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十离诗
马车走在去往松州的路上,离开成都越来越远。
这一路穿山越岭,颠簸起伏,我心里特别闷堵。不相信就这样离开了帅府,还有文昌,离开成都越远,心里越是忐忑不安。文昌啊,文昌,你为什么关键时刻消失不见,不来替我分辩,为我作证。韦将军啊韦将军,真是瞬息万变,翻脸就不认人啊。难道离开了你,就不能生存了吗?是你毁了我,把我捧得这么高,又罚得这么厉害。
此刻,不由得又想起上官婉儿,作为上官仪的孙女,当年被罚在掖庭为奴,因才华出众被则天武后看重,又因事变遭受鲸刑。当一刀一刀的刻痕划破光洁如玉的额头,成为永远的耻辱之时,婉儿受到何等的煎熬,自尊心全然被摧垮。婉儿啊婉儿,是否有才华的女子都要被世俗所摧残,都会被强者蹂躏打垮?
“薛姑娘,前面就是松州地界了。末将护送姑娘到此,姑娘可有什么要转达给韦将军吗?”从成都一路护送我来的李川都尉,隔着马车外的帘子问我。
“没有,薛涛不才,不配在韦将军身边做事,愿在此地受罚。请校尉回复”。我还是那么倔强,言语清冷,虽然一路劳顿艰苦,我心里觉得到了松洲,过不了几天韦将军肯定一纸调令将我请回。
“薛姑娘,此去松洲前路茫茫,姑娘冰雪聪颖,岂是久居末端之人。末将身边的裴育裴参军现在松州,若薛姑娘有何吩咐,可托裴参军带话。薛姑娘多保重,后会有期”。李川都尉一脸茫然的望着我,他这一路劝了我不知多少回。可是性子倔强的我,已经对韦将军彻底失望。就在离松洲最近的松亭驿站,李川还递给我一件银白色大氅,留给我在松洲御寒用。
“薛姑娘,后会有期,末将告辞了”。马儿一声长嘶,我听到帘外马儿奔驰走远的声音,心中一阵恐慌。真的就在此地,真的是要受罚了?
大唐松州,边陲重镇,被称作西川门户,为用兵之地。想当年,吐蕃首领松赞干布派者前往长安求婚。使者路过松州,被州官扣押,松赞干布大怒,亲率大兵二十万人入侵,都督韩咸战败,太宗皇帝命史部尚书统军抵达松州,经川主寺一役,唐军大胜。松赞干布返藏后又遣拾使臣送黄金以求通婚和好,太宗晓以大义,将文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传为千古佳话。现如今,我坐在松州军营的营房中,满脸愁苦,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这位就是成都远道而来来的薛涛姑娘,姑娘旅途劳顿,身子疲乏,今日就不安排见客了”。听到营房中一位年长一点的女子在说话,我一脸不屑的坐在营帐中,一言不发。
“姑娘,这里可比不得成都,姑娘既然来了,还是安心任命吧”。年长女子继续说道,一脸的不屑。
看着营帐中女子粗糙的面容和肤色,我心里一阵紧张。好可怕呀,难道我也会变成这个模样。看看她们身上颜色暗沉的衣物,和我身上秀有芙蓉的裙衫,天差地别的环境与衣释,成都与松洲,相隔遥远,从此音讯不同。想到此,心中一阵颤栗。如果长久呆在此地,我是否也会变得和她们一样,饱经风霜,粗茶淡饭,从此与成都音讯中断,老死在此地呢?这太可怕了,松洲不是成都,偏僻不说,哪有诗词歌舞,琴弦弹唱,四周都是些驻守的军士和随军的营妓,原来韦大帅要这样重重的惩戒我,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原来我一路上所想的松洲,就是这样低俗不堪。
是夜,我昏昏沉沉睡在营帐中,听到隔壁帐房中传来喝酒的声音和调笑的声音,粗鄙不堪,还有划拳的叫喊声,女子的尖叫声。
忽然,我的帐房中冲进一个黑影子,呼的一声栽倒床前,“这是新来的美人吗,怎么不去陪酒啊,来吧陪下本大爷”。说完,一把就要掀开我的被褥。
“来人啊,救命!来人啊,救命!”我被粗鲁的军士压倒,动弹不得,黑暗中只能大声呼喊。
“喊什么喊,以为你是谁?老子做事你还不服气。你来军营就是卖笑买身的”黑暗中那人更加放肆,酒气和臭气扑鼻而来。
我拼命挣扎,跑出了营帐,身上只穿得件单薄的衣衫。松州的夜晚,寒气逼人,跑出好远站在土丘上,我冻得瑟瑟发抖。站在山坡上,扶住一枝树干,惊魂未定。
还好,那喝醉酒的士兵并没有追上来,想必是喝醉了,想跑也跑不动了。
原来松州的军营是这么可怕的鬼地方,我一天也不能呆了,我要回去成都!
