,它立马就会翻脸成另一个词。不管对错,反正都跟心有关。我本来只有一颗心,现在却碎成了无数颗。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就像是一个厨娘,把油罐子、盐罐子、酱罐子、醋罐子都打翻了,又用一把勺子把酸味儿、甜味儿、苦味儿、辣味儿恶狠狠地搅了一通。

他似乎在防着我,先在床中间放了碗水,跟我约了三掌;后来又在床中间搞了堵纸墙,再跟我约了三掌。

他又像是在勾引我。放着水的时候,他半夜起来把水给喝了,第二天却栽赃于我;堵着纸墙的时候,又是他半夜里把墙给踢破了,第二天又栽赃于我,还到师母那里告了我一状。

后来,他就越发放肆了。

夜深人静,我的小和尚又竖了起来。我在床的这边翻大饼,他在床的那边说话了。

梁兄啊,你睡不着啊?小弟也睡不着。

梁兄啊,你有心事啊?小弟也有心事。

梁兄啊,你把心事说给小弟听听,或许小弟正能了你的心事。

那堵薄薄的纸墙就夹在我们中间。

当他需要安全感时,那是一堵墙,能让他安心入睡;当他想放纵时,那是一层纸,能让他耐心地挑逗。

但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当我想熄火入睡时,那是一张纸,能让我欲火重燃;当我无坚不摧时,那是一堵墙,让我隔了千山万水。

他是我的同类吗?他跟我有着同样的苦恼吗?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自己。

现在,祝英台睡着了,书院门口的狗不吠了,我的那帮师兄弟们也从妓院返回了书院。兔影西斜,如水的月光从窗口溢进来。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在半张床上翻着同一张永远也翻不熟的大饼。

10.四九

我与银心丫头的戏就是从讲故事开始的。

事实上,读点书还是有好处的。读的时候你不可能知道会有什么用,但没准某一个节骨眼上它就派上了用场。比如那本《笑林广记》,有一天我居然翻开了它,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书。我闷头闷脑把它看了两遍。当然我看它也只是解个闷,图个乐子,谁知若干年之后,它却在我勾引一个丫头时派上了用场。

那个晚上,我就开始讲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题目叫《下饭》,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一户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爹,比较穷,而且不是一般地穷。有天吃饭,只端上来两碗白饭,没有菜。儿子就问了,下饭菜呢?爹答不上,看见了邻家檐上挂的腌鱼,就指给俩儿子,望一望,吃一口,这就是下饭菜。一会儿,小儿子忽然喊道,爹,阿哥多看了一眼。

还没等我讲完,哑巴银心就说话了。

你别讲了,我知道结果了——那个爹说,咸杀了他。——是不是这样?

天哪,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要讲你就讲个新鲜的。

好,看看这个你还知不知道结果。

我就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忘了题目,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有个道学先生,有一天把女儿给嫁出去了。可到了后半夜,他还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愁眉苦脸。一个仆人看见,就上去说,老爷,夜深了,去睡吧。道学先生跺跺脚,生气地说了一句。

讲到这里,我顿住了问,这个故事的结尾,恐怕你就不知道了吧?

谁说不知道。银心说。

知道?那你说给我听听。

道学跺跺脚说,你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个小畜生正在那里放肆着呢。

等她一说完,我就挺得意挺下流地笑了起来。

她其实说着说着已经臊了,经我一笑,脸更挂不住了。但凶巴巴地骂了一句,笑你个头啊,我难道说得不对?

我赶紧说,小兄弟啊,我哪敢笑你啊!是你那个尾巴好笑。

我又正色对她说,我听来的尾巴是这样的——道学说,妈的,牙痛。两个尾巴不一样,不过你的尾巴比我的尾巴有趣多了。但我还有一事请教,“放肆”指什么?

银心丫头就晾了个背给我。

我说,小兄弟啊,夜还长着呢,再给你说一个吧。

我就开始说第三个故事了。这第三个故事与上面两个不同,上面两个的确是我从《笑林广记》中看来的,这第三个却是我编的:

我说,这个故事的题目叫《快活事》,故事是这样的:

有姑嫂两个站在门口讲闲话,这时,隔壁一扇门嘎吱一声开了。

接着,先出来了一个男的。一会儿,又出来了一个女的。看见外面有人,女的又折了回去。

一会儿,门里面却伸出了一只手。

男的就开始朝兜里掏东西。

这时,那个做姑的就问了,嫂,这一男一女干吗啊?

