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石郎睡得越发轻浅,每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那日传来司马玮被诛杀的消息时更是惊得跌坐到椅子上,抓着犄角的手指根根泛白,微微颤抖。
数日后,一辆华美的油壁车停于金谷别院正门前,宫中常事董猛传贾皇后懿旨宣南中郎将石崇妾室梁绿珠次日入宫觐见。
油车缓缓驶过宽敞繁华的洛阳大街,我望着开合的车帘外一闪而过的铜驮,已然到了宫门外。然后油车停下,有宫人在车前恭敬地提醒说“请姨娘换乘软轿”。于是下得牛车坐上等候在一旁的轿子,又行了许久终于再次停下,皇后宫正殿已到。
由宫娥搀扶着,我自轿中缓缓下来,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皇宫。
飞翘的屋檐层层拾叠而上,宏伟壮阔;檐上镂刻着张牙舞爪的上古神兽,神气异常;艳阳下闪着金光的琉璃瓦,光芒四射;朱红色的木制回廊和门窗上彩绘着祥云和花草,艳丽醒目;回廊里巨大的柱子上绘有盘旋的龙凤,贵气天成;洁净无瑕的汉白玉石阶宽阔地延伸着,巍峨壮观。
果然是天下无双的皇家气派,只是这美太过于张扬肆意,端是叫人心惊胆颤,站在这里脊背不自觉地就弯曲下来,卑微感由心而生。
跟随宦官小碎步走过朱红色的雕廊画栋,一路低眉顺眼,最后来到一座偏殿,宦官示意我静候,自行入内通禀道“娘娘,石崇之妾梁氏到了,”半晌才有慵懒的声音传来“宣”。
转了几个弯,穿过一道沙障,最后眼前豁然开朗,诺大的寝宫布置得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十几个宫娥或站立或执扇,态度谦恭。正中的软塌上斜卧了一人,微胖的身体泛着黑光,正是当朝皇后贾南风,遂恭敬地跪下叩首道“愚妇梁氏绿珠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了,赐座!”声音慵懒依旧,不高的语调却透着一丝威严。
“谢皇后娘娘!”旁边已有宫娥摆放了凭几,感受到来自上方的打量,我轻轻地倚坐在凭几一角,身子微微前倾,双目微敛,静静地注视着斜前方青瓷盘口大花瓶里娇艳的虞美人,不敢斜视。
她自宫娥手中接过白玉耳杯,轻轻啜了一口,道“听闻贤夫人曾追随石大人往武昌,可习惯否?”
“回皇后娘娘,武昌地杰人灵,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愚妇甚喜之,谢娘娘垂爱。”我恭敬地回道。
她听后却半晌不再言语,竟自饮着茶,似在品味,我本就不知她宣我入宫何意,处处如履薄冰,生怕祸从口出招致祸端,如今被她这样不出声地研判着,背上冷汗已然浸湿了内衫。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将手中的清茶饮尽,自宫娥手中接了锦帕,轻轻擦拭着嘴角,垂头扫了一眼下首正襟危坐的我,道“姨娘不必紧张,南风尚在闺中之时,就听闻姨娘才名,今日特意召来不过是想闻您一曲罢了,不知姨娘意下如何?”
“愚妇谢娘娘垂爱,如此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我自怀中拿出从不离身的玉笛,抬首用目光请示,见她点头便开始专心吹奏。
“烂漫女萝草,结曲绕长松。三春虽同色,岁寒非处侬。”
这本是我极爱的一曲,曲调自是拿捏得极佳。此曲虽短却道尽天下女子心性,料想此刻应也能在她面前搏些同病相怜之心境。
“好好好,”她边拍手边道“夫人如此才情,南风见了也要怜爱三分,况风liu倜傥的石大人乎?”说到这里她似乎沉吟了一下,又道“此曲甚美,哀婉自怜,只是南风孤陋寡闻,不知是何曲目?”