不行,今夜不能回到营帐去了,那里太危险。还没等我回去,说不定那醉酒的士兵会醒了酒再来纠缠。
可是,眼下我怎么办呢?总不能呆在这个山坡上一直到天亮,身上的衣衫这么单薄,这样呆在坡上会被冻死的。我借顺着月光,颠簸着只得回到刚才的营地。想着身上还有一只金钗,对营地上守夜的兵士瑟瑟发抖的说到:“军爷,烦请今夜一定帮我找到成都来的裴育参军,就说李川都尉护送的薛涛找他急事”。
“姑娘冻成这样,先进小将营房暖和下,我这下便差人去寻找”。见到金钗,守夜的兵士喜笑颜开。忍不住还拿眼睛瞟了我几眼,让我心中好一阵害怕。
我就这样坐在营火边,等了几个时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快天亮了。
“末将来迟,参见薛姑娘,薛姑娘受委屈了!”裴育参军站在我面前,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晕倒了过去。
发起了高烧,昏睡了几日,才算恢复了精神。裴参军见状,劝慰道:“薛姐姐,你这刚来松州,往后苦日子还长呢。何故落到如此,听闻姐姐是韦将军身边最器重的人。姐姐可是犯了什么过失吗?”
我默默无语,这几日的高烧,让我十分虚弱,也不想说话。
“看薛姐姐这等姿容,如此才情,将军怎忍心发落姐姐到松州?松洲军营可不是姐姐能够呆住的地方啊。薛姐姐,你还是服服软还是求求韦将军,饶过姐姐过失,回到成都过安稳日子吧”。裴参军年纪虽小,说话确很有见地。
“薛姐姐,我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过些日子我就要返回成都了”。裴参军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往后,往后,我怎么办?是继续这样可怕的日子,还是求饶让韦将军放我回去。一想到韦将军那高不可攀的威严,和拒人千里的傲漫,我还是不能释怀。
“薛姐姐若放不下身段,我替姐姐写一封信,托李都尉转给大帅可好”。裴参军真是细好心人,小小年纪便能参透人心。看他憨厚的模样,是个稳妥可靠的人。李川既然将我托付与他照顾,我就不能不听他的劝说。虽然内心一想到韦将军,一想到刘辟,便是愤愤难平。可松洲这苦寒之地,军营中更是乱象丛生,离开了保护伞,我只有自甘沉沦。
“末将这就替薛姐姐写,今日就寄回成都,姐姐等着好消息”。听闻此言,我心中甚是欣慰,暂时放下心中情绪。
“有劳裴参军费心,薛涛如今没有他念,甘愿受将军责罚,诚心听候差遣”。我有气无力的答道,心中更是难受。这就是宿命,也要任命。任满身才华,没有了施展空间,也是不能展翅的孔雀,更是折断了羽翼的孔雀。松洲这个鬼地方,不是我这样满腹诗书的女子可以呆的住的地方。我只有回到繁花似锦的成都,回到我熟悉的诗书礼乐的环境中去。
只是,信函寄出,如石沉大海,韦将军根本没有回音,更没有调令差我回去。韦将军是没有收到,还是不想回复。在松洲这样偏远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节度使署府的任何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裴参军就要离开松州回成都,我越发一阵阵的紧张。离开裴参军的护佑,我还能有生存的尊严,还是自甘受辱?想到那晚喝酒的军士,和我还在乐籍的身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在这个地方。
想我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子,身处危苦境地,唯一的自救方式就是把能够让韦将军收回成命的。韦将军,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收回成命呢。
这日,天空放晴,裴育弄来两匹马,欢喜的对我说:“薛姐姐,今日末将轮休,找了匹马,陪姐姐去外面散散心”。
我苦笑着,翻身上了马。想着上一次骑马,正是去简州,和韦帅同骑一匹马。一路上他对我呵护有加,去简州的一路是温情脉脉的一路。而今日,是被罚处在松洲,天差地别。
“姐姐,为何不说一语。今日天气温暖,姐姐呼吸下松洲新鲜的空气。总是憋在军营中会憋坏身子的”。裴育大概快要返回成都去了,眼睛里面满是欢愉。
“裴参军,这当了戍边的战士,得多久才能回去”。我期期艾艾的问道。
“如果没有遇上战事,五年就可以。如果遇到了战事,马革裹尸还也是有的。戍边不容易,姐姐啊,苦寒边地不是女子呆的地方,还是赶紧回去吧”。裴育边骑边说。
见我默不作声,知道我心中还是放不下尊严,他转回头,说到:“姐姐,我们骑马飞奔起来,象鸟儿一样遨游在蓝天下”。说罢,他用皮鞭抽了我一下,我的马便狂奔起来,去追逐他的那匹。
这山高林密的地方,马一点也不听话,我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响,哪里顾得上头上的蓝天,大声呼喊到:“裴参军,等等我,骑慢点!”
