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焰火,忽明忽暗地摇曳在盏马灯中,莫寒轩借此照亮前方的路。
这条石质的坡道建在醉喧阁的地下,没有另行铺设楼梯地毯,直接由地底的石基加工而成。它的尽头是座木门,一人多高,其上有铁皮包裹,摸上去结实得很,并不老旧。
落尘酒栈的的酒窖不同于市面上那些酒坊,店面周围净是些酒糟子味,常引得些路人敬而远之。
这里,有从门缝中渗出的花香与酒香,使整条通道中的空气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莫寒轩陶醉地吞吐着,鼻息间芳香流转,仿佛佳酿就在嘴边,微醺着他的面颊。
木门并未安锁,他将横亘的门栓取下,立在一旁,手抵在门板上,有些费力地推开。
两扇门之间嵌出一条缝隙,五光十色的雾气从中喷薄而出,宛如仙气:那是数月积攒而下的酒气,在密闭的空间里已然凝结成实质,由此可见酒的之纯,之甘,之烈。
然而落尘酒栈每一座楼下都设一处酒窖,也贮藏有不少好酒,却唯独醉喧阁下的会有此等光景,这是因为其他四座会有伙计取酒,窖门敞开,因此难以形成。
醉喧阁酒窖的藏酒皆是由莫寒轩本人亲自酿造,每年立春他都会放置新酒,同时又将成了气候的老酒拿出,专挑一黄道吉日与外人共享,而这被南郡人称作祭酒日。
这一日,莫寒轩会搬出陈坛佳酿,自申时伊始,于遗世轩祭祀酒神杜康,且盛邀四方来宾,宴请以美酒。
祭酒日的南郡往往是万人空巷,而落尘酒栈灯红酒绿,俨然是南郡的焦点所在。由于没有门槛限制,只要你愿喝上一喝,就会被奉为坐上宾,因此数不胜数的好酒之人都会在此通宵达旦,不醉不归,直至天亮。
这些盛景还要归功于时代,宋朝较比以前,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基础,那便是政府取缔了宵禁,如今瓦舍勾栏雨后春笋搬浮现,许多夜市直至三更才收摊,而后五更时又复开张,无数的耍闹去处不胜枚举,通宵不绝。
在祭酒日,还不止有那些粗犷的汉子会到访,还有许多姑娘会慕莫公子的美名而来。
在祭酒日,落尘酒栈老板莫寒轩会来到席间,向南郡的父老乡亲们一一敬酒,以感谢多年来的对自己的支持。
所以有姑娘就想投机取巧,心想莫公子行酒过程中指不定会路过爹爹的那一桌,到那时就可以一睹莫公子的风采而后快!
这个方法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上至达官显贵的豪门千金,下到普通百姓的小家碧玉,在祭酒日时会接踵而至,随自己的长辈一同回酒,并且偷偷塞情书……
这时莫寒轩就倍感心累,一轮酒敬下来,酒是没喝多少,衣带里到时先放满了信笺,他不得不先整理后再继续敬酒。
既然南郡的丽人们都汇聚于此,那么她们的追随者更加义不容辞,争做护花使者,以免遭莫寒轩的“糟蹋”。
尽管他们看到莫寒轩这个全民情敌是心中是一百万个不愿,但可以和自己心上人一起饮酒……
何乐而不为?
