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次回去，其实就是去拿那几块木窗的，既然买下了，我还是想让木窗保存的更完整。
现在那些匠人们总是很毛糙，尤其这本来就是拆而不是建，那就更有可能在拆除的过程中把那精致的雕花给弄坏了，那再去收这几块窗花也就更没有意义了。
我由于工作属性的原因，我接触了一些热衷收藏的朋友，常听他们讲关于他们那些藏品的漫长传奇历史、文化与历史价值。
说实在的，我一窍不通，倒是常常有一些隐隐的担忧，觉得这些藏品经过了那么多人的使用或者把玩，如果真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感受到前人的气息，拿在手上会不会有点瘆人？
或许正是一贯的这种心态，我虽然承诺了去拿这几块木窗，也还是有点不可告人的惴惴然。
我去车家拆房子的现场要从李家老屋旁边经过，如今李家老屋已经变成了一堆留着火烧之后黑烟痕迹的断木残瓦，这种不安就越加强烈。
车家的这个房子因为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其实都还是担心在拆除的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此前专门去请朝显来做过法事。
看来进展很顺利，顶上的梁条瓦片和板壁都已经卸下来堆在一旁了，正在拆高架。
我还是来晚了一点，我原来希望木窗在我的守候下拆下来，别人可不能在那里等着耽误工期不是？
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匠人们很细致的把我想要的那几块木窗拆下来了。他们可能觉得放在下面的屋基里不保险，怕屋顶掉东西下来砸坏吧，专门搬上来放在了老屋后面这台土中，还用塑料地膜仔细的封了起来。
杨二就蹲在这几块窗花旁边的土坎上，吧唧着烟斗，看匠人们在面前的房屋上下忙碌。
“你要这个？这个拿来有什么用？现在的铝合金门窗比这个安逸到哪里去了！”杨二这么问我，算是跟我打招呼。
“嘿嘿，也没什么用，留个念想。”我敷衍着，去拉开塑料地膜，想看看这即将属于我的几块窗花到底什么样子。
其实，尽管我从小都在这房子旁边上下，却还真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东西呢。
真是精致！每一个窗的正中都由一块整梨木镂空雕刻而成，分别雕刻着蝙蝠、梅花鹿、丹顶鹤和喜鹊。
我知道，这是古人用以表达对主人福、禄、寿、禧几个方面祝福的图案，形象细节保留完整，梨木细腻的特点，让风化的痕迹都均匀分布，只见历史的沉积，不见岁月的沧桑。
在一个窗子的下沿，我看得到几个字还残剩的上半部分，但是不妨碍我能够完整的认出他们来，“金国文从四下”。什么意思？我真不知道什么意思。
小时候，我常常在这块窗子下等车军，等他吃完饭以后我们一起上山去砍柴，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就想透过窗子朝里面看究竟。但由于身高不够，伸着脖子也就只能够得到这窗沿的高度，刚好把这几个字看得真切。
当时觉得这几个粉笔字写得真好，应该是车军的父亲或者爷爷写的吧？肯定不是车军写的，他不可能写那么好。
现在，这几个字有不到一半就在我眼前，再看这几个字，写得其实一点都不好，夸张的笔画都能让人看得到写字的人那副不得法却又想尽力炫耀的样子。
“哇——”我突然听到拆房子的人们一阵惊叫，抬头看时，正在放到一排立子的人们也一下子定在了那里了，一个个呆若木鸡。
本来用斗杠压住柱头裙角防止滑走的人一下子跳开了很远：“蛇——”
“这几天有蛇？还没到惊蛰呢？”杨二很奇怪的表情，取下烟斗站起身来，我也迅速封好塑料地膜，一起下去看热闹。
果然是蛇，盘在中柱墒磴下面，因为柱头放倾倒，墒磴也侧倾，它就从墒磴下面探出身子来，朝打扰了它安睡的人恶狠狠的吐着信子。
镇定下来的人们拿着各种拆房子用的工具围过来，就要消灭它解除担忧——
“打它干什么？把它弄走就好了嘛，本来就在拆房子，或者是他们有人想来看看呢。”杨二用这种不怎么说得清楚逻辑的方式试图阻止准备打蛇的人们。
是的，在我们那边有一种说法，死去的人，或者会变成蛇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屋子里来。他们是来看望自己关心的那些人的，所以，在家里看到蛇后不能打他们。
显然，那些工匠尤其是几个年轻一点的人，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或者根本上就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也有可能，打条蛇玩玩，甚至算得上是这繁重工作之余一个不错的消遣。