那个做嫂的呆了呆,说,做那事。

做姑的又问,那事是什么事?

做嫂的又呆了呆,说,就是我跟你哥做的那事。

做姑的再问,你跟我哥做的哪桩事?

做嫂的再发呆,就说,床上那事。

可那个做姑的还不明白,又问,床上什么事啊?

那个做嫂的答不上了,待了老半天,就放胆说了,床上还有什么事?就是那桩快活事啊。

这下那个做姑的更不明白了,大声嚷了起来,为什么她有快活事做,还要收银子?

故事讲完了,我也扒了个精光。

丫头片子,为什么你有快活事做,还要装呆子?

说话间,我已经架了上去。

11.银心

在杭城伴读的第一夜,我终于解了男女之事。领我进堂入室的,就是四九这个小瘪三。

我没有比他先睡去,但我还是着了他的道。

他的故事就是迷魂汤,我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滑入了他的陷阱。

当他讲完故事骑到我身上时,我的全身已经软了。那把剪刀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被抽光,我放弃了抵抗。

他熟门熟路地褪去了我的衣衫,就像剥一个茶叶蛋。

不,更像是剥一只粽子。

他解开了我的裤带结,就像是解开粽子外边的麻线结;他一圈一圈松开了我束胸的白缎,就像剥开一层一层的棕叶;现在,我一丝不挂地展开在床上,就像一只刚刚剥开的饱满而又烫手的粽子掉到了碗里。

没有过渡,也没有犹疑。他直接插了进来。

天塌地陷,我的骨头被硬生生地掰开了。尖锐的疼痛直接转化成为我的喊叫冲口而出。我看见一瓶红色的墨水被打翻,白缎上开出了一朵朵猩红的月季。

很快,疼痛像迅猛的洪水一样过去,被压倒的花草重新站了起来。

于是,我感觉到了快乐。

快乐就像一群被洪水冲散的老鼠。现在,洪水过后,它们一只一只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并聚集到了空旷的庭院上。

庭院上的老鼠越来越多,我的身体越来越滋润。

洪水又一次袭来,一个巨浪终于把我抛到了快乐的顶峰。

当两个人的身体重新分开之后,我哭了。我无法说清,是为刚刚失去的保持了十九年的女儿身哭,还是为第一次偷尝到这种意想不到的快乐而哭。

12.梁山伯

我赤身裸体地在床上煎熬,迷迷糊糊中,一具滑溜溜的躯体忽然贴了上来,一只黏黏糊糊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从我的脸开始,一寸寸地下移,游到胸部,游到腰部。打住了。然后重新从脚脖子开始,一寸寸地上移,游到膝盖,游到大腿,终于,它在茂盛的杂草丛中寻找到了根据地。

它的动作放慢了,它变换了方向,它变得无比温存,无限小心。

它明显地出汗了,它开始加速。

我一直憋着,憋着,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于是一泻千里。

我醒了过来。整个书院静悄悄的。

棉裤湿漉漉地贴着我的大腿根,寒战战的。

长夜漫漫,我孤独地醒着,湿棉裤在慢慢地变干。我知道,到清晨时,那地方就会多出一张硬邦邦的像上过浆的地图。

13.祝英台

我的身体对我来说是一个谜。那一对挺拔的遥相呼应的姐妹峰,那一片青草年年绿的荒坡,那一条诱人的纳气如兰的幽谷,但现在她们都在一匹白缎的重重围困下芜灭了。

我在等待着一场大火。

我在等待着洪水猛兽的到来。

但那个我所期待的人只会在课堂上轻轻地唤我“祝贤弟”。

14.四九

所谓伴读,也就是给相公洗洗衣服、端端盆子,这事儿花不了多少工夫。

相公一去坐堂,我便闲着没事干了。我闲着时,银心也一样闲着。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香炉对着蜡烛台,闲着干吗呢?

