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昨日方才入住了一队商旅,商队里有几个人已经踉踉跄跄地跑到客栈外,正站在院里大口喘息着,而客栈楼上还有几个尚未脱险的人,正凄厉地嚎哭着。
轩辕临站在树下静默不语,而文徽行如今也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正准备直起身时,却忽地发觉一个身影悄然落在她身后。
猛然惊觉有人,她一个翻身起来,挡在轩辕临身边戒备着来人。
却发现那人居然俯身下来,向侯爷作揖,说道,“侯爷,是属下失职了,让侯爷涉险。”
轩辕临的眸色在夜色中看不清明,沉吟片刻,他问,“情况怎么样了?”
那人道,“我们的人只伤了两个,他们的人折了四五人,杜桥撕开面巾一看,都是毁过容貌之人,属下无能没抓到领头的,不过他们好像得了信似的,迅速脱身走了,如今杜桥带着兄弟们救火呢。”
“本侯知道了,去吧。”
轩辕临面容冷峻,此时似乎更挂上了一层寒霜。
文徽行喉口灼伤了,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在一旁看着二人对话,晋远侯的侍卫吗,她怎么没见过这个人?
眼前这人一身藏蓝色的锦衣,额上系着一条青色丝绦,微微倾斜,将右眼盖住。夜色与火光之中,他面容瘦削,露出的左眼狭长漂亮,看得出来是个清俊的样貌。
那人看了文徽行一眼,之后又飞快地消失在了茫茫月色里。暗卫?文徽行是知道的,像晋远侯这样的身份,身边有一两个暗卫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暗卫明显身份不同,她方才注意到那人的腰间别着一把刀刃线条极为流畅的匕首,上边似乎隐隐约约刻着一个“徐”字,徐夫人匕首,相传是荆轲刺秦时用的那柄匕首,一个暗卫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稀世利器,他是谁?
正在她怔愣间,住在客栈附近的百姓们已经拎着水桶赶来救火了,再加上杜桥他们领着侍卫们一起救火,刚才的火势已然熄灭下去,如今只是黑烟滚滚罢了,好在客栈住的人并不算多,基本都逃了出来。刚才她从言语间听说杜桥桐枫他们大约都没什么事,于是便也放下心来,只静观其变。
她看着身边神情肃然的轩辕临,他正看着客栈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注意到她在看自己,轩辕临微微低下头,看向她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两道泪痕,一双眼微微红肿着,他只觉得心口忽然触动,于是沉声问她说,
“不是江湖人么,这就怕了?”
喉口的刺痛还未消散,她看着面前的人,眸子仍然是寒潭般的冷意,扯着嗓子终于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多谢侯爷相救,属下不是怕…”
他看着她费力说话的模样,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他从怀中取出来一块白素布,递给她。
她有些哑然地接过,抬起眼睛,“谢谢侯爷。”
他没承她的道谢,只转过脸,“一个男人,哪会哭成这样,赶紧擦擦,别暴露了。”
文徽行有些羞赧,取过白素布擦脸,刚才她真的不是因为害怕,事发突然,绝非她能控制的。那一块白素布上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沉水香的味道,一入鼻息,又让她猛然想起那时轩辕临将她揽在臂弯里,她靠在他的锦衣上,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仿佛能听到他的强而有力的脉搏,那种莫名的令她心安的声音。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那个人是她如今的上司呀,她在想什么呢?只是手中那块用过的白素布似乎也不好在还给轩辕临,她只好将那块素布收到自己的袖中,然后开口小声说,
“那些人身上涂了木胶,想必是早已准备好了。手段之狠辣,竟不惜牵扯上无辜百姓,侯爷可知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轩辕临貌似自嘲的一笑,“无论是朝中,还是战场上,本侯的仇家不在少数,哪里知道会是哪一位找上门来。”
“那些人有意毁去容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选在今日在这里下手,如果要围杀,荒山野岭不是更好吗。明明我们已经隐蔽了行踪,低调行事,是今日才转到官道上就出了事,属下想不通到底是哪里泄露了风声。”
两人都没做声,即便是轻车简从,低调行事,有心人想知道也是不难的。或是在扬州,或是一早在京城,亦或是这一路上,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文徽行更是疑惑一点,为什么那个黑衣人要潜入她的房间。
