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对当事人做完笔录已经是下午四点,双方都说了什么,朱立国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王艳芳心中的那点秘密。
王艳芳孤独与绝望地站在派出所的门口,望着远处山顶上那半个即将被吞噬的夕阳思绪万千,她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她将去哪里安身,更不知道脚下路将通向哪里。
“王艳芳,”一个男中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名仪表堂堂的中年警官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对方关切地问道。
“哦,谢谢,不用了,所长。”王艳芳的眼睛瞬间有些湿润,她的那颗被五六个人狂殴时都无法撼动的铁石一样的心肠,却被朱立国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里?我送你过去,阳光家园?”朱立国锲而不舍地继续说道。
王艳芳敏感地犹豫了一下,刚才出现的那一丝感动立刻被怀疑所取代,‘警察的服务态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不仅在整个事件处理过程中处处替她这个小三说话,现在还要享受车接车送的待遇?,她似乎明白了,对方执意要送自己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个中年男性警察想要的不就是那点东西吗,哪有什么好人,’她这样想着,对朱立国强作妩媚地笑了一下,暧昧地说道:“那就麻烦你送我一下吧。”
朱立国此时有些尴尬,不再说话,默默地引着王艳芳走向那台破面包。
车子开出派出所朝阳光家园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朱立国都不知道该怎样向王艳芳开口,一方面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王艳芳心中的秘密是在哪个方向上的,他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你说原配也得不到房子是什么意思?’这样问不仅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以后也别想问其他问题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猜到对方对自己有所防范,非正式与一名陌生的算得上性感漂亮的女士谈话,难免会让对方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所以他索性干脆不开口,哪怕一句话没说就此分手了,也比给对方留下一个龌龊的印象强。
车子在阳光家园正门口停下,没有驶入地下停车场。
朱立国还是没开口,王艳芳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到了。”沉默了半天,朱立国终于挤出两个字。
“谁告诉你我要回这里了?”王艳芳似乎刚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车窗外,冷冷地说道。
“你也没说去别的地方啊。”朱立国面对这个不讲理的女人并没有生气,很有耐心地说道。
“走,离开这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王艳芳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的神情。
“上面被砸的乱七八糟,你不上去收拾收拾?”
王艳芳痛苦地摇了摇头,有些凄惨地自言自语道:“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就算这里不是你的家,你也该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吧,至少得那些衣服什么的…”
“不要啰嗦了,我说了,我不回去,”王艳芳朝朱立国竭嘶底里地喊了几声之后把头转向窗外,过了一阵平静下来之后才痛苦地解释道:“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到处都是晓平死去时的影子,脖子上留着血,身上全是血,我不敢坐电梯,一走进电梯满眼都是血,总感觉隔壁电梯里会伸过一只手来死死地抓住我,割我的喉咙,我害怕…”
朱立国明白了,确实,一栋刚刚死过人的大楼,别说她一个女人,就是胆大的老爷们单独生活在这里也会难免感到恐惧,这栋楼的入住率太低了,阳气太弱了,就算不出命案都显得阴森恐怖,令人脊背发凉,何况又出了人命。
“那你准备去哪儿?”朱立国重新启动车子问道。
“我想喝酒。”没想到王艳芳冷不丁地给出了这么一句。
朱立国差点没乐出声来,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当然是人与人之间最佳的沟通方式,但如果对方不主动提出来,他是绝对不敢提这种要求的,怕把对方吓到,他们毕竟刚刚认识一天而已。
朱立国把车开到江滨公园边上的一个烧烤摊,十月的晚秋冷风习习,已经没有什么人选择在室外吃东西了,但是朱立国仍然特意在室外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一方面他不想给对方以暧昧的感觉,另一方面在室外说话也比较安全,不易被别人听到。
菜还没有上来,王艳芳已经连干了几杯啤酒,当第一个菜上来的时候,她便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一天没吃饭,早上不想吃,中午那帮人就来了。”王艳芳一边埋头苦吃一边解释道。
朱立国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点上了一支烟。不一会,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两只纤细的手指。“给我颗烟。”
朱立国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对方已经开始自己信任了。
“说实话,我找你的确是有话要问你,做笔录的时候太正式了,我估计你不会说实话,所以单独约你出来,我不做记录,就当是随便聊聊。”朱立国把烟递过去,像对待朋友一样说道。
“昨天丁警官问了很多,像审犯人一样一直审到半夜,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怀疑我?”王艳芳平静地回答。
“不,你误会了,我从开始就没有怀疑你,你缺乏杀他的动机,另外以你的身体素质也完成不了杀人行为,但这并不排除杀身之祸因你而起的可能,比如他潜在的情敌,也许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呵呵,这不可能,”王艳芳冷笑了两声,咂着嘴说道:“自从跟了周晓平以来我根本就不接触什么男人,男同学什么的基本都断了交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对我这么放心,他爱吃醋,我不想惹他,他对我还不错。”
在接下来看似随意的聊天中,朱立国了解到王艳芳的大致经历以及她和周晓平认识的过程,王艳芳是在距离本市三十多公里的农村出生的,由于第一胎是女孩,她父亲执意要个二胎,她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出生了,也正因为这个弟弟的出生让她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东北农村计划生育控制的特别严格,弟弟的出生必须缴纳巨额的罚款,她的父母交不起罚款,因此房子被没收了,耕地也被强行收回,他们一家四口只好投奔城里的亲戚,靠父母在果菜批发市场打工那点收入勉强度日,几年之后和批发点的那些老板们熟了之后,他们就在远处的菜市场里租了个摊位,从批发点佘来一些货卖,生活开始有些好转,她和弟弟也上了学,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没想到五年前弟弟出了事,那时候他们虽然还是经营水果生意,但已经租了单独的门面成为了坐商,凡是水果店都难免要把果品摆在门口外面,这样不仅可以增加一些营业面积,也能招揽一些路过的顾客,但是有一天城管进行路面清查,也许是他们动作慢了,也许是城管本来就想拿他们家开刀,反正把那些摆在外面的水果箱子全都掀个底朝天,她父亲刚出来和城管理论几句,就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这时候她弟弟值夜班,白天刚好也在店里,看到父亲挨打,抄起一把西瓜刀就冲了出去,一阵乱砍,接下来可想而知。
“砍伤了三个,都是皮外伤,你也知道,中国这法律,说轻就轻,说重就重,一年是它,十年也是它,不托人肯定轻不了。”
“你弟弟当时多大了?”朱立国随口问了一句,他是想如果这小孩子不满十八岁的话可以从轻处罚,赔点医药费,估计也判不了几年。
“他93年的,那时候还不到19岁,他读完初中就不念了,在社会上混荡了两年,后来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让他去阳光学校当了保安,没文化还能干什么。”提起这个弟弟王艳芳有些伤感。
“哦,”朱立国也随着王艳芳的情绪同情地哦了一声,接着宽慰道:“受伤害的轻重也是有司法鉴定标准的,法院也不是可以随便定罪的。”
“话是这么说,可司法鉴定不也是他们(城管)说了算,人家是政府机关,我们就是个小商贩,整得过他们吗。”
“就这样你认识了周晓平?”
