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三岁。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村儿里的毛头小子们看到我目光开始闪闪烁烁,再没有人早上跑来约我一起去放牛,也没有人晚上爬上墙头学蛐蛐叫等我一起溜出去玩耍。即使偶尔遇见了,他们也总是面红耳赤地抓着头。这让我郁闷。
到家里找阿娘聊天的大人开始多起来。偶尔也有人试探着打趣“将来谁娶了你家幺幺可是好福气”,阿娘总是笑着,不答话。
阿秀已经是个快要出嫁的大姑娘。即使放牛时遇到了,手上也总有纳不完的鞋垫。偶尔脸蛋红红地拉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起她的青山哥。
那个清晨我跟往常一样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拉开牛圈的门,扬着我的小鞭子赶着三头牛。
前一夜下了雨,薄薄的水雾掩藏了如黛的远山。稻田还没有长满,裸露在外的土地一眼望去粗粗细细的就像从前阿爹笔下的线条,阿爹活着时是村儿里的私塾先生,儿时的伙伴们都羡慕我有一个识字的爹,因为我总能吹奏出他们不知道的小调,念出他们不知道的诗句。初夏的山风微微的凉,吹在身上说不出地舒畅,脚下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欢快的节奏如同歌唱。
我哼着自编的小调儿,双脚用力地踩着水面的石头,一两尾受惊的泥鳅从石下蹿出来,急切地寻找着另一个藏身之地,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我不断地踩着石头它们不断地藏。这就是我那时全部的快乐,很单一的快乐。
不知不觉进入山涧。胯下的牛自顾自地啃着青草,阳光透过山峰的间隙洒在草地上,空气潮湿,里面混杂着青草的味道。我的牛很悠闲,我也一样。
然后我遇到了他。
我这一生有着无数个清晨,梦里梦外总是不小心出现的却只有这一个。
这些年总在想,如果没有这个清晨我这一生该是什么样子?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他半蹲在溪边,没有束冠,乌黑的发细致地散在肩上,宽大的袖袍拢在身后一直蔓延到脚下的青石上,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神情认真地往盘口壶里装着清水。村里人做农活时口渴了也会在溪里接水喝,但从来不是这样。他蹲在那里就像一幅画,云雾里墨绿挺拔的远山都成了陪衬,让我想起阿爹最爱的那幅写意山水。
已经记不清我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
然后他转身看到了我,一刹那的惊讶之后笑着说“上山真早,小珠娘”。
绿萝村人以珍珠为上宝,生了女儿统统称为珠娘。但当面唤人珠娘却只有恋人间才这样。
我很想告诉他这个习俗,话到了嘴边却不能出口,只是觉得脸颊很烫。
开始气恼早上没有挑一头高大的牛来骑,只能这样呆呆地任由他打量。
他是远行路过绿萝村的客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只是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跟班青哥,去的时候却多了一个侍婢珠娘。
村儿里人都说梁寡妇家的幺幺好福气,聘礼是满满的十斛珍珠,阿娘却只是哭泣。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我坐着车子离开了绿萝村,任我不管怎样回头,再也看不清她那张哭泣着的脸。
我安静地坐在精雕细画的油车里,看着远处似乎要蔓延到天际的油菜花海,嘴里叼了一片叶子轻轻吹着石郎新教的小调。他忽然拉起我扶住车窗的手,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微笑着开口,“从今以后你叫绿珠,梁绿珠,幺幺是只有我才能用来称呼你的名字。”
我那时似乎没有回他一笑,傻愣愣地只顾着脸红,想抽回手却又不舍。挣扎间手指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袖口,丝滑的触感是我过去十三年从未接触过的绵软。
推开窗,极目南望。
入目处尽是一片雪白的苍茫。积雪掩映下的那些雕廊画栋,平添了几分妖娆和惆怅。
下雪了,这将是我在洛阳度过的第三个冬季。
鹅毛般的雪犹在不知疲倦地飘落着,仿佛不满那些精美回廊扎眼的瑰丽般。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轻轻摩挲手上的横笛,温润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
翠儿恰在此时推门而入,“姨娘,大人备了车,奴婢这就扶您过去。”
“大人可有说今日将往何处会友?”任她利落地替我收拾着,我随口问道。
“奴婢不知”
厚厚的积雪早已盖过了门槛,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府里的人都知道梁姨娘喜雪,她院子里的积雪从来不用清扫,下人们也愿意落得清闲。
重重的院落重重的门。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府。只是奇怪,石郎昨夜并没有提起今日将出门。今天可是十五了。
“姨娘当心,雪滑。”翠儿匆忙扶住我,不期然触到她的手,冰凉冰凉。
出得府门就看到停在石狮前的牛车,青哥默默地坐在车辕上,一如往常。
“绿珠,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耍耍。”牛车上,石郎拉我坐到他近旁。
“哦?绿珠猜猜,”我被他轻快的语气感染,于是托着额头努力地思索着谁能让他有这么高的兴致,“可是潘大人府上?”