于是就做那事。

当前厅琅琅的读书声传过来时,我与银心已经汗水淋淋地干上了。

我得承认银心在这方面悟性很高。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她的功夫已日见精湛,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像吃鸦片一样,她似乎对此上了瘾,变得越来越浪,于是化被动为主动,发明了不少让我料想不到的招式。

终于歇了下来。她就又缠着我给她讲故事。

但我已经把看来的故事都讲完了,于是就开始自己编。

讲着讲着,我的小和尚又偷偷摸摸竖了起来。

而银心要的就是这个,她又爬了上来。

在琅琅的读书声中,我们的新一轮操练开始了。

15.银心

小四九说,我现在的脸拧一下都是水。的确,因为雨露的滋润,再加上充足的睡眠,我的脸色明显地红润了。

但我家小姐的脸,却日见消瘦。

小姐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也许小姐是喜欢上了梁相公。但我却不敢问。

我之所以不敢问小姐的事,是因为我也一直拿自己的事瞒着小姐。

跟四九在一起,我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又似乎是有罪的。

四九说,我跟他的事是我们俩的事,与小姐和相公毫无关系。

但我却不这么看。当我偷偷享受着快乐时,小姐却满脸愁容,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背叛。我甚至觉得我的快乐本来应该是属于小姐的,而现在我却把它从她的手中抢了过来。

四九说,你难道能跟着你的小姐过一辈子吗?你的小姐总有一天是要出嫁的。而你也一样。

四九这样一说,我就更难受了。

小姐是银心的一部分,离开小姐的银心是不完整的。四九的确带给了银心快乐,但四九给银心的快乐代替不了小姐给银心的快乐。

16.梁山伯

我依然活在孤独中。

我想那个梦所暗示给我的应该远远不止这些。

我属于男人中一个特殊的群类。之所以要说“群类”,是因为在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的典籍中,我曾经隐隐约约找到过我的同类。

在典籍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讳莫如深的字眼,比如“断袖”,比如“分桃”。“断袖”说的是汉哀帝与其幸臣董贤的事。据《汉书·佞幸传》载,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很爱他。贤“常与上卧起”。一天昼寝,帝醒而贤未觉,“帝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分桃”说的是卫灵公与其男宠弥子瑕的事。弥子瑕与卫灵公游于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分君”。再比如“对食”,《汉书·外戚赵皇后传》记载,“房与宫对食”。东汉人应劭解释说:“宫人自相与为夫妇名对食。”据《旧唐书·五行志》记载:“长庆四年四月十七日,染坊作人张韶与卜者苏玄明于柴草车内藏兵仗,入宫作乱,二人对食于清恩殿。”罗履先《南汉宫词》云:“莫怪宫人夸对食,尚衣多半状元郎。”他们对此似乎不仅不隐讳,反而矜夸于人。

当然,这类人中最有名的,恐怕还是诗人屈原。据说他盛年时丰姿秀美,才华超群,深得楚怀王的宠信。他在诗歌中经常自称“美人”,对怀王也多有大胆表白。比如《柚思》中:“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诗人与怀王以身相托,两情相怡。然而后来,怀王却移情别恋了,诗人哀伤不已:“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灵修”是古时女子对恋人的专称,屈原以此称呼楚怀王,其意一目了然。

祝贤弟眉目含春,对我似是另眼相加,但我不知其意何在,依然心存疑虑,不敢贸然而动。

夜深人寂,皓月当空,我从寓舍里偷偷溜出来。

撩起长衫,松开裤带,我的小和尚又一次暴露在了带露的夜色中。

它骄傲地昂起头,吮吸着清凉而又甘美的空气。月光落下来,我的小和尚亮晶晶的,像上了一层漆。

没有人理解我的孤独,我的孤独正如同它的孤独。

17.祝英台

一男一女同床共读,要真身不露,本就是件困难的事。可现在,即使我处处留迹,暗示于他,梁山伯却依然泥塑木雕,浑然不觉。

我说,梁兄,我耳朵痛,你给我看看。

他看我的耳朵,便发现了耳环痕。

他说了,祝贤弟,你怎么有耳环痕啊?