几木锤下去，那条满身菜花一般灿烂花纹的蛇的前半截变成肉浆了，只有后半截还在不屈的扭动。
我想，如果这蛇真是这房子里面的某个故人的化身，他回来看到这般光景，将是什么心境？
那个打了蛇的家伙用一根木棍挑着尾巴依然还在挣扎的蛇，使劲把它扔到了房前水田外面的树林中去了。
杨二的建议没有得到人的尊重，他显然有点不高兴。
不，也或者不是不高兴，而是有点担忧？
他转身走上通向他刚才蹲着的土坎的小路，嘴里念念有词。我说，不就是一条蛇么，你还不高兴了？
是蛇？蛇要惊蛰才出洞，这两天哪来的蛇？
我说，它不是在墒磴下面的么，说不定就是在那里冬眠呢。
但杨二伯不这么认为，他说，冬眠的蛇都不会动的，“你什么时候看到冬眠的蛇是刚才那种恶狠狠吐着信子的样子？”
我当然没有见过，但想来，冬眠也是眠，在睡觉呢，应该不怎么动吧。
由于有了刚才发现蛇的经历，大家小心了起来，他们用细竹枝在那些有缝隙的地方都提前去试探性的扫一遍，以防止刚才的惊吓再次出现，要是还有蛇之类的，弄不好伤到人，那就更不好了。
当然，没有发现其他的蛇。
但就在扫刚才发现蛇的那个墒磴上面与柱头链接的那一面的时候，那干瘦的年轻人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扫出来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这东西除了吓倒了清扫的人，其他人一点惊吓的感觉都没有，倒是勾起了大家都好奇心，一下子围了上来，
那是一个黑色油纸袋。
这是主人的东西，匠人们就喊来了正在新房子那边安排晚餐的王勇，并交给了他。
王勇对发现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显然也很意外，有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围观的人包括我，都显然抑制不住好奇，会有什么宝贝呢？一时间，很多版本的寻宝故事在我脑海里升腾。
王勇洗腊肉的手过于油腻，就叫我去帮忙打开。
我很乐意效劳，刚好，可以在我的手中，按照我理解的寻宝故事节奏来打开这个来自历史深处、包含着无限可能和想象的神秘包裹——
只是，并没有电视剧中看到过的那种满是灰尘，一吹就能吹散历史的尘埃那种感觉，其实很干净。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份文书和几封信。
围观的人迅速散去。包括王勇，也似乎觉得这种没用的东西就可以放入垃圾堆里了，转身回去继续洗他没有洗完的腊肉。
也是，也就是些早已作废了的地契文书，我迅速的翻了一遍，准备拿去放在堆废木头的垛子上。
但两个名字不经意间跳入我眼帘，让我我像被电击中一样一激灵，我竟然在其中发现了晨轩和汝琴的名字！
这是一份婚书，有些褶皱的红纸上用黑墨并不太工整的字写着——
“吕府亲翁如面，犬子晨轩与贵府千金汝琴经媒妁之言，预结秦晋之好，共待佳期，永结连理。愚弟敬致。民国二十二年孟秋。”
原来真有一个叫汝琴的人！富贵的儿时印象没有错，她还就是他二叔李晨轩的未婚妻！
她就是那位因为患麻风病被人抬出去烧死了的姑娘？那位死后很长时间还要趁着月色来李家探望的姑娘？那位在山丫子上拦着李长军的姑娘？
从听到的有限的信息和这封婚书的落款时间上看，应该就是她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清楚，李晨轩流落异乡一直没有归来。他们共同等待的佳期还没有到来，汝琴也就命归黄土了，终究未成秦晋之好。难道，他们之间的“连理”，却并未随着生命的消亡而中断？
我再一次没有缘由的想到了在矮寨听到的那个故事中的主角，他不会就是李晨轩吧？
要是才好啊，因为他也没有随着新的轮回另寻新欢，只有这样，才对得住还踯躅在这份约定旁等待他的爱人的呼唤！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些文件了。
在场的人，似乎没有谁知道和在意这份婚书隐约记载的那些往事，更没有谁想像过，这些往事和他们都曾经熟悉的那些奇妙故事之间的牵连——
对了，李长军应该需要这些文件，应该能够解他心中的很多困惑。但是他已经远走他乡了，要不我先给他保存吧，有机会给他。
我这么想着，把文件放回油纸袋，回到我那几块窗花旁边。
杨二伯还在那里蹲着，他问我刚才在看什么，我就把文件袋递给他了，我估计他也看不明白。
我打开封着窗花的塑料地膜，想杨二伯不看了就把这个文件袋和窗花放在一起，抱回车上去。
可我掀开地膜就傻眼了，我又看到了一条菜花花纹的蛇，在那窗花上向我吐着信子——
和刚才那条被打死后扔掉的蛇一般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