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渐起,冬天来了,已经开始下雪了。
“公子,”未临喊道,“别站太久,你的腿脚不好,待会受冻又要痛一整晚。”
晏清回头,霜雪零散落在他的发梢,雪白透亮,像是已经白发苍苍。
吴越湿寒,阴风阵阵,他来时受了重伤,如今更是拉下病根,如今连站稳都是问题。
他靠着窗,回首朝着未临,依旧在笑,烛火明灭,映衬着他的笑容,“未临,你怎么变得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了。”
他从江陵带来的人不多,这些年,只有未临一直陪着他,与他在这天涯海角的一隅苟延残喘。
又吹风了,又下雪了。
晏清伸出手,触碰那飘落的雪花,眉间闪过悲戚:“说是瑞雪兆丰年,但不知又有几人,能活过今年冬天。”
他自嘲般摇摇头:“四年了…一晃四年,时间过得还真快。”
“罢了,”他收回手,“晚了,该睡了。”
漫天苍白雪色。
沈朝歌走在路上,雪花斑驳,渐渐飘落,她一个人走着,夜色凝重,大路上,有人行色匆匆,有人倒在地上大声哭泣。
她曾经见过宣和最和平安稳的盛世,一朝毁于一旦,连周遭的战祸都麻木了
她曾经因为善心,路见不平,时常帮助别人,那是她的子民,只是现在,遭逢乱世,谁又能救世。
她握住手上的半截兵符,站在面前朱红门前,高大的门映得她的悲弱。
她忘了,这已经是她南渡的第几天了。终于到了这里。
四年前她从乱葬岗中醒来,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刚刚开始,她连自己是谁都认不出来,她疯疯癫癫了两年,随波逐流,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竟能活下来。
第三年,她终于稍微回复了些神智,她意识到自己丢了妹妹,两年了,再找到当初她把朝乐丢下的那个山洞的时候,妹妹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况且,乱世之中,寻常百姓想要活着尚且不易,何况一个婴儿。
一直找到了第四年,她开始放弃,学着开始渐渐往南走,混迹在难民群众,艰难渡了江,到了沂南。
沂南是她父皇留给她的封地,但是四年了,她看遍世事沧桑,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任性的公主了。
她落难的时候,就和一切难民一样,卑微如蝼蚁,任人踩踏,她已经快忘了,她体内也流着高贵的血液,离开朱门高阁太久,如今她再见到面前的高楼连苑,那是父皇送给她的府邸。
她及笄那天高楼就开始建,想想,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那支及笄礼的发簪已经不见了,她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而高阁匾额之上的题字“沂南府”三字,崭新如初,像是昨日刚刚落成。
她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再一次鼓起勇气,才敢敲了敲面前的门。
开门的是个两个小厮,他们见了沈朝歌,只觉得是难民,便麻木地说道:“走吧走吧,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了,还要养家糊口呢,帮不了你,走吧,你要吃的就到东街去。”
沈朝歌眼光微冷,她甚至已经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样说话,曾经的她,惯用权势压人。可是现在,她连开口,都觉得胆怯。
他们见沈朝歌没反应,连伸手去拉她,希望能把她拉下去,却没想到沈朝歌反应剧烈,猛地一把耍开周围的人,尖声喊道:“放开我!不要碰我!”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放开,沈朝歌冷不丁摔了一跤,连忙又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冲回大街上。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盘踞在她的脑海中,经久不散。
她不知道奔跑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她的头发似乎已经积了一层雪白。
前面传来一阵喧嚣,四周的人群都流向一个方向。
“快点走,快点走,主公来了,我们有吃的了。”
“是主公发粮了!”
沈朝歌抬头望去,人流汹涌,遥遥望去,她远处的面前,是个年轻的男子。
剑眉星目,一声裘衣,贵气逼人,高高站在人群中间的雨棚里,仿佛鹤立鸡群,沈朝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前不久,她曾经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过自己的面容,真像,虽然是同父异母,但是真的像极了。
如果不是如此,她甚至不会相信,那是她曾经固执又胆怯的弟弟。
人流把她朝前涌去,她顺着人流走去。
沈朝昭看着面前的人群,耳边回响起华曦的声音:“主公,在这样子下去不行,粮食迟早会被耗完的。”
沈朝昭眸光冷静:“我知道,可是当务之急,没有太多的办法,如果不这么做,只怕祸起萧墙,最先有人揭竿起义的,可能就是沂南了。”
他叹了口气:“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沈朝昭!”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沈朝昭心中一惊。
那声音仿佛是隔了山海,隔了岁月,却明明只是隔了人流,沈朝昭猛然回头,四目相对,恍然隔了半生。
华曦也跟着回头,想要看看是谁敢直接喊主公的名字,当看到沈朝歌的脸的时候,猛然惊悸。
两张脸,真得像极了。
“你……”
天下了雪,沈朝昭竟直接冲出来雨棚,推开拥挤的人群,逆流挤到她面前。
“是你吗?”
沈朝歌抿住唇,眼光冷清地看着他。
似乎这些年,她已经忘了用有感情的眼光去看人,她摇摇头,“你变了很多。”
沈朝昭感觉到了她的眸光,也不住轻叹:“你也是。”
此去经年。
谁还会是年幼天真少年郎?
沈朝歌缓缓从怀中握出兵符,把它递给沈朝昭,自从她得到它的那一刻,她一直贴身保存,挂在自己胸前,才没有在流浪中丢失。
“我们是可以回家了。”
江陵,他们的家。
曾经的家。
话刚说完,沈朝歌脚下一踉跄,毫无预兆地往前倒下,华曦眼疾手快,连忙接住她倒下的身子。
“主公,这……”
沈朝昭握紧兵符,看了她一眼,眸光一时间复杂起来,“带她回去,找几个好的医女,看看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随后又想起刚刚沈朝歌的话,自嘲般地笑笑:“我们还会有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