“错啦!”
“那就是左大人?”
“还是错!”
“难道是陆大人?”
他干脆不回答我,只是摇头。
“总不会是贾大人吧?”
“鬼精灵,你猜不到的,”他捉住我摧残额头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暖着,眼里漾满了笑。“老实儿等着惊喜吧。”
微笑着注视他那微微上扬的眼角,轻易地就想起那个暖暖的夏季也是在这样一个油车里,我的良人拉着我的手说“……幺幺是只有我才能用来称呼你的名字”。谁说岁月催人老?三年了,他依然是那个让我移不开眼的儒雅翩翩郎。
只是再也没人唤过我幺幺。
车外是人声鼎沸的洛阳,车内是情深意切的情郎。我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你是绿珠,只是绿珠。”
“青儿,何事如此吵闹?”他掀开车帘将头探出去询问,清冷的风夹杂着雪飘进来落在身上,我这才发现车已然停了,停在路中间。
“回大人,是五斗米教的乱民闹事。”
“你等我,很快就回来。”他回头嘱咐道,临下车还不忘把我的手塞进狐裘里暖着。
我点头,在身后叮嘱“大人,当心落凉。”
他身子已然站到了车下,还不忘细致地转过头帮我把车帘掩好。然而我还是看清了那一幕,虽然只是一霎那。
一架罕见的酱色牛车旁几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歪歪斜斜地躺在路边,身下的雪触目惊心地红了一片,其中一人胸前的深衣黑红黑红,惊恐地望着这个方向,目光和我一瞬间对上。
我并不是没见过血。九岁时,一头跟我伙伴般感情的牛从山崖上摔下来,鲜血淋漓地死在我眼前,前年追随石郎到高趾也亲身经历过武斗。鲜血已经不足以让我战栗,然而刚才那人的眼神只一眼却哀伤。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石郎很快就回到了车上。
“潘大人也在?”我问。
“嗯,几个暴民冲撞了安仁的车,他受了点小伤。”
“很严重?
“没事了,”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边拉我入怀,一边说道“小憩一下吧,路程有点远。”我埋首在他怀里,闻着独特的薰香,狭小的油车内一下子充满了温馨的味道。
起伏的山峦在积雪的映衬下洁白而幽静,绵延着一直向远方,两侧并不十分高大的山峰环绕着形成一个峡谷。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丝洛阳人声鼎沸的喧嚣,听得到山风卷起雪粒发出的沙沙声响。正前方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院,巍峨的门楣上书四个大字“金谷别院”。可以想象当周围的山峦布满繁花时这里该是多么惊人的美丽。
“喜欢么?进去看看?”他示意我进到别院内走走,然后微笑着跟在我身后。早有伶俐的下人打开了门,恭敬地静候在门旁。
院内又是另一番天地。并不像洛阳石府那样到处是重重的院落重重的门,这里完完全全地依照地势而建造。自然的山加以改造形成风格独特的景,自然的渠加以开凿形成别具一格的塘,虽然山上没有绿树,水中看不到游鱼,但是完全可以想象。这样的设计不可不谓匠心独运,就连树木也只是在天然的基础上加以引导。院内的建筑全部采用红色,红色的回廊红色的门窗红色的屋顶。喜庆之余,映在一片雪白的天地里分外妖娆。
不记得走过了多少重建筑,绕过多少个假山,最后来到的是别院中建得最高的一座塔楼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直到我们并肩站到塔顶端。
冷冽的山风迎面扑来,我在风中微微地发颤。
“以后想要远眺就来这里,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温热的呼吸从背后传过来,“绿珠,金谷别院是专门为你而建。”
原来他知道我为何唯独偏爱朝南的窗。
此刻我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再次南望,雪白的积雪,延绵的远山,仍然望不见我向往的家乡,可是内心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