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庆安九年,秋。
空荡的大厅里,四伙人在等着。火光忽明忽暗的打在他们脸上,把黑暗洒在华丽的官服上,衬的老成沉稳的脸模糊不清,看不到心里的情绪。
大厅中的四伙人,确切的说坐首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这几伙里最年轻的人,端坐在首位,同样固执的带着不动声色的面具沉默地驻腿坐在那个位子上。祁康知道自己和这些人这么坐着快一个多时辰没动了,但从早上开始要等的那条重大消息到来之前必须这样,因为这种场合年轻人动了会显得不够稳重,作为年轻的主公更会放大这种反应,而自己是不是真的稳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外人觉得自己稳不稳重。
跳动的火光宛如细线,在这群人之间不断连接。
“报!”一声带喘的叫喊从府门外挤了进来,撕裂了院内凝固的气氛。
厅内的人仿佛心照不宣得到准许口令一样动了起来,祁康瞟到屋里的不少人也借着这机会骚动起来,有几个人手拢在袖子里还是没动。
“报!紧急军情!”大喘的探马从门口奔进大堂跪倒,还没来得及换气。
“放肆!”祁康注意到有一个不动的动了,那人跳了出来,手从袖子里伸出指着探子的鼻子大叫:“身为臣子在主公面前这般失仪,慌慌张张,没规没矩,你这样让主公置于何地?”
“无妨。”祁康笑了笑,“说。”
“是。”探子缓了口气,大厅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禀主公,前线哨骑报,五州盟联军于昨日申时抵达锦都城外,驻军于城外子狭坡。今日寅时锦都少主纪易突然率城内骑兵纵马出城对总军营地发动突袭!在营地一带展开激战,哨骑探得那锦都少主至辰时驾马回城,马上挂着……“
“说。”祁康笑了笑。
“是,马上挂着五州联盟盟主纪成大人的人头!”
这句话起到了比祁康预想的还强烈的效果,听着大厅里一片的惊异声,他一直瞄着的那个身影终于动了动,他进议事厅以来一直在等这一动。祁康探出身子,用一种尽量沉稳沉重的声音问:“消息属实吗?”
“属下不敢胡言。”
祁康往声音里加入一丝急切:“我军伤亡如何?平成大人之子可无恙?”
“回主公,战况激烈哨骑未能探到前军情况,只探到景虎将军已领军向河东境内撤退。”听到这话底下议论声更响了。
“下去吧。”祁康依然死死的瞄着那个身影。
“主公,”言官席一人站出列来“前线剧变,当务之急是令我军从前线撤回,纪易奇袭得大胜,必会追击反扑。下官以为应先令我军尽快回到河东,保留实力,以不变应万变,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威胁。”
“择言大人此话差矣。”话音刚落,一白衣言官站出来,神情冷静,眉目低垂,“锦都军乍得大胜,士气正值骄纵,追击盟军必然贸然孤军深入,不多察觉。而凌西军全部兵力不过五万,即使一时侥幸偷袭得手,强对我四州联军五十余万,只有被灭之道。更何况平成大人之子恐已落入敌寇之手,我军更不可不破敌而走,不对阵而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偶。”祁康点了点头,“那褚大人的意思是?”
“下官的意思是,现今凌军乍得大胜士气骄纵,必会贸然深入,而我军兵锋尚健,且有景虎大将军坐镇,正是调转兵锋,合阵反攻,反败为胜的好时机。现在平成大人爱子尚在敌手,重镇士气,反围贼军,夺回大秀将军,一举三得不失为上策。”
祁康探出身子缓缓审视大厅四周“诸位大人怎么看?”
“下官以为此计正是上上之选,大秀大人的安危不容有失。”白衣言官又垂眼向前走了一步“请主公定夺。”
祁康笑了笑。
“褚大人,”一位黑衣言官站了出来,同为言官,他那随意束起的长发和过多图案的黑袍都显得格外扎眼“主公刚刚不过问了一句你前线战机,如此紧要关头,你却还三句话不离大秀大人,你的意思是,平成大人的儿子比前线战事和我十万河东子弟的性命都更重要吗?”