我心中窃喜。

他却自作聪明,给我解释了,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贤弟生得俊秀,庄上庙会时,年年让你去扮观音菩萨吧。

如厕时,我本来处处躲着别人。这一次,故意让他给撞上。

你知道他怎么说?贤弟果然文雅,小便也蹲着解决。哪像我等俗人,立着小便,就像黄狗浇泥墙,实在是秽污天地。

还有一次,我故意把胸束得宽了些,想让他看见。

他却朝我曲身一揖,恭喜贤弟。

我蒙了,何喜之有?

这个挨千刀的说了,贤弟难道没听说过“男人胸大会拜相”吗?

还有一次,我实在是放足了胆,有意把染了经红的白缎遗在床沿。

临晚上,他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问我了,贤弟,都说十男九痔,连你也有痔疮啊?

我真是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了。

18.四九

我站在水槽边给相公洗衣服。

这事,我本来跟银心商量过,想让她代劳。但银心想了半天,却找出了不答应的理由,四九,你的衣服我帮你洗可以,可难道你相公的衣服也让我洗啊?反正你要洗你相公的衣服,所以你自己的衣服也还是你一块洗掉算了。

正在生这个刁丫头的气,相公走了过来。

相公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

我就跟他开了个玩笑,本意是想给他解解闷。

我说,相公啊,昨晚你又画地图了?你床上不是睡着你的祝贤弟吗,你这样多浪费啊?

谁知我的话却闯了祸。相公气得脸都发青了,他冲上来,抬手给了我两耳光。

我给相公干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挨打。

19.银心

快乐就像是一只杯子,盛得太满也会溢出,溢出来的部分就变成了忧愁。

快乐就在此时此刻,它是我抓得住、摸得着的。而忧愁总是指向未来,那是我抓不住、摸不到的。

又一次无休止的男欢女爱之后,我们终于歇了下来。两个人瘫在床上,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就像两尾被浪头抛到了岸滩的嘴对嘴吐白沫的小鱼儿。

我不想听四九的故事了,我的头隐隐作痛。

我只想跟他说几句话,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过说话的空隙。

我说,四九,我们这样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四九说,什么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这个没心肝的,你就图个快乐。

四九说,难道你不快乐?

我说,我可不想做一辈子的露水夫妻。

四九说,那还能怎么着?

我说,你个狼心狗肺的,你就不会娶我啊?

四九说,娶你?好啊。可我拿什么娶你?我除了这小(王朵)(王朵),可是连张床都没有。

我说,你就不能正经点?我可没心思跟你磨嘴皮子。

四九说,银心啊,我也跟你说真话吧,你要是不嫌我穷,我明儿就娶你,晚上也成。

我说,你看你,明儿今晚的,没个正经。

四九说,我说的是真话,可你就不信。要骗你,我不得好死。

我说,好吧。算你是真话。可你要真娶了我,你还找不找别的女人?

四九说,这个——

我说,说!

四九说,好吧,我不找得了。

我说,要去找了呢?

四九说,偶尔去找个一两回总行吧?

我说,不行。绝对不行。

四九说,好吧,不行就不行。

我说,要去找了呢?

四九说,可我去找了你也不一定知道。

我说,要让我发现了呢?

四九说,随便你处置吧。

我说,好,要让我发现了,我第一先割下你的老(王朵)(王朵)。

如果我跟四九那一段算爱情,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海誓山盟。

20.祝英台

大概是我来尼山书院的第二个年头的中秋节前夕,老仆人祝山从上虞城赶来了。他说我爹病重,让我速速返乡。

这事明显有点蹊跷,我爹一向身体好好的,怎么不迟不早赶在中秋节前夕生病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头痛发热、感冒咳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祝山泪眼婆娑的,似乎也不像是在跟我演戏。总之,不管是真是假,这趟我是不回不行的了。