再说,之前也不是没出现过在祭酒日上珠联璧合的例子:姑娘们被莫公子婉拒后伤心欲绝,正是她们心里防线最薄弱的时候,如若是平日里交情不错,此时抓住时机,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倒也在情理之中。
因果纠缠在一起,使得祭酒日可谓是全民所向,而且不乏有外地人千里迢迢来赴会,只为品上一口人间仙酿,一睹莫公子的真容,或是……攀门亲戚。
穿过一排又一排的酒架,莫寒轩一路走向酒窖的最深处,那里有一粗糙的石台,台上放有一石盒,其上挂有一锁,黄铜材质,呈彼岸花型,花瓣垂直于外壁伸出,正中间花蕊处有凹槽,便是锁孔。
此锁来历不明,莫寒轩自儿时便带在身边,他也曾请教过南郡老一辈的人,想问问来头,但他们都说这应是莫寒轩的长命金锁,也许是他的父母留给他的,不过以彼岸花为造型倒是不曾听闻,大多数老人还是建议莫寒轩自己好好回忆,说不定就会有所发现。
可惜关于七岁之前的记忆,莫寒轩也时常回想,却总是模模糊糊的。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曾倒在一片桃树林下,醒来后身旁多出一个自己须称作弟弟的人,莫寒轩带着当时四岁的小孩,也就是莫梧非,不知不觉间走入了南郡的大门。
对于之前的经历,弟弟和他一样,丝毫不知。
莫寒轩一开始猜测或许这彼岸花锁,是解开他们俩身世之谜的一道线索。
前朝人段成式所著的《酉阳杂俎》中提到过有关彼岸花的记载:“金灯,一曰九型,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一名无义草。合离,根如芋魁。”
花开一千年花败一千年,花叶永不见。自古以来无数的传说有关彼岸花,均是些牛鬼蛇神。莫寒轩听过后,忽然就不觉得彼岸花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此乃是游荡阴阳之间的不祥之物,自己虽不信佛,但不管怎样他也不想和这邪门的东西牵扯因果。
所以他没在意是否为父母所留,便郑重其事地把它闲置在了酒窖,后来废物利用,被用来锁石盒。
而这石盒里,放着的,是当年莫梧非拾来的破铃铛,更玄乎。
说是捡来,其实不过是兄弟二人十几年前从桃林中醒来时,莫梧非屁股底下所压着的。莫寒轩曾一度怀疑铃铛是被弟弟坐坏的。
铃铛里盛放有一股黄津津的液体,无论如何摇动都不会倾洒,正是现在的黄梁酒。
莫寒轩走到石台前,从袖兜里拿出一片黄铜造的叶子,纹理清晰,栩栩如生。
这叶子是钥匙,刚好可以插入花蕊中心处的凹槽,莫寒轩轻轻一推,只听得“咔”的一响,彼岸花所有的花瓣合拢,将叶片包在其中,只留出一节在外方便拔出。隐约听得到机械齿轮的转动,很难想象这样一把精良的锁是谁的大手笔。
盒盖并不沉重,莫寒轩单手托起,只见盒内放有一个还能看得出轮廓的“铃铛”,静置在一块红布之上。
这颗铃铛被拦腰截开一道裂痕,约是绕有一半还多,上下两部分连接不是很紧密,有些左右错开。
外表面损毁十分严重,由于氧化,它的颜色变得乌黑,完全看不出昔日的光彩。另有几处已被挤压得变形,原本应是镂空的花纹被泥土塞住,因此整体形成了类似酒钟的器皿,刚好容下那些黄梁酒。
莫寒轩也没想过要去复原铃铛,他怕是弄巧成拙。
黄津津的液体并未因石盒的开启而泛出波澜,看上去十分粘稠。它本身并没有什么香味,就如同水一样,但当它与任何一种酒相融后,便会使其变得芬芳无比,而调配过的酒便称作黄梁酒,取意黄粱一梦。
此酒喝下去后会精神迷惘,引人入梦,并非是酒的纯度高,使人酩酊后的昏睡,而是坠入梦乡,不省的沉睡。
酒喝多了会醉,梦做多了……也会醉。
这些有关黄梁酒秘密的发现,还是要归功于自己大无畏的弟弟:正是好奇心,促使他在捡到破铃铛后,用舌尖舔了舔黄梁酒,而那一次,莫梧非整整睡了半个多月。
试想一滴融入一壶酒便可使人睡去多日,而吴非服用的可不是一滴两滴的量。
若不是他还有口气在,莫寒轩这个当哥哥的当初还真考虑给自己弟弟准备葬礼了。而且那时莫寒轩还没开办落尘酒栈,不过是员店小二,这无疑给他带来很大的负担。
他还记得,那天弟弟醒来后,看见他的第一句不是痛哭流涕地喊“哥”,而是精神饱满地喊“二哥”,急得莫寒轩直接带着刚苏醒就活蹦乱跳的弟弟,可谓是散尽家财,访遍了南郡的各大医馆,让郎中看看莫梧非是否得了失心疯。
然而所有郎中都一脸迷惑地看着莫寒轩,说:“贤弟一切无恙,倒是小伙子你,印堂发黑,用不用老夫为你把把脉?”
好在最后那几名老郎中没要他的钱,不然哥俩真要打几个月的牙祭了。
打那以后,原本叫自己“哥”的弟弟改口,无论如何都要称自己为“二哥”,当莫寒轩询问起缘由时,莫梧非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最后硬挤出“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来搪塞。
可是胞弟信道,神神叨叨的很正常,还真让莫寒轩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便由他去了。
多少年都是这么叫过来的,习惯便成自然。
他猜测,莫梧非一定做了一场大梦,不然怎会胡言乱语,凭空捏造?