“不敢,下官断无此意。”白衣言官拜了一辑,退回列中。
“褚大人一向聪慧绝顶,才气逼人,碰见这紧要关头怎么就糊涂起来了?”那位指着探子鼻子吼的从列里拜了一辑走了出来,“主公,下官以为,当今五州连横,结四州之力兵马五十余万,盟主北州出兵三十万,九江、西州二州出兵十五万,我河东充先锋出兵十万,可这凌西纪易仅靠区区五万兵马就能大破盟军,足见其勇猛过人。更何况现在各路联军皆夺路后撤我军又岂可单独调头独面强敌?而且这五州联盟本就是我河东受北州逼迫,以主公性命威胁结成,而今其盟主纪成也命丧九泉,形势必将改变,断不能再与之同流合污。楚朝早已名存实亡,皇帝陛下更不能给我等庇佑。新的霸主已然出现,我河东万不能因一人之私而埋下万世之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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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大楚庆安九年,开国九十二年。历经太祖潇皇帝统治十七年,高祖明皇帝五十三年,睿祖景帝十三年,景帝之弟当今皇帝陛下在位九年,大楚朝也像所有封建王朝一样迎来了必然的结局。当然分崩离析还是老一套,新主即位主少国疑,太后专权宦官乱政,内斗不图外政,首都鼎川失去了对其他十二州的控制。关键时刻皇室唯一的希望,北州太守皇表亲纪元先生毫不犹豫给了亲表弟一下,公开招募合纵州郡,结成五州联盟一跃成为大陆最强势力,时称五州盟。其他各州争相效仿,一时诸侯并起,乱兵横行,楚室江山在乱世的风雨中摇摇欲坠,天下各地无不弥漫着战争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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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欢大人拎的清楚,”祁康微微笑了笑,“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平欢鞠了一躬,说:“主公,下官以为,而今纪成已死,我河东已再无受胁之患,倒不如趁现在尽早撤兵,先和那纪易建立合纵关系,也不失为权宜之计呀。成大事者顺势而为,若能能屈能伸,主公更可称当今明主啊!”
刚才束长发的又从列里窜出来,看着他飞扬的衣角挂的铃铛祁康第一次感到头疼:“平欢大人换队站站太急了吧?当今形势可不能像你想的那样如此简单。且不说河东与凌西素无来往,就算与锦都有了联系又能怎样?我们之中有人认识这纪易吗?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天性凶残?难道我河东又要像您一样给新的盟主做附属吗?”
祁康赶紧在平欢发作前咳嗽出两声,说:“那倒未必,我在北州做质子时曾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间还说得上话。”
他瞄到那个身影狠狠震了一下。
“主公,舍弟无礼不习尊卑。”最先说话的言官又站了出来,举手投足间带着稳重,“下官以为现在盟主已失,联军正值群龙无首,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其他联军的动向。四州联军本就是在北州的制约下结成的,各州间心怀鬼胎为谋私利而动。现在我军作为先锋最容易遭到凌西军追击,到时九江西州军队不掉头还好,只怕如若我军被迫与凌西军开战,另两州联军反而会就近观望,坐收渔人之利。”
“我担心的也这个。”祁康点点头“只是大秀将军尚在敌军手中。依平成大人看现在这种局势该如何是好?”他直直地望向那个身影。
身影的主人做了一辑,从列里走出一个身姿伟岸的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五官温雅的面容透着股精干的沧桑,发亮的双目隐约散发出军人般的坚毅与冰冷,火光下身上的猩红色官服衬得男人的身影更加雄伟。
“下官以为,现下当务之急并非犬子性命,而是我军前线战事。”平静的听不出起伏的声音从男人口中响起,祁康听了无数次也感觉那声音沉重的像块铁块压住自己的神经“下官专攻不在战事,请主公与军机先生定夺。”
“主公,”军机谋臣适时站了出来“下官以为,现下凌西战场实不该被敌军一时猖狂所慑而太过怯懦。兵法云:哀兵必胜,更何况我军还有拥有复数兵器的景虎将军坐镇,十万精锐部队出动,一味逃跑示弱只会损害我军士气,让敌军更加猖狂。依属下看,现在宜令我军调头迎击,便可连收凌西诸城,立不世之奇功。”
“你也知道那是精锐部队?”长发男又带着铃铛跳起来“十万精锐都丢在辽西你能负责?五十万人都被追着打你知道他是什么兵器?万一有传说兵器是你上去打嘛?”
“你……”
“平成大人想怎么办?”祁康打断军机先生的悲切,目光如狮子般扑向红衣男人。
平成俯首做辑,脸俯到光影中:“犬子之命不足惜,一切全凭主公作主。”
“可是……”祁康必须得做出点不忍了,不然太没人味了。
“下官恭请主公撤兵。”男人猛地把头俯进整片阴影里,宛如被制伏的野兽。
“好。”祁康突然站起,大厅里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气流拂过自己的脸。他用一种根本不像在椅子上窝了一下午的力道扔出一块令牌,“传令三军,撤军。让景虎回来。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