她猛然想起,“那卷经文!经文还在房间里。”那卷经文还在她的锦榻之上。
轩辕临摇头,“无妨,那只是个临摹的本子。”
文徽行长出一口气,只不过黑衣人进她的房间到底是为什么呢,比起杀了她,她更觉得黑衣人的行径像是在找什么。
一时间想不出,她只好叹息着看向那个一片狼藉的客栈,只觉得心中难过。在扬州城经营一家客栈着实不易,那客栈掌柜又是和善可亲之人,如今祸从天降,当真是让人心中愤懑不平,只感叹命运不公。
这也让文徽行对幕后之人的怨恨,更多了一分。她平生最恨这种视人命于不顾之人,可幕后的人到底是谁,看晋远侯的模样,亦是没什么头绪。
轩辕临瞥了她一眼,“你不必担忧,你只负责破案,本侯自会护你周全。想必想害本侯之人,并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杜桥已经将几个侍卫集结在小庭中,看见轩辕临与文徽行二人走来,他立刻迎上前去。
“侯爷,我们的人都在这了,有两个轻伤。”
文徽行和轩辕临同时看向那一群侍卫,那两个受了轻伤的侍卫已经拿衣襟将伤口包好了,正站在那里,看起来并无大碍。
文徽行也同他们站到了一处,桐枫小声问她,“小邢,你跑哪去了?我刚才找不到你,吓坏了,还以为你出事了。”
她垂了垂眼,“我,我保护侯爷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徒遭埋伏,众人都是心情沉重,杜桥奉命给掌柜的送去了两枚金锭。
文徽行叹气道,“两枚金锭也够他重新修缮客栈了。”
桐枫也道,“自然是够了,但我们要再不走,一会儿扬州城的州吏刺史赶到这儿,看见那些蒙面人的尸体,恐怕侯爷又脱不开身了。”
平日一贯活泼的桐枫,如今也是心有余悸,他们在明,对手在暗,他们永远预料不到下一次危机什么时候会出现。
清点了马匹和货物,虽折损了不少,但还剩了一部分,大约也够坚持到苏州了。
众人于是立即启程,御马奔赴苏州而去了。
已是黎明之时,月色已经隐在天边,曦光微显,又一天到来了。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他们不敢再掉以轻心,不知不觉也加快了脚程。文徽行腿上贴了药,如今骑马也不算痛了,终于不用落在最后了,她偶尔还挥鞭促马,跑到桐枫前边去。黎明前启程,傍晚便到了润州,刚从那样一场大火中逃出来,自然是不愿再住店,轩辕临便下令在山峦中驻马休息。
夜风带着秋意凉凉,卷着落叶沙沙,他们将马停歇在一处平坦的山地上,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水声潺潺,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不得不说杜桥真是一个包办百事的得力助手,指挥着几个随行护卫,用装叠在马身上的小箱笼中的油布建了个帐子,先挪了那两个伤兵进去,又安排几个人去灌水囊,一切井井有条。
轩辕临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抬头看月亮。文徽行不如那些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办事利落,杜桥嫌她碍事,把她打发到一边看马去了。
她倒也落得自在,蹲在马旁边看自己那个小白纸簿子,拿着个炭笔写写画画。昨晚还没等脱了衣服,就睡着了,这本簿子仍旧装在怀中。没想到那么一场大火,她的命都险些折在里边,这小白纸簿居然完好无损。
她记性向来不好,随身常备一个小白纸簿,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得清楚才不容易错失线索。来之前,她向吴妈妈索要了针线,又从轩辕临那里讨要了厚实的白麻纸,裁成小块,用针线穿了个簿子随身带着记事。
她拿着炭笔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都记了下来,黑衣人,木胶涂料从何而来,匿名住店为何被发现,放火杀人的目的。列出了一系列问题后,她蹙眉思索着,忽然又想起那卷《地经》,她在簿子上落下《地经》二字。
大魏有大小建国寺,大建国寺在燕京,而小建国寺落在扬州,缘善法师将《地经》带到了扬州,后来又收了两个徒弟,法号,“寒山”、“希迁”,两名高僧学成后,又下苏州创建了妙利普明塔院,就是如今的寒山寺。
从燕京遇到怀静法师,再到如今苏州的寒山寺中观音像惊现血泪,亦或是需得陆长风亲自出山追查的那个盲僧,那个不知去向的小沙弥,这一切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而他们只能如同木偶一般,被牵引摆布,不知前路。
文徽行默默在纸上写下,“建国寺,寒山寺,盲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