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年之恋（3）
不知什么原因，大约是张嫣不太喜欢听戏吧，去了凤彩门不久，就和皇上告辞回坤宁宫了。宫内还残存着酒宴后的凌乱，小荷带人整理，小竹清点礼品，逐一分类检查收好。想起奉圣夫人差人送来的那盒香料，小竹匆忙中命宫女梨儿单独收好，当时，正是忙乱之际，梨儿想了想，自作主张把香料放到自己的耳房中，随后出来继续招待客人。不想，同住一室的杏儿正巧回房取些东西，发现桌上的香料，以为又是皇上打赏下人的，很是好奇，便打开来嗅了嗅，果然奇香无比。当下，就在室内焚了一炉，感觉神清气爽，如梦似幻。杏儿回到成妃身边，就向成妃吹嘘皇上赏赐下人的东西多么的好，尤其说了这个香料的不同。成妃听了很感兴趣的样子，杏儿就提议拿来内殿焚一炉试试。果然，成妃赞不绝口，仿佛病也好了很多的样子。这时，小竹却带着梨儿急匆匆闯进来了，很是忧惧。小竹还连连询问成妃有无不适的感觉。成妃说一切都好。小竹先是命人住了此香，又把杏儿也叫出去了。
张嫣却仍旧不放心，传来太医又给李妍诊脉，太医称成妃脉象有些紊乱，却并无大碍，调息一下自然会好。张嫣又将太医传到外厅，命他查验一下此盒香料是否会对孕妇产生什么影响。太医研究了一些时候，回复说，此香料的成分有些特殊，似并非中原所出，叫不出名字。不过，可以肯定，这种香料能令人精神振奋，甚至会出现幻觉也未可知。对普通人无甚大碍，至于对孕妇是否有影响，也不敢确定。张嫣点点头，谢过太医。命小竹送他出门，并嘱他不可将今日之事说出。太医请皇后放心，以人格和身家性命担保，不会有不轨之心。
“真是防不胜防！”小荷沉不住气，懊恼的抱怨。小竹道，“这件事，千万不可让成妃知道，不然，她又要做噩梦了。”
此时，梨儿和杏儿都跪下领罚。一个个哭成泪人，说自己是无心的，求皇后娘娘饶命，担保以后不敢的话。
张嫣叹口气，道，“本宫素日对宫人们怎样，你们心中清楚不过。扪心自问，自从跟了本宫，你们是否事事做得完美？而一朝犯了错，本宫哪一次不是苦口婆心给你们讲道理，劝你们改过就是。如今，情境非比寻常，本宫下定决心保住成妃的孩子，就一定尽力办到，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差错。今日之事发现的及时，倘若不慎铸成大错，你们两个人的命加到一块，也抵偿不来。本宫用人不疑，相信你们绝非吃里扒外的小人，只是一时大意，或是往日我把你们娇惯坏了，养成了无所顾忌的性子。今日之事，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也不能一味纵容。你们自己说说，该让本宫如何处置？”
“奴婢听候皇后娘娘发落，绝无怨言。”
“好吧，你二人明日起离开坤宁宫，去守成逸殿。虽说那里如今是个空宅，但也不可一日无人照管。有朝一日，成妃终究还是要迁回去的。那时，你二人便是她身边最贴心的人了。本宫已将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了你们，何去何从自己定夺。”
梨儿杏儿都磕头谢恩，下去准备自不必说。小竹问道，“皇后，您可觉得她们是受了客氏的收买？”
张嫣摇头道，“不会的。我以真心对待坤宁宫里的每一个人。相信大家也必会以真心待我。我不需要她们像翠儿一样，患难时宁可割腕滴血救主，只要能够像你们一样，无论我当日只是一个小小选侍，还是有朝一日，终于成为一个侥幸获宠的皇后，抑或是将来的某一天，不再拥有帝王的恩宠，我始终自信，你们二人依旧可以不离不弃，与我相随而终。”
小竹小荷闻言都十分感动，双双跪地。
张嫣道，“在我心中，你们二人早已同容珠、李妍一样，俱是我的姐妹，没有尊卑之分，难得你们一直以来都可以理解我，帮助我打点好一切。倘若不蒙天佑，他日我彻底的败了，恐怕陪我受苦的也只有你们二人。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败呀。”
小竹小荷都点头。
张嫣振作精神，下命令道，“小荷，将坤宁宫内所有香料收集在一起，送至宫外处理掉。今日起，坤宁宫不允许再焚香。尤其是成妃所居内殿，更是杜绝任何香料。”小荷领命带下人处理此事去。张嫣又对小竹道，“也不知容珠那丫头怎样了，不是说头痛的？我既已把你指给了她，你多少总对她上心些。”
小竹道，“无碍的。刚才小宫女来报，她正在内殿跟成妃聊天呢。”张嫣点点头，不再多问，径自回寝宫休息。
这一夜，容珠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甚至从梦中笑着醒来。她不会知道，过了这一夜，前廷和后宫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那个时候，她没有想过，这场剧变会对她以后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直到多年以后，她才倏忽发觉，身边多少鲜活的生命，正在从那一刻开始，无声无息的悄悄远去，深宫中仅存的那一点卑微的温情，终究逃不出岁月的侵蚀。