事情不巧得很,那天中午梁山伯正好有事进城去了。

我就跟祝山商量,我说,祝山大叔啊,反正也不在乎这么半天了,咱们明天清晨动身吧。

祝山急了,小姐啊,你不会这么不懂事吧?谁都只有一个爹,这次你要见不着,你就十八辈子也见不着了。

21.梁山伯

我与祝贤弟的事传之后世,成了戏曲的经典题材。据我所知,越剧、川剧、滇剧、湘剧、赣剧、徽剧、河北梆子、梨园戏、豫剧、楚剧、武安平调落子、河南曲剧、京剧等各路地方剧种都有以我们的故事为题材的演出剧目。这许许多多种本子中,以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影响最大。

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最有名的一个段子就是“十八相送”。说是我送祝英台回家,从尼山书院送到杭城,又从杭城送至城外,送了“十八里路”,一路上祝贤弟触景生情,作了“十八个比喻”,什么猫啊狗啊牛啊鹅的,以身相托,但我却像一只呆头鹅,浑然不觉。

真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事实上,祝英台走的时候,我根本没在书院,我到城里买月饼去了。

都是这该死的月饼,该死的中秋节,让我没送上祝贤弟,不过归根到底都得怪我自己嘴馋。

我骑着毛驴嘚嘚嘚回到尼山书院,已是当天下午。才刚刚让四九把毛驴在榆树桩上拴住,恩师就在走廊上看见我了。

山伯,这大半天,你干吗去了?恩师有点生气。

我灵机一动,就从兜里掏出了一筒月饼,恩师,我到城里去给师母买月饼去了。

我说给师母买而没说给恩师买,这大概也是我的过人之处。

恩师果然开心得嘴都合不拢了,山伯啊,难得你一片孝心。

他又朝我招招手,快过来,为师有一件喜事告知你。

那天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恩师说的喜事事关我的功名。

恩师说,山伯啊,是这样的。前两天,城的县令暴病身亡,据说是朝廷一时配不上人,就让地方举荐。宁绍的府台是我的学生,这个你是知道的。他就让我从书院的学生中举荐一个。我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说是先试一阵,干得好就正式任用。你看怎么样啊——

真是天落馒头梁山伯享福。

我倒身便拜,谢恩师器重,小生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恩师说,你且起来,我还有话。知道我为什么举荐你吗?

我心里想,保不住是因为我的一筒月饼正好送到了刀口上吧?嘴里却说,小生鲁钝,实在不知。

恩师说,实话告诉你吧,正是因为你笨。

因为我笨?

这为官之事,说难难上天,说容易比放个屁还容易。老夫要想做官,早就做了大官。你说是不是?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恩师说,做官做官,少做点恶事,对老百姓就是好事。班上的学生中,就数你最笨。但笨也有笨的好处,这越笨的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本领也就越小,作恶行凶的手段也就越低。对不对?

恩师高见,恩师高见。真是听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时候,师母走了进来。

师母说,啊,山伯啊。我正找你呢。

我赶紧说,师母啊,我刚刚去城里给你买了一筒月饼。

师母说,我们先不说月饼吧。你的室友祝英台回家了。

什么?我像是一下从蜜罐掉到了冰窖,平白无故地捡了个县令,谁知却跑了个祝贤弟。跟祝贤弟比,我可不稀罕什么县令道台。反正县令道台拿了也是替我娘拿的。

说是他爹病重,家里来人带他回去的。对了,他还给你留了一件东西。

悻悻地从师母家大厅出来,宿舍一下子显得空荡了很多。

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溜了。

他留给我什么,我已经一点都不感兴趣了,恼怒中,便随手把他的东西丢到了床上。

红绸自动抖开,掉出来的是一只绿莹莹的玉蝴蝶。

我记得他有一对这样的玉蝴蝶。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又要送一只这样的东西给我呢?