“回皇后娘娘,此曲名为《襄阳乐》,乃楚地民歌,愚妇听了甚喜,遂改成笛曲,今日斗胆献丑了,”我边观察她神色边回道,她面上无波,但身体已然比刚才前倾了些,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指环。我心微微地放了下来,石郎终究没有猜错,昨晚他思之再三后,方对我道,楚王司马玮见诛后权力已然全部集于贾后手中,贾后多疑,此举应为试探,并在我手心写下襄阳乐三字。此刻我边捉摸她的心思,边趁着放回笛子的动作撩起袖子,露出手腕,那里是一只嫣红如血的玉镯。
贾后果然状似不经意扫了一眼我的手腕,继续道“原来夫人喜欢楚歌。”
“然,楚地民风淳厚,人人善歌,可惜绿珠才薄,时日又短,所学终究有限。”我恭敬地解释道。
“哦?”她淡扫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见她神色中似有嘉许之意,我道“且石郎曾言,楚地新复,地势险峻,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亟需治理的时刻,”我抬眼,见贾后正注视着我研判,腼腆地笑了笑,继续道“若他为当地令尹,必当鞠躬尽瘁报朝廷。”
贾后未再言语,片刻后有宦官通禀道太子殿下前来问安,我遂行了礼告退。出厅门时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司马遹,我行礼道“愚妇绿珠叩见太子殿下,”他闻声扫了我一眼,似有惊讶,只一瞬就已平静,开口道“夫人免礼”,然后转身进了贾后寝宫。
司马遹已然褪去了昔日的青涩,淡淡的神情透着帝王家的威严,完全不像坊间传闻的那样。坊间盛传太子司马遹玩物丧志,政事不通,专好经营食坊和肉铺,名下已然有了好几家酒肆食坊,本人更是游走于宫中和洛阳大街之间,甚至还经常流连于宫外私宅,甚少宿于东宫。
回程时仍是先乘轿至宫门,远远就看到青哥在牛车旁等候。登车前我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气度恢宏的皇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回到金谷别院时,石郎已然在等我,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似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拉住我的手。
三日后,圣旨下,“……察南中郎将石季伦为官清正,体恤民情,深得朕躬,擢升为荆州刺史,即日起赴任,钦此!”
我跟随石郎身后叩首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后石郎和传旨的宦官寒暄了一番,然后塞了件物什在宦官手上,我只看到一道绿光一闪而过,宦官便已接过塞进了怀中,连连笑道“石大人客气了,”遂登车离去。
离开洛阳前,我专程去了趟赵王府看望清婉,她似乎又瘦了些,神情恹恹,见了我终于提起些精神的样子。清婉已然失宠,吃穿用度都比从前差得多,我把身上的银子和珠钗都摘下来给她留下,她没有刻意地推辞,尴尬地笑笑也便受了。
我们没有出府,只是在王府花园里游走赏玩,顺便不着边际的聊着。
“妹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边行边道“姐姐莫要再想些有的没的,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笑了笑道“胡思乱想你也不肯我做,那我还能做得什么?”
我捉住她手,微怒道“姐姐又在胡说”。
她身侧是一株浅紫色的木槿,此刻矮小的灌木枝头开满花朵,红花叶绿的分外娇艳,而花株旁的人儿却面色苍白,嘴唇无色,我强忍住眼角的泪意,伸手将她额前被风吹散的碎发捋顺。“待绿珠回来了,便给姐姐讲述荆州的经历。”
她听罢微笑着点头。
微风过,园子里的植物叶片相击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开过的花朵被风吹落下来,花瓣一片片地随风翻飞,清婉的手在风中一握,再松开时掌心里便有一片深红色的花瓣,她似有若无地笑了笑,然后手心翻转,花瓣又重新被风卷走,飞舞着,最终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也许不久它就会腐烂,然后化成尘埃,谁还会记得它曾是这般地鲜艳?
这时迎面有脚步声传来,我抬头,讶然,是孙秀。此刻他头戴乌纱,身着官服,看颜色品级似是不高,清秀的面孔上仍旧是不卑不亢的神情。他看到我也是微怔,双方一时尴尬,不知做何反应,还是清婉先开口道“孙大人一人游园,好雅兴!”
孙秀面微红,揖道“孙某见过两位夫人,”言罢不再逗留,匆匆沿着石铺的甬道前行,不一会便没入花海。
“此人在为赵王做事?”我问道。
“做事,”她只轻轻地重复这两个字,似有讥讽,然后有些异样地苦笑了笑,道“王府肮脏,我们姐妹不要谈论这个,”遂携了我继续前行。
我只得在内心里叹气,孙秀,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这条路。眼前闪过他细嫩的脸,清秀的五官,秋水般的双眸。世人只道女子红颜乃祸水,其实红颜不论男女,又有哪个是情愿?终究是红颜祸害了世人,还是世人祸害了红颜?
清婉如今住的地方颇偏,身边也只有一个小丫鬟伺候,并不尽心。我见了只得给小丫鬟使些脸色,恫吓一番,又背着清婉偷偷塞了些首饰。内心却颇不是滋味,都说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
出了赵王府,我便顺路赶回洛阳石府探望一番。大夫人这两年体弱多病,石母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加之舍不得几个孩子路途奔波,此次众人仍旧不能随行往荆州。病榻前大夫人拉了我的手,只说了句“以后大人便交给你了,”我点头应允,两人便再无言语,她心里终究无法接纳我,就如我无法真心接纳她一般,不大不小地始终有一个疙瘩,不足以致命,每每碰到了却隐隐地痛。
两日后,行装已然打点妥当,石郎遂上殿谢恩,我们一行人再次辞别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