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我和我丈夫开车去了重阴市。祷山之北,祈水之南,故曰重阴。我高中便在重阴一中。一中临祈河而建,东边有一个人工湖。湖形似心,心尖出水,与祈河相连。
“你把车停在路边吧”
“嗯”我丈夫答道。
他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我们两个人相处中,他总能扮演那个倾听者的角色。在我与别人相处中,这个角色往往是由我扮演。
有时,我便会想,我或许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能让古怪的人对我敞开心扉,然后享受窥探的特权。但窥探到的世界,往往是见不得光的,被人刻意遗弃在黑夜里的。那种世界,任谁走近,都想逃离。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年冬季的傍晚,我无事闯进我爷爷的房间。掀开棉厚的门帘,那一瞬,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只有一点点的光线,从窗子勉勉强强挤进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爷爷坐在昏暗的火炉旁,什么也没干,低着头,眼神黯淡无神,满脸皱纹。他看见我进来了,才微微抬起头,问我要干什么。那时的我,也不知道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什么,但我内心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我,赶快逃离那间房子,逃到光亮的,有人的地方。
车门打开一丝缝,就有凉风拂过,路边的柳树便也跟着杂乱无章地抽打。
“看来又要下雨了,一到这个时节,总有一个下午,要下一场大雨。”
大块大块的雨滴,毫无准备地砸在我身上。我朝河边走去,他没多问什么,像往常一样,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要下滩去,你就在这等我吧。”
“你快去快回,下雨了,当心河水上涨。”
“嗯”
我一边拨开杂芜的芦苇,一边慢慢地下坡,脚底下深一脚浅一脚。越靠近河边,芦苇越密。有些芦苇甚至盖过了我,在风中摇曳着,行走着。
恍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幽幽的人影,高大单薄,在祈河,徘徊低吟。他看到了我,招了招手。
我望向他,也顾不上脚下,快步走去。
“来了?”
雷声从天上劈下来,夹杂着一道刺眼电光,让他的声音更加清晰。
“好久不见啊,我把东西带来了”我把准备很久的漂流瓶递给他。
他伸出手来接,整个胳膊都肿得发白,还有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的伤口。乳白色的还没有结痂的脓,从伤口溢出。
“别担心,已经不疼了”他安慰我道。
但我还是哭出了声,半蹲在地上。我平日里是不哭的,最多掉几滴眼泪,从未像这样失声大恸过。
他的脸也腐烂到,让我想不起他曾经的模样。脸颊肿胀得挤成一团,一侧的脸仿佛被鱼咬了一口,有一块鲜红鲜红的。
“快回家吧,雨下大了”
“你不回家吗?”
“我早就没有家了。”他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走了。”
我一个人伫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踽踽独行,消失在无尽黑暗的河尽头。
“蓝天,你在哪?雨下大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才意识到河水已经淹过我脚踝了。
我喊不出声,只得转过身去,循着声音摸索。这芦苇丛像是个迷宫,进去的时候还没感觉到。出去时,我像是迷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
天上的闪电响彻了天际,芦苇丛明暗交错。攸地一下,我害怕起来,我只得凭着感觉奋力向前跑。
脚下的泥泞加重着我的腿,我吃力地迈着步子,想赶快逃离。那种感觉就像是梦里,想跑快却怎么也跑不动。
在我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抱住我。
“你去哪了?”
我伸手去摸搂着我的胳膊,湿热黏潮。我转过身去,望了望那人的脸。
“吓死我了,河水都要涨起来了,怎么还不知道回来呢?小傻瓜,喊了你好久,都不应声。”
我整个人都挂在了我丈夫身上。“我们回家吧。”
他扶着我,上了车。“看你脸色不好?”
“故人重逢又相离”我扯了扯嘴角。
他侧过身来给我系安全带,倒车镜里,有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束菊花。
“你说从祈河可以漂到大海吗?”
“或许可以”
“我之前也是这样回答别人的,可是他没有漂到。”
“所以你便想放一个漂流瓶,替他漂到大海?”
我和我丈夫之间,便就是这样,他能看透我的意图,我也能猜出他的心思。
“那漂流瓶里,还有两份遗书。”我转头看向他“想听一个故事吗?”
“我什么时候不想过?”我们两都笑了。
“有点长。”
“余生给你。”他仍看着前方,但我依旧能从他眼中看到坚定与希望,还有那只属于我的温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的眼。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距离那个故事,中间已经隔了多年。
倒车镜里的女人渐渐走远,消失在车水马龙的万丈光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