我的表情是一点点开始发生变化的。慢慢地,我的眉头松开了,慢慢地,我的笑容绽放了,到最后,我终于狂笑起来。

这一天的确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在漫长的煎熬中,我终于等到了答案。

古书上说,蝴蝶是没有性别的。

22.银心

小姐终于还是没能等到与梁相公告别。从这一点说,我是幸运的。

但告别其实是一件更痛苦的事。

四九说,银心,你留下来吧。我现在才感觉到,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离开。

我说,四九,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必须跟小姐走。

四九说,银心,她有她的幸福,你有你的幸福。我是真心爱你。

我说,四九,你要是真心爱我,你就来找我。我在玉水河边,祝家庄上等着你。记着了,要早下决心,千万赶在我家小姐出嫁之前。

马车辘辘起行。

当我撩起车帘,最后一次回头时,我忽然就信了,四九是真心的。

因为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悄悄湿了。

23.梁山伯

春风得意马蹄疾,我走马上任了。

四九还是原来那个四九,但那头毛驴已经被一匹高头大马所代替。

入城时,县的老百姓站在城门口敲锣打鼓、夹道相迎。

入府后,县的官贾名流纷纷着人送来了请柬和礼单。

看来,功名的确是一件好东西,难怪我娘这么喜欢。现在我明白了,功名不但是属于我娘的,他也是属于我自己的。

在为县县令期间,我似乎总有赴不完的宴席,除了吃吃喝喝,我基本上没干过什么正事。折子大概也就批过一次。那是刚到不久,幕僚陈上来给我,我问什么事,幕僚说是老百姓联名要求兴建一座水库。我也没细究是怎么一回事,只问库银够不够。幕僚说,库银当然是有的,修一百个水库也不成问题。我说那就准了吧。幕僚挺能办事,此后我就把批折子之事交给了他。

我吃喝玩乐的县令生涯是短暂的。但我死后却被当地老百姓称作了“梁青天”,这个史料也有记载,还说我什么大修水利、造福百姓,为官清正、无为而治,好话一大堆。

但酒肉穿肠过,我依然是孤独的。

夜深人静,老酒也醒了,我就会看见那只玉蝴蝶,我就会想起我的祝贤弟。我对自己说,明天我无论如何得去一趟祝家庄。

但第二天醒来,依然有吃不完的宴席在等着我。

24.祝英台

我一直在等着梁山伯。但梁山伯却一直没有出现。

爹果然没有生病。我那天哭哭啼啼地迈进家门,花园里迎面就撞上了我爹,他正在跟我娘的贴身丫鬟动手动脚。

九妹啊,是爹想你了。我真是气得北斗归南。

我拉了黄脸婆去挖红绫绸。红绫绸挖出来了,她却改口了,我的姑奶奶,我可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当真啊?

我没能挖她的眼珠子,她却早已算计上了我。在我回家前,她已跟爹商量好,给我许了婆家。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腌臜的马文才。

我跟爹说,那个马文才我知道,他不是个东西。

爹说,什么东西不东西的,人家是马太守的儿子,风流倜傥,出手大方,当然不是什么东西。

我说,爹,女儿已有了意中人。

爹说,好啊,我女儿有出息了。你攀杭州城哪家高枝了?

我说,爹。

爹说,九妹,你快说啊,跟你爹还害什么羞?那人是谁?

我说,女儿不说。

爹说,你不说,那只好嫁给马文才了。他爹大小也是个太守。

我说,爹,那人叫梁山伯。

爹说,哎呀,九妹,你怎么书越读越糊涂了,这梁家不是败落人家吗?噢,对了,是不是这梁山伯求了功名,当什么官了?要真是这样,我去把马家的聘礼给退了。要没有,你就嫁给马文才吧。

我说,女儿不嫁。

爹说,别的事由你,这事可由不得你。

谁知几天之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爹进了趟城,兴冲冲地回来了。

爹进了门就大呼小叫,九妹啊,天大的喜事。你那意中人梁山伯果然做官了。县商贾云集,县县令,那可是个肥缺。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事一定是谁误传了。梁山伯无财无势,好事怎么轮得到他?但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于是就差银心进了趟城。

银心也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这事居然不假,梁山伯果真做了县令。

但我的欢喜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

梁山伯当上县令是在中秋节前夕,等我知道并证实这件事时令已过了霜降,在我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立冬过了,小雪过了,大雪过了,冬至眼看着也就到了。

我爹急了,九妹啊,那梁山伯,你的意中人,他人呢?这事你们当初到底有没有敲定啊?我看八成是这个混蛋东西始乱终弃,有了新欢,把你给忘了。

我说,爹你烦不烦啊?