可是哪里追得上裴育的速度,我的马越发疯狂起来,呼呼往前,只见树木一排排往后退,我的脑子一篇空白,不知道如何才能止住这样狂奔。
突然咯噔一声,马似乎撞上了树墩,腾空而起,我死死的拽住了缰绳,大叫一声:“裴育救我!”就两眼一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路旁一位勇士死死拽住了发疯的马匹,在空中吹响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马匹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吓得惊魂未定,服服帖帖的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姑娘,你为何如此莽撞,不知这样骑马会有性命之忧吗?”勇士怒吼吼的说到。
“不知,怪我任性妄为,不知自己骑术不精,多谢勇士”。我被吓哭了。
正在此时,裴育也调转了马头,奔向我身边。
“姐姐受惊了,可知任性妄为会丢掉性命!”裴育大声说道。
“不知,以为自己会扭转命运,现在才知自己愚钝!”我边哭边说到,难怪裴育要挑一匹烈马给我,我自己不就是不听话任性妄为的烈马吗?不知马性,却敢上马驰骋,就快到鬼门关了,还心存侥幸。薛涛啊薛涛,别人都看明白了,为何我自己就不明白。非要走到松洲一趟,非要今日骑马才能明白呢?
想到这段时间在边地松州的苦寒,我对戍边有了清醒的认识。边地的苦海和清冷,远非呆在成都节度使府邸可比。一辈子老死在这里太可怕了,可能我还没有老便已经被生活折磨致死了。死了,就什么繁华也看不到了。韦将军啊,你这样狠心惩戒我,是要我屈膝向你求饶,是要我看清自己的身份。除了屈膝就绕,我还有什么法子呢。不想死,就得屈膝求饶。
“我的姐姐啊,你真是不可以在任性妄为了。赶紧写信为韦将军求饶啊!”裴育直截了当的催促我。
“姐姐啊,你不是最敬佩上官婉儿吗。想当年婉儿也受过鲸刑,尚且能够以戴罪之身站立为武皇身边,何等隐忍,何等睿智,姐姐和婉儿一样,是睿智之人”。见我默不作声,裴育说出了上官婉儿的旧事,以此来提醒我不能再沉默。
是啊,当年上官婉儿还写过一首《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长久离局。
上官婉儿那样才华绝伦和身居高位的女官,尚能委屈自己在鲸刑的额头上绘上花钿,将奇耻大辱化为一朵花,并令后世妇人效仿。上官婉儿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在裴育的再次催促下,我含泪写下《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请求裴参军带回诗作给韦大人。
其一:“闻道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其二:“黠虏犹遵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裴参军收拾好诗作,对我劝说说,“薛姐姐,此去我不知何时能返回?若姐姐还有其他信物要托我转交韦将军,请一并给我,姐姐这样姿容才情应该回到韦将军身边,我不想姐姐在此受苦。姐姐请放心,我已经委托了弟兄几个照顾姐姐,不会有人再强行欺凌姐姐。不过姐姐,你也要早作打算,不能再拖延留在这里了。姐姐啊,低下头退一步,回到成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其实,这些日子坐在营房,我苦闷不堪,离开了繁华热闹的成都,离开了锦衣玉食的节度使府邸,生活竟落到了这般不堪境地。我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就像离开了主人的犬,离开了槽厩的马,离开了笼子的鹦鹉,离开了池子的鱼,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就算内心委屈,又有什么法子呢。到了绝境,保命才是最要紧的,其他都不重要了。
想到此,我坐在桌前暗自涕泪,只有提笔倾尽所能,写下了满含屈辱的《十离诗》,算是彻底低头向韦将军低头求饶。
其一: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其二: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其四:鹦鹉离笼
陇西独处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裀;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换人。
其五: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其六: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其七: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其十: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这样屈辱的十离诗,怎会是心性高傲的薛涛写出。写完片刻,自己在桌案上嚎啕大哭起来。身为女子,尽管有傲人的才华,可怎能在权势熏天的韦将军面前逞能示强。再有能力,再有秉性,也只能俯首低耳,不能随性而为。当初爹爹在官场因心性耿直得罪了上司,才从长安城入到蜀地,而今他的女儿更是从蜀地成都因心性耿直被发配到了松洲苦寒之地,我父女二人都是这样的脾气秉性,爹爹啊爹爹,你的女儿象你,才华横溢却性格直率,都是要吃尽人世间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