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谷夫妻早知道了女儿女婿要来,付蹊汝欢一到,便被接入了厅。谭盛谷身为二品光禄大夫,行黄门侍中之职,乃是朝中四位宰相之一,且资历最深,实为首相,权势极大,可有趣的是他偏偏是个有些惧内的,对谭夫人几乎事事依顺。所幸谭夫人并非太过泼辣之人,很识大体,故而京城官场之中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付蹊若非是做了他的女婿,也不会知道这一桩轶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这谭相爷惧内,付蹊当年还未必娶得到汝欢。谭盛谷在众子女中最疼汝欢这个出挑的嫡长女,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不也养不出汝欢这样娇滴滴的任性脾气。照谭相爷想,自己这个女儿就是送到宫里去当娘娘也是配得起的,自然不会愿意把她嫁给当年根基门第全无的付蹊那里去。何况付蹊又是商贾之家出身,比普通读书人家还低一等,更要瞧不上眼了。
彼时付蹊刚从地方上调职回京,虽然已有了初露头角的势头,可对于谭盛谷这样的高官显贵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在谭盛谷看,十八中第的少年探花又如何,今后未必就能有什么造化。
可就算这谭相爷一千个一万个瞧不上付蹊,架不住自己的宝贵女儿先瞧上了。诗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哪个姑娘不爱俊俏才子呢?付蹊名声在外,来谭府拜访时,汝欢姐妹几个偷偷躲起来看。付蹊聪明俊美会说话,又有着十八中第的探花郎名头,汝欢一下就喜欢上了。付蹊也有意要娶汝欢,好借谭家做自己的助力,于是鸿雁传书、密会佳人、海誓山盟、吟诗作赋的花样儿用了个遍。汝欢愈发着了他的道,等付蹊上门来求亲的时候,眼见着自个儿心上人一次两次的遭拒却不改初衷,甚至跪在门外求自己的父亲,汝欢那心早化成一滩水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连饭都不吃了,逼着谭盛谷同意这门亲事。
谭盛谷是在官场是混老了的人精,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么不要命地闹却还是迟迟不松口,原不是担心付蹊未来混不出前途,实是看穿了付蹊有借谭家做跳板的心思,而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却说不准能有多少分真心。眼看着父女两人僵持许久,谭夫人忍不住出了面。丈母娘看女婿--向是越看越爱,谭夫人欢喜付蹊,也没有丈夫思虑的那么深,只当丈夫是看不上付蹊的官职与出身,于是逼着谭盛谷同意亲事。谭盛谷呢,当年和谭夫人成亲,其实多多少少也是看中了谭夫人永华县主和前镇军大将的女儿这一层身份的,因此有些话他跟谭夫人自然说不出口。转念想着自己娶了夫人,不是也不曾亏待了她么?自己只要一天不倒,女儿嫁给这付蹊想来也不会吃亏,左右思索了些时日,谭盛谷最终是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付蹊这才娶成了汝欢。在京城中成就了一段少年才子求佳人的佳话。
“岳母大人这两日咳疾好些了不曾,小婿前些日子送来的燕窝雪莲贝母膏可吃了?”付蹊拜见了谭盛谷夫妻两个,笑吟吟地问谭夫人道。
谭夫人点头笑道:“吃了吃了,我才和你岳父说呢,这东西果然好,我才吃了几日便觉这咳疾轻减了不少呢。”
付蹊轻轻地笑了,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好不讨人喜欢:“是了,那原是费了些功夫才寻来的,就是官中也不多见。岳母大人若是吃完了便告诉我,我再叫人去弄些送来。”
“好好好,难得是你这份心。汝欢在你那里,我也是放心的。”
“太太怎么这样偏心,我好不容易来了,太太却只夸他一个。难不成他才是您生的么?”汝欢坐在旁边撅起嘴,冲着谭夫人撒起了娇。
谭盛谷夫妻两个见女儿如此,都忍不住笑了。谭盛谷笑假模假样肃起脸道:“你瞧你这个小性子,真是改不了了。”只是话里话外,都是一股子心疼宠爱。
谭夫人也笑道:“她这个性子呀,老爷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付蹊又陪着谭夫人寒暄了一会儿,谭夫人便拉着汝欢到内室说私房话去了,留下谭盛谷和付蹊两个坐在厅内。
谭盛谷呷了一口茶:“眼看着太后的千秋节要到了,岭南大旱,河南那边黄河又发大水,处处都是麻烦,这些天忙得是人仰马翻哪。我听说你也在省里睡了好几回了?”
付蹊哑然失笑:“这必是汝欢说的。”
“汝欢前些日子说与你岳母的。”谭盛谷道:“她原也是担心你的身子。你年纪轻轻不觉得,这样夜夜熬着,岁数再大些你便知道了。若不是十分要紧,还是回家里去,也多陪陪汝欢。”谭盛谷是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付蹊点头:“小婿知道了。”
谭盛谷没什么表情,“嗯”一声接着低头喝茶。对这个女婿,谭盛谷一向严肃,是不怎么露笑脸的。
付蹊转了转手上戴着的一个翡翠扳指,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岳父大人,今日小婿前去面圣了。”
谭盛谷波澜不惊:“嗯。陛下召你去所为何事?”