爹说,好好好,你爹我再耐心等等看。

冬至又过,小寒也过,大寒跟着也过了。

花园里的残雪化成一汪汪的脏水,春天眼看着就要来了。但梁山伯依然没有露脸。

爹已经不敢再来问我了,他知道我难受。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我终于走出了闺房。

我对爹说,爹,你去跟马家说一下,就明天吧。

爹说,闺女啊,你甭难过。要不,咱再等等?

我说,爹你烦不烦啊!还等什么?

25.四九

我终于尝到了大把大把花银子的滋味。

我把全城妓院都给嫖遍了。那些老鸨一个个就都认识了我。有一次在全城最大的那家探春楼,碰上一个地痞耍无赖,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这事给摆平了。于是这条道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的来历,我是县太爷的把兄弟。从此,再没人叫我四九了,他们都叫我九爷。

相公总有吃不完的宴席,一天到晚醉醺醺的,云里雾里,都忘了还有我这个侍童可以使唤。于是我就整天泡在妓院,干脆不回家了。妓院是个好地方,只要你有银子,它吃喝拉撒都管。

在妓院里,我认识了一个叫马文才的家伙。他也跟我一样包吃包住,我觉得他挺眼熟的,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两人一聊,居然挺合得来的,于是就成了朋友。一起混了将近一个月,有一天,他忽然前来道别。他说他爹在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就在后天完婚,让我千万去喝喜酒。

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这事说来挺怪的。我跟我这个媳妇啊,以前曾经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这事奇了。

没等我追问,马文才唠唠叨叨地解释开了。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都蒙了。谁能料想到,这马文才居然是我相公在尼山书院的同窗,而他将娶的老婆天杀的居然就是银心的小姐祝英台。难怪这么眼熟,这世界真是说大就大,说小说小。

后来,我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四九啊四九,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寡情薄义、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怎么都把银心给忘了,不是当初还信誓旦旦、山盟海誓过吗?不是临别还眼泪汪汪挺像回事吗?四九啊,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这样自骂着时,我已经跑出了妓院。

我找我的相公,但找遍了整个府衙也不见他的人影。

所有人都说老爷喝酒去了。但到底去了哪里却是谁都说不清。

太阳从东边出来,又从西边落下。后来,街上的灯稀稀拉拉地亮了起来。一个家丁终于回来报告,他说他找到了老爷,但老爷却不肯回来。

老爷又醉得不成样子了。

你是谁啊?他指着我的鼻子。

我说,我是四九啊。

他说,四九是谁啊?

我说,老爷你醉了。

他说,放屁,你才醉了。

我说,老爷,我来跟你告别,我要去找银心。

他说,你找他干吗啊?银心又是谁啊?

我说,我要娶她。

我又说,银心是谁你忘了,可祝英台你总没忘吧?银心就是你祝贤弟的丫鬟。

什么?当我提到祝贤弟和丫鬟什么的时候,相公的酒忽然醒了。

像是被谁抽掉了脊梁骨,相公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当着我和郎中的面说起了胡话。

四九,我的玉蝴蝶呢?我的玉蝴蝶哪去了?

祝贤弟,祝贤弟,你父亲的病好了吗?

四九,银心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不是说蝴蝶没有雌雄吗?

我没醉,谁说我醉了?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为什么要给我灌那么多的酒?

四九,快把这堵纸墙给我拆了。四九,你放屁,祝贤弟怎么会有丫鬟?

祝贤弟,是我来迟了,来迟了。祝贤弟,可我给你买月饼去了,你不是说爱吃月饼吗?

四九,你滚吧。你想找什么金心银心,你就去找吧,可你为什么要来骗我?