日子在容珠看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每日与李妍在一起，陪她聊天，散步，关注她的小腹有没有长大一些。猜她腹中的胎儿会是皇子还是公主。那日后，再没见过皇上来坤宁宫。终于忍不住偷偷问小竹，为什么感觉这些日子身边的一切有种异样，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小竹并不隐讳，向她和盘托出。原来，廷臣纷纷上书请求遣客氏出宫。皇上一概留中不发。内阁廷臣又趁早朝之机，联名死谏，迫使皇上下旨，致使龙颜大怒，宣布退朝，气冲冲的回到乾清宫。不想，皇后却偏偏这个时候在乾清宫等着他。皇后呈递一道懿旨，大意是依照祖制，以后宫太妃和皇后的名义，请客氏到宫外别居。皇上当然不悦。于是，皇后屏退诸人，与皇上彻谈了许久。也不知，这个期间，两人起了怎样的争执，也不知互相定下了怎样的约定，抑或是，彼此说了怎样绝情的话，总之，皇上最终在懿旨上盖了玉玺。不过，虽是同意了送走客氏，但也附加了许多条件。比如，在宫外给客氏置办一座大宅子。出宫后，一应俸禄不变。比如，皇上要对客氏的亲人加官进爵以示补偿。再有，客氏出宫必挑拣良辰吉日。故而初步定下来，待八月十五中秋之日，也即客氏的千秋节之后，第二日清晨，以宫廷大礼送客氏出宫。皇后虽觉得荒唐，也实在无法。这已经是她可以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毕竟，客氏出宫有望了，后宫可以安宁下来。廷臣又合力为皇上推举了一位帝师，皇后相信，皇上只要别扭数日，终究会想通的。哪怕从此以后，他多么怨恨自己，只要他可以把心思收回来，放在朝政上，她所做的一切就值得了。
容珠听了，甚为表姐感到不值。倘若因为这个女人，真的失去了皇上的宠爱，从此，皇后岂不是空有其名？坤宁宫不是另外一个长春宫了？
她于是真心的为皇后表姐祈福，希望皇上早日回心转意。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坤宁宫确实冷清了许多。虽说仍旧是那些人，每日仍旧重复着那些事，但是，每个人都仿佛各怀心事的样子，尤其是张嫣，外表总是冷冷的笼罩着冰霜，想来内心也已经要冰冻了吧。容珠虽然敬而远之，但是，心里很惦念她。中秋这晚，容珠实在忍不住，去找张嫣。日间，坤宁宫实在不像过节的样子，每个宫人分得了几盒糕饼，一些果子，随便就过去了一个中秋节。小竹告诉容珠，今天后宫诸人都聚在咸安宫为奉圣夫人庆千秋，皇上亲自送去大礼，并把李家班请过去献艺。已经热闹了一整天了，皇上八成是要在那儿接着赏月呢。容珠一听，更觉得该去安慰表姐，也不顾小竹的劝阻，便非要见张嫣不可。小竹只好带她来求见。
容珠劈头便是一番劝慰，倒是让张嫣很糊涂，想了想，才笑道，“是啊，我也纳罕，今天好像过得特别慢似的。”
“姐姐，我听小竹说，明天客氏就出宫了，皇上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张嫣很古怪的打量一下容珠，笑着摇摇头，来到院中的秋千上坐下来，容珠也坐在另一架秋千上。
张嫣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像是在讲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我记得刚刚晋封皇后的时候，皇上每日来坤宁宫。说实话，我真的很烦他。他呀，只要坐上这个秋千，就不愿意下来。非要把我的宫女一个个折磨得实在没了力气，推他不动的时候，他还是意犹未尽的。我只好编个瞎话骗他下来，或是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哄他下来。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荡秋千，只是不可能像他一样，玩儿起来有无穷的精力，只要有人陪着，就没个完。不过，他喜欢做的事，大多我都是不喜欢的。斗鸡，斗蟋蟀，捉迷藏，上树掏鸟，骑马打猎，划船……总之，没有一件好玩儿的事他不喜欢。我那时，经常偷偷的流泪，恨老天为什么让我嫁给一个顽童？但是，后来，我慢慢发觉，他虽然万事不上心，对我倒是有情的。他说，那是因为，我已经在他的梦里陪伴他十七年。我当然奇怪他的说法。不过，后来，他把梦里的那个人雕刻出来，送给我，我才忽然有一种被触动的感觉。仿佛真的有一些记忆是关于我和他的，只是，我忘记了。”
“原来，姐姐对皇上也是有情的。”
张嫣抬眼望月，淡然一笑，“虽然他虚长我两岁，在我心中，他却只是一个孩童。我一直期待着，他长大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不要误信奸佞，在青史上留下一代昏君的骂名。为了他，不要拱手江山送蛮夷，毁了祖宗三百年的基业。只是，我也明白，这样做，不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当哪一天他真的长大了，恐怕，他对我的情也早已淡了，我也没有机会再对他说出这些话了。”