等等……莫梧非做过一场梦后叫自己二哥,而自己也是在昨夜梦后得知吴非也称呼寒轩为二哥,这难道……
还是巧合?
该不会是他们兄弟俩做过同一场梦?
就在这一瞬间,莫寒轩将梦境与现实联系起来,脑海里浮现出诸多画面,重重叠叠,相互交错。
而此时,不经意间,石盒盖子从莫寒轩手里滑落,重新扣上,这闭合的声响把莫寒轩从遐想里拉出,莫寒轩一惊,旋即叹了口气,自己又是着了黄梁酒的道:以往每次前来都是这般结果,这次也没例外,不知不觉间便会会陷入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中去。就算几年前,亦是如此。
看来黄梁酒引人入梦是名副其实,仅是闻一闻便会遐观,更何况饮入腹中。
莫寒轩拔出钥匙,彼岸花瓣又重新张开,将石盒锁死。
因为黄梁酒离开破铃铛后只能维持药效约两个时辰,过早拿出,只会浪费这大药。所以莫寒轩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取酒而来,他无非是想观摩观摩破铃铛和雨霖铃是有几分相像,可惜由于破铃铛损毁严重,加之又没什么标志性印记,仅从外表看并不好拿捏,看了这么多年,这一晌半会还是不能盖棺定论。
离开时莫寒轩从靠里的架子取下一酒罐,其外壁上落有一层灰尘,一看便是有年头的货色。
莫寒轩酿酒技术出神入化,好似这门技术是他与生俱来的,而这壶酒还是他八岁时酿的,现在算来足足有十五载的光阴。里面酵的是他最喜喝的“桃粹酒”,他希望可以借此暂时甩开近日的忧愁和疑虑。
是啊,昨夜一梦扰得他心神不宁,整个人神神叨叨的,不能理解自己都在想什么,可是梦里的一切倒是令他心驰神往,不是说他羡慕寒轩的地位与实力,他看重的,是那位难以琢磨却又美得令人窒息的乔湘仙子墨痕。
不过他好像是寒轩的道侣,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
一时间,他竟头一次冒出“希望自己是就是雨疏仙君”的念头。
莫寒轩脑海里天马行空,脚步却未曾停下,现在他已经回到了酒窖通道的出口,先将把马灯吹灭,挂在一旁的钩子上,后用双手向上摸索,扳住了头顶木板的一角,向前一送,酒窖的门便是被打开。
一缕阳光渗入,莫寒轩从中爬出,而后紧紧衣带,抖落灰尘。
酒窖门就在醉喧阁的一楼,旁边就是莫梧非的房间。
此时莫梧非不在,看来又是出去胡闹了。莫寒轩并不担心,对此习以为常。
自己这个弟弟虽说有些顽皮,但本质不坏,而且乐善好施,南郡的百姓夸他古道热肠,再加上他天真无邪脸,三寸不烂舌。因此他在市面上混得很开,堪称南郡一活宝。所以莫梧非出门都不用看黄历,莫寒轩也从来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不得不承认,弟弟打交道的能力,较之他这个哥哥不知好上几倍,还是能说会道才吃香啊。
他提起“桃粹酒”,移步来到二楼的房间。在屏风之后,几案就摆在窗前,莫寒轩坐在藤编椅上眺望外景,顺手取来一壶觞斟满桃粹酒,细品起来。
窗外,一派繁荣的午后,不似春天那般万物妩媚。夏季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季节,院子中的花开得浓烈,不时会有清风拂过,夹带股热气与花香,一齐送入莫寒轩的鼻息中,不过近视楼台先得月,其中大多的还数桃香,让他不由得感觉回到了春天。
说起春天,今年还真是令人难以忘怀。
南郡坐落于江南地区,冬季气温和,出门也无需增添衣物。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南郡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雪,虽说仅是铺地薄层,还没有落花厚,但这也让南郡百姓大开眼界。
一年四季都在飘雨的地带,又有谁会真正目睹过天上落雪,也就是些名流人士会不惜重金从北国运来些,供他们把玩或者降温解暑。
记得小雪初停那阵子,他也是坐在这里,看着满院还未来得及融开的雪,感受着不经意间凉风的吹入,惬意无比。
可叹那时风里夹带着的还是梅花的气息。
可惜那天夜里,便是下了一场春雨,使得雪化尽,而梅香无从选择,也只好随之消散。
想起这些,不由得让莫寒轩怅然若失。他有感而发,抽出宣纸,研好墨汁,兔豪软毛一挥而下。
