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春节周逸都是回家与父母过,唯独今年留在了蜀山,陪着一群大老爷们包饺子、做糖酥,贴对联、挂灯笼,年三十的晚上与师父一起去迷魂凼送年夜饭,初一早晨又一起去迷魂凼送饺子,顺便给玄清老祖拜年。
这个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新年,感觉似乎热闹很多。
过了十五,周逸才收拾东西回到家,行囊不大,却算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准备在家里住上两个月,好好陪陪父母,然后,他就要正式踏上入世修行的征程了。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站在田垄上仰头看着北飞的大雁,没来由地一阵感伤,
“唉,可能我也该往北方走了。”
转身正要往回走,却看见从蜀山方向走来一个看上去很熟悉的身影,距离太远,看不清相貌,但就凭那高大又瘦削的轮廓,他就敢肯定,来人是苏恩德库拉,也就是他半年前收的大弟子墨闲。
远远的,苏恩德库拉也看见了站在田垄上的周逸,于是用力挥挥手,大声喊道:
“师父!师父!”
阡陌交错的秧田里,此时有不少人在忙着半机械化的播种,听见苏恩德库拉用蹩脚中文的呼喊,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往这边张望着。
恐怕没有人怀疑,那家伙喊得就是周家三年前被某名道士带上蜀山的小子——周逸在这一片早就已经声名远播。
这三年的时间里,最开始那几个月每次下山确实是云松带着他下来,后来他自己救能下来了。
在此期间,倒也帮着村民做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法事,他一直随身带着云松给他的符纸,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由蜀山百年前一位前辈亲自祭炼的玉佩,小鬼小祟的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也就被他驱逐了,只是有一次碰上个不买账的硬茬子,单靠云松的符纸奈何不了对方,差点让他丢了面子。
那件事他没有找蜀山的前辈来做,而是找来了厉鬼安若知,那鬼物虽然厉害,但还远不是安若知的对手,安若知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也够他娘的别致,本来那鬼物应该是被送进轮回转世投胎的,可让安若知这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游说,竟然被他哄骗着进山修炼去了,从此,安若知身边便多了个小弟。
从那时候开始,基本上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小师父”,周爸周妈对此虽然感到奇怪,也不太愿意应付同乡人的善意的恭维,但最归没有敷衍,毕竟这条路是儿子自己选的,这么短的时间做到这般成绩,也算是小有成就了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他们眼里,周逸就是道家学子里面的状元,只是这份欣慰,总是羞于表现。
苏恩德库拉像个小青年一样跑起来,六十岁的年纪,还能有这样强健的身体,他不只是看着年轻,他是真的年轻,这就是他修行四十余年得到的好处。
周逸安静地站在田垄上,一直等到苏恩德库拉跑到近前,笑问道:
“你怎么也下山来了?”
苏恩德库拉弯着腰,双臂撑在膝盖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隐山师祖说你这几天就要离开了,让我下山来跟你一起走。”
“李存胤?”周逸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他对这位平易近人吊儿郎当的隐山师伯一向没什么距离感,不是不尊重,只是感觉太亲和,“这老小子,竟然连这个都算的出。”
苏恩德库拉用力点点头,深以为然,
“隐山师叔祖特意来告诉我的,我听了之后就赶紧从山上下来了。”
顿了顿,问道:
“师父,你什么时候走?”
周逸莞尔一笑,叹息中夹着愉悦的味道,
“唉,不瞒你说,我刚动了北上年头,然后就看见你来了。”
苏恩德库拉对此大为震惊,
“真的吗?师父你不是在骗我吧,哪有这么神!”
周逸抿着嘴角点点头,
“就是这么神。”
说完也不等苏恩德库拉答话,翩然转身,
“走,跟我回家一趟,收拾收拾,明天启程。”
前一刻还在搔着脑袋喃喃自语“就这这么神”的苏恩德库拉此时猛然抬起头来,大声回应道:
“来了师父。”
赶紧迈开大长腿,向周逸跟去。
回到家,周家爸妈看见自己儿子带回来的异国友人,起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没过几秒就明白过来了,关于苏恩德库拉这个人,周逸之前在于他们聊在蜀山上的生活时,曾经提到过。
“来来来,这边坐。”
周逸他妈对苏恩德库拉热情的招呼着,那口气,完全就是在对待一个后辈,可苏恩德库拉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苏恩德库拉看上去还很年轻,所以表面看山去好像也没什么毛病,但周逸看着就是想笑,得亏苏恩德库拉对中国的人情事故了解不深,否则还不得憋出内伤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般招待对于周家爸妈来说恐怕也得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吧——论年纪,他俩得叫苏恩德库拉一声叔,但论辈分,苏恩德库拉可是差了他俩两辈呢。
“谢谢。”
依着周逸他妈的指引,苏恩德库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端端正正的,不时冲周家爸妈点头微笑,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周逸他妈端来瓜果零食,放在桌子上,笑着说道:
“别客气。”
周逸他爸闷好茶,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拿起烟盒弹出一根烟嘴像苏恩德库拉递过来,
“来一根?”
苏恩德库拉摆摆手,还在僵笑,
“不了,我不抽烟。”
“哦哦。”周逸他爸将那根烟抽出来含在嘴里,打着火点上,深吸一口,对周逸说道:“怎么,要走了?”
声音自然,好像是在唠家常。
周逸笑着点点头,语气里是同样的轻松,
“我想好了,明天走,说来也是邪乎,好像命中注定了我这几天要走似的,这不,山上的师父算到我这几天要走,就把他派来了。”
周逸他爸弹了一下烟灰,声音变得有点深沉,
“你们那些学问里的道道儿我不懂,但是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趁着年轻应该出去走走,但是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注意安全,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不能再让我跟你妈担心了。”
周逸咧嘴一笑,
“放心吧爸,我们蜀山在各个地方都有类似于办事处的地方,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找他们,再说,入世游历,这是蜀山多年以来的传统,嗯,算是一项年终考试吧。”
周逸他爸一听这话乐了,
“年终考试?那你跟我说说,你们跟那些大学生比,谁懂得多?”
周逸嗤之以鼻,
“一般的大学生,肯定比不了我们,别看你儿子这么些年一直在山里,但学的东西肯定不比他们少,德智体美琴棋书画,随便拿出一样来,都能秒杀他们,当然,咱说的不是专业的啊。”
周逸他爸熄灭了烟,伸出手要提壶倒水,周逸眼疾手快,抢在前头抓住壶把,
“我来,我来。”
周逸他爸笑骂道:
“临走之前好歹是象话了一回,早干嘛了,弄得你老子都快习惯了。”
周逸没得说,只能陪笑,在此之前端茶倒水这件事从来轮不着他,每次他一回来,老爸老妈都给像对待菩萨那样把他供起来,现在想想,确实是太不像话了。
……
一家人看上去都很平静,平静地吃饭,平静地唠嗑,平静地与苏恩德库拉询问家乡特色,平静地给周逸收拾东西,平静地送周逸离开,搭上通往北方的列车。
可这之中有某些东西是大家心照不宣一直都没有戳破的,隐忍着的故作平静,相互谅解中的疏离,或者说表面上去恰到好处的深明大义,让这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也越来越扭曲。
对,大家都只是一直在演戏罢了。
可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
算了,就这样吧,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