26.银心

花轿过胡桥镇的时候,鼓乐忽然停了下来。

小姐问,怎么回事啊?旁边的人说,像是前面有人拦轿。

祝山说,我去看看,就拍马跑了上去。

我对小姐说,小姐,这下好了,一定是梁相公来了。

小姐说,好什么啊?他来迟了。

没等祝山折回,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前面跑了下来。

银心。银心。

那个人是四九,不是梁相公。

银心,银心,我来了。

你来迟了,四九。

银心,我是来迟了,可我好歹赶来了,你跟我走吧。

你真的来迟了,四九。

银心,银心。四九哭了。

这时,小姐把车帘撩了起来。

小姐说,银心,你跟他走吧。

不,小姐,我跟你走。

银心,四九是真心的,你还是跟他走吧。小姐又说。

你有你的幸福,银心。小姐说着说着忽然哭了。

不,小姐,我跟你走。

银心,你要想好了,回头再后悔就迟了。小姐又哭着说。

小姐,我死活都跟你在一块。

这时,祝山赶上来了,干吗干吗?走开走开。

小姐说,好吧。起轿。

梅花、洞箫、胡琴、锣鼓应声而起,花花绿绿的队伍又欢天喜地地动了起来。

银心,银心。四九追着队伍,但声音早已被喧闹的音乐声淹没。

我就这样粗暴地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选择。我是痛苦的,好像此刻正有一把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我,拿着这把刀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但我又是快乐的,因为我需要有这样一种痛苦,来赎回我往昔对小姐的背叛,来陪衬小姐此时此刻的痛苦。来拦轿的人,本应该是梁相公,而不是四九。如果我跟着四九走,那么只会让一桩本已不公平的事变得更加不公平。

我就这样陪着小姐嫁到了马家,后来我成了马文才的小妾。

许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我的前半生时,我依然会想到四九,但浮现在我脑海的却不是那些在尼山书院欢爱的场景,而是分手的画面:四九跌跌撞撞地追赶着队伍,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牵线的木偶,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27.四九

就在银心跟着小姐出嫁的当天,相公吐血死了。临死时,他手中紧紧捏着的是那块玉蝴蝶,口中不住念叨的是他的祝贤弟。

老夫人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功名,可相公却把功名抛给她管自走了。

相公死后,他的那些酒肉朋友都来了。阴宅被选在一个叫九龙墟的地方,那里正对着一个正在修建的水库。他们都说我的相公是为了造福百姓,积劳成疾而死的。他们还说他活着时身先士卒,带领百姓兴修水利,不让他看到水库建成,他会死不瞑目。

挖阴宅时,却出了一件怪事。

挖着挖着忽然挖出了一块古墓,上面写着:祝英台女侠之墓。

那些酒肉朋友都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清官侠女骨同穴”,梁县令英年早逝,又未婚配,正好可以同这位“祝英台女侠”合穴同葬,阴配成夫妻。

于是,合穴之后又在上面凿了一块墓碑:梁山伯祝英台之墓。

操办完相公的丧事之后,老夫人说,四九,你走吧。

我说,老夫人,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服侍你。

老夫人说,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儿山伯,你还是走吧。

但我却无处可去,我就又回到了妓院。

大家都知道我的把兄弟梁县令死了,于是,他们又开始叫我四九不叫我九爷了。

但叫四九还是叫九爷关系并不大,只要有银子,我依然可以在妓院包吃包住。

我想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侍童,但相公死前却给我留下了大笔的银子。

我依然叫四九,但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四九。

我依然是一个嫖客,但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快乐的嫖客。

我依然跟那些姐儿们做那事,但是做完那事后我却不让她们走,她们得留下来听我讲故事。

我不讲别的故事,我只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题目就叫《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玉水河边,祝家庄上,有个小姐叫祝英台。祝英台女扮男装去杭城求学,路遇会稽书生梁山伯。

每讲一次,我都会添加一点新的内容,我发现我天生是一个讲故事的坯子。

“舟过墓所,风沙四起,坟忽陷裂,祝英台飞身跃入。雨过天晴,彩虹悬空,两只蝴蝶翩翩而起。”

一天一遍,一遍一天。故事越来越精彩,我却越来越老。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次,我是讲给银心听的。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银心朝我走来。步子轻飘飘的,像一只蝴蝶。她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床沿坐下了。

床还是尼山书院的那张床,草席还是尼山书院的那张草席。

我变了,我的胡子白了,(王朵)(王朵)软了。可她却一点都没变,依然是水灵灵一个丫头片子。

我说,银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就开始讲了:

玉水河边,祝家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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