“是呀,公安局、检查院我们谁都不认识,这事儿一直拖了大半年才起诉、开庭,当时周晓平是刑事庭庭长,第一次开庭的时候他就暗示我,偷着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我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晚上就给他打了电话。”
“这种小案子怎么拖了这么久?超期羁押了。”
“那些人大概都想捞点油水吧,超不超期我们也不懂,反正就算超期了他们也有的是办法。”
朱立国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弟弟知道你和周院长的事吗?”
“知道,后来他知道了,我和晓平在一起之后他对我还不错,他们见过面,对我弟也不错,给他买了不少礼物,表啊,鞋啊什么的,都是牌子,还帮他开了家网吧,总算有点而正事而干了,年轻人爱虚荣,我傍了个法院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果这个说法属实的话,那么她弟弟也没有杀人的动机,排除了王艳芳这方面的关系人,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和死者本身有关的人了。
“你能不能再想一想到底谁还和他有这么大的仇呢?”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真不知道还有谁想杀他,也许是被他处理过的犯人,也许是他老婆,要说有仇的也就这两类人吧。”
“他老婆?”朱立国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随后摇了摇头,接着他转移了话题:“他老婆可真是彪悍呀,黑白两道通吃,以后,你还真得小心点,别吃哑巴亏。”
“哼,越是愚蠢的女人越彪悍。”王艳芳一脸鄙夷地骂道。
“你是说那栋房子…”朱立国狡黠地盯着对方,用这种欲言又止的方式等待着答案。
果然,王艳芳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了:“晓平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顾虑了,不仅是那栋房子,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实话告诉你吧,那栋房子根本就不是晓平花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贿赂他的,当然,他要给人家办事儿。”
“谁送给他的?”朱立国唐突地问了一句。
王艳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阳光集团,朱世康。”
“阳光集团?找他(周晓平)办多大的事,送这么大的礼?”
“具体办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那栋房子三年前小区预售的时候阳光集团就答应给他了,那时候我和他关系还没那么好,他怎么可能告诉我送房子的原因,我只要知道他的房子、钱,都是受贿得来的就行了,哼,”王艳芳冷笑了一声,猛吸了一口烟,恶狠狠地骂道:“这个死娘们,打我,打我是要付出代价的,想让我竹篮子打水,我倒要看看最后谁会一无所有。”
“你是想举报他(周晓平)?你有证据吗?别忘了,周晓平可是法院院长,虽然死了,但那些关系还在。”
“证据?哈哈,你以为他(周晓平)白养我呀,他给我的那些钱哪一分是从他自己兜里掏出来的?都是我替他挣的,我只不过拿了个零头,他是法院的,怎么会让那些行贿的人把钱直接打到他的卡上,他老婆、孩子、亲属的都不行,真犯事了一查一个准,所以他就找了我这么个白手套,之前谁当白手套我不知道,反正这一两年经我手的钱少说两三百万,卡上都有记录,想赖?门都没有,诶,你们派出所管不管这事儿?我要是在你这儿报案,你是不是能立一功?我看你人不错,就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吧。”王艳芳说到这里似乎心里的结完全打开了,甚至有些眉飞色舞的感觉。
但是朱立国却给她泼了瓢冷水:“你帮助他受贿也是犯法的,当然是否构成犯罪还要看具体情况,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你可以到派出所举报,不过这种行贿受贿的案子最好还是直接去反贪局或纪检委更好,我们派出所受理以后也是要报上级机关的,麻烦,而且,还有个事你要特别注意,行贿同样是犯罪,那些行贿的人不会轻易承认,甚至会对你下手。”
“杀人灭口?”王艳芳机智地反问,不过接着她就自信地笑了起来:“呵呵呵,所以我要拉着你呀,派出所长,他们总不敢对你也下手吧,我把咱们吃饭的照片已经发到朋友圈里了,也存了你的电话、微信,很快我就会让那些人知道我有你这么个警察朋友,让他们在动手前好好琢磨琢磨。”
朱立国的脸上闪过一丝警觉和不快,这个女人这是在给他找麻烦,但同时他也被这个女人的智慧所折服了,他本来是想利用对方套出一些有用的破案线索,没想到却被对方利用了,人与人之间归根到底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为了破案这倒没什么,同时,他也从这个女人身上总结出一条真理:千万不能得罪女人,她们真的会与你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