容珠感到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浸泡在月光的冰冷中。这种寒冷积聚在体内，无处释放。压抑着她无法喘息。
张嫣见她痛苦的表情，反倒笑了，“其实，今晚，我很高兴。明天，我相信，明天就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这一次，也许张嫣错了。第二天，却是一个噩梦的开始。
拂晓时分，宫人来报，奉圣夫人已乘皇家玉辇由一队宫女内侍护送出宫。张嫣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没有想象的轻松。这样，白天过去了。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宫人传话，皇上一直在乾清宫躺着，不允许人接近。张嫣想了想，不作理会。不料，夜幕时分，在无任何征兆的前提下，皇上突然造访，却已是泪流满面。他冲入坤宁宫，横冲直撞，在书房找到张嫣，不容分说，挥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到地上，涕泣道，“为什么，你是如此铁石心肠？你是没有父母的吗？你难道不知朕对乳娘的感情吗？朕幼时夜夜啼哭，是乳娘抱着朕整夜不眠。西李康太妃那毒妇打骂朕，吆喝朕，都是乳娘顶着，替朕求情，代朕受罚。朕玩乐起来不顾安全，每一次不是乳娘护着？幼时朕不小心从高处跌下来，若不是乳娘接下了朕，这个世上早就没有朕这个人了！朕如今富贵了，还她一场荣华，还她一个天伦之乐，难道不该吗？你凭什么拆散？你一口一个江山社稷，便是朕真的用江山来还他，朕也愿意！朕从今日起就当真不入你坤宁宫了，你看朕忍得住忍不住！你看朕是不是离了你就真的活不成！”
张嫣没有了还口的机会，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还击的话了。从前，无论遇到什么事，她制胜的法宝便是皇上的爱，如今，她连这个也丢了。只是，她没有太多的失落。她早就有准备的不是吗？所以，她看着皇上发泄够了，气冲冲的去了。她没有落泪。因为，她并不后悔。
皇上冲出去时，不小心与容珠打了个照面。容珠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皇帝姐夫”这四个字就没有出口，赶忙连同一边的宫女太监一块儿跪下来，恭送皇上。不料，皇上停下脚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容珠，“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就走了。容珠好生摸不清方向，预感到大事不好了。
果然，这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大大的超出了容珠的想象。
皇上拒不上朝，所有大臣的奏折一律留中不发。任凭哪位廷臣求见，一律不见。当然，这其中包括帝师孙承宗。
皇上每日与魏忠贤等宦官腻在一起，划船，骑马，看戏，赏舞，演习内操，斗鸡，斗鸭，斗猫狗，捉迷藏，雕木头……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皇上忙里偷闲下了数道诏书。晋封客氏之子侯国兴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统领大内侍卫。擢升魏忠贤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监管东厂。下旨收回太后大印，命庄太妃即日起迁居景阳宫。同时，令李成妃速速迁回成逸殿，如有违拗，以欺君之罪论处。锦衣卫可以先斩后奏。
圣旨即下，李妍当场晕厥。其中一名锦衣卫因素日敬重张嫣的为人，便对张嫣躬身施礼，道，“娘娘，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张嫣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妍被他们架走。容珠的心中不再只有震惊了。她跪在张嫣面前，道，“姐姐，臣妹请旨，去成逸殿陪伴妍姐姐。”
张嫣感激的望着她，点点头，便把头扭到一边。容珠嘱咐小竹、小荷照顾好表姐，便起身赶往成逸殿。
不出所料，梨儿杏儿守在李妍床边照料。容珠命梨儿去请王太医。不多时，太医来到，给李妍诊脉。说，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又屡遭变故，精神上有所震动。只需调养数日，不要再受惊吓便可。容珠谢过王太医，命梨儿按方子去司药局抓药来为成妃熬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