醉花阴
疏影流芳垂云阔,凭户伴香坐。春痕倚枝头,沸雪酌风,寒梅煮雨落。
梦里席设庭中踱,佼人烟云过。而今酿新愁,樽酒半盈,不问醉何若。
字里行间未经刻意推敲,不过是他近日生活的写照,无特别之处。但是词成之后,莫寒轩的心情倒是好上不少,情感得到有效抒发。
笔锋落定,莫寒轩安然将毛笔靠落在笔枕上,思绪万千。细算来,距约定之时,仅剩有短短不到七个时辰。明朝一早,李格非便会入落尘酒栈,饮下黄梁酒,接受医治。
莫寒轩长叹一声,压力骤增。主要是每次医治时,不知为何,自己的心情都会被患者牵动,去和他们一同感受来自心疾的折磨。这个过程,是他最不愿接受的,像是在无病呻吟,却又避之不得。
眼下,申时刚过,正是百姓们用晚膳的时段,落尘酒栈的生意也是刚开张,迎来高峰期。
华灯初上,人影斑驳,莫寒轩虽处深院之内的醉喧阁,看不到外面的真真切切,但也能想象到南郡的夜,有多么繁华。
而楼中,却是安静得过分,甚至莫寒轩能听得林间桃瓣簌蔌的落地声。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搅乱了此番景致,楼梯被踏的吱吱响。莫寒轩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冒冒失失的弟弟回来了。
“藉秋,下午去哪了?”
脚步声消失,楼内短暂间又归于平静。
“咳……哪有,小道我就是出去采办点酒料……”
莫寒轩即使背对着莫梧非,也能大致猜到他的表情一二。
“吃过晚膳了?”莫寒轩问道。
“我还没呢,这不正要叫二哥一同去吃。”
“哦,你叫人送过来就行了,咱俩在这里吃就好。”
现在外面太吵闹,莫寒轩还真不愿出门。
“不是,听刘叔说是有人要见你,在遗世轩,好像还是个世家子。”
世家子,难道和京城那边有关系?
莫寒轩灵光一现,竟是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向他打招呼的俊逸公子哥,但那气质更像是世家子的那位。
旋即,莫寒轩扶额,自己看来是把梦境看得太重了,那里的人物怎会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好,同我一起去。”莫寒轩起身,走下楼去。
莫梧非撇撇嘴,等二哥先过去,自己在后面跟上,心想还能不带我去不成,怎么着自己也是落尘酒栈的二当家。
此时莫寒轩像是看破了弟弟的小心思,在前面幽幽道:“一会若有莽撞,失了礼节,你就去外面小摊凑活吃一顿。”
莫梧非一惊,将胡思乱想收回,外面的食物那能比得上遗世轩的,这桩大机缘自己可不容错过。
“好嘞,二哥。”
出了醉喧阁,兄弟二人并肩前行,莫寒轩路上瞥了弟弟好几眼,整得莫梧非心里直发毛。
“二哥,你……有何贵干?”莫梧非忖度一番,难不成自己刚刚在心里制定的菜谱又被猜到了?
“藉秋,你有没有做过很一个奇怪的梦,不切实际的那种。”
“小道我为人光明磊落,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不怕鬼缠身,再说我会画灭鬼咒,法力无边,魑魅魍魉等皆近不得身,哪里会做这种梦?”
莫寒轩一听,心中也是狠狠忖度一番,听胞弟这么一说,感觉自己恶鬼缠身,背后一阵凉飕飕的。
毕竟这种传说也是存在的,如若真是这样的话,人常常会六神无主,喃喃自语,莫寒轩结合自己前几日的表现,开始越发怀疑自己了,是不是该让弟弟为他驱驱邪了?
想不到,自己一介儒生,竟也会迫不得已去信鬼神,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莫梧非看着二哥神色不定的脸,一时间感觉自己的后背也是有些阴凉,不过当他发现离遗世轩没多远了,就撒开退跑了起来。
“二哥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恶鬼缠身的话,明日午时小道就给你做法事,保准逢凶化吉!”说话间,他已经溜进了遗世轩。
莫寒轩瞧着弟弟的背影,愣了一愣,自己竟是忘记告诉莫梧非明日关于医治李格非的事情了,唉,真是头大,要是今天没想起来告诉他,保不准明日会怎么作妖。
不过,还是等吃完饭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