“不是陛下召见,是小婿自己去的。”
谭盛谷放下茶盏:“哦?是什么事情?”
“礼部的边鹤梁来找小婿,给了小婿三百两黄金。”
谭盛谷一挑眉。
“他想在特奏名上发笔财,让小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管住中书省那几个‘协司考督办’。事成之后,还有分红奉上。”
“你把这事禀给陛下了?”谭盛谷有些讶然。
“小婿想着,礼部这几个老家伙捞的够了,他们这位置也该换人坐了。礼部郎中韩为道,小婿看就比他要好。”韩为道是谭盛谷的门生,他若是上去了,无疑是在为谭盛谷增添势力。
“呵,你胆子倒大。陛下作何反应?”
“陛下的意思,先不动声色,等特奏名报上,再瓮中捉鳖。”付蹊低下头,嘴角狡黠扬了扬,这原本不尽是皇帝的意思,有一些是他自己的打算,但要偷换一下皇上的名头,才好请得动他这位岳父大人办事。他接着抬头道:“这几日,得劳烦岳父大人同小婿一道,暗暗查一查礼部这些年的手脚。这一回务必得一招毙命,叫他们翻不得身才是。”
从谭府用过晚饭已是戌时,付蹊同汝欢又和谭盛谷夫妻聊了一会儿,这才回了家。汝欢大抵是见了父母,心中高兴了不少,一路上嘴角都微微翘着。付蹊撑着手肘坐在一边,侧头看到的正是汝欢的侧颜。他原是今晚多饮了几杯,微微有些醉了,人在醉酒的时候,会和平时想得不大一样,此时,眼前的妻子也似乎成了一个可以袒露心怀的人——当然,只是似乎,他心里知道,他的心怀可能穷极一生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了。马车摇摇晃晃,车外斑驳的灯火映进来,汝欢头上的翘尾金凤花枝步摇轻轻摇动,在暗里闪着金色的流动的微光,仿佛桂枝相缪。付蹊伸出手,慢慢去描摹汝欢的脸庞。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戴着这支步摇。”此时付蹊的声音倦倦的,低哑而温和,是汝欢一听心就要化了音色,她微微地偏过头看他:“好看吗?”
付蹊轻轻笑:“你说步摇,还是说你?”
汝欢轻轻白他一眼:“讨厌。”
“步摇好看,你更好看。”付蹊的手指在汝欢的唇间描摹,眼神有点飘然,接着微微向上空空地看了一会儿,回忆往事:“我记得那时你从你家厅后的帘子后面偷偷看我,还跌了出来,这步摇晃得哗哗作响。我心想这谭相爷家的女儿还真是有趣。”
“我那是叫我三妹妹给挤出来的!”汝欢娇嗔道。
“你这是承认当时偷偷躲在帘子后面看我了?”付蹊将手指移去抚她的下巴,面上仍是这样轻轻的笑意:“是不是当时就一下看上我了?嗯?”
“你这个人……”汝欢轻轻锤了他一下。
付蹊用手捏捏她的下巴:“怎么啦?恼羞成怒了?”
“你……”汝欢有点气恼地把头一转,头上的步摇哗哗作响。但面前是付蹊凑近来的俊朗面孔,清亮的、半垂着的、有点懒散倦意的眼睛和温柔多情的微笑,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在付蹊面前,她永远都是要缴械投降的那一个。很奇怪的,她都和他成亲快五年了,但是每每看着他,尤其是像今晚这样少有的倦怠且温柔至极的样子,她还是会心跳怦然,像春泥似的化在那里。
她爱的这个人,她已经用了近五年的时间,也还是捉摸不透。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她不知道他欣然的时候会不会忽然就晦暗不明起来,也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事情就可以很快地转怒为喜,但是他长在她的心里,从在谭家大厅初见时就长在那里,已经没有拔掉的可能了。
“怎么不说话了?”付蹊清扬唇角调笑道。
她觉得今晚的他格外不同,比大多数时候还要真诚得多。
付蹊接着把手移到她的眉处,轻轻地抚摸她的眉眼,面颊,微微翘起的上唇,和圆润小巧的下巴。多年前汝欢从帘后跌出的样子慢慢地浮现,浮现着浮现着,与大片的海棠叠在一起,海棠后面有一张低眉顺眼的侧颜,那侧颜慢慢转过来,是另一番眉眼,把付蹊吓了一跳。
那是寇停眉。
付蹊蓦地收回手,心想真是活见了鬼,自己还真是喝多了,一边想着,一边又暗暗纳罕起来。
汝欢用有点茫然的眼神看着付蹊,付蹊感赶紧收整了神色,伸出手臂将汝欢搂在怀里,蜻蜓点水一般地用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心里却是一声长叹。
他醉了,这见鬼的幻觉,大概是烈酒紊乱了深思的缘故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