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碧鸡坊
西川的节度使也更替频频，王播尚书三年任期满即返回了长安。曾经对我礼遇有加的王尚书，还曾邀请我共赏菊花。我也曾赋诗赞誉王尚书清正廉洁犹如早秋的菊花：
西陆行终令，东篱始再阳。
绿英处矅露，金蕊半寒霜。
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
线稠樽狙外，宁有惧财狼。
只可惜王播尚书和高崇文将军一样，有美好的开始却无美好的结束。在任上并不像早秋的菊花一样自珍自爱，而是媚上拢下，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这人生的际遇，其实说得清道得名的？人人都有双面性，如同王尚书对我，礼遇之恩，如同武相国对我，知遇之恩。可惜啊可惜，过往的美好都如同这浣花溪水，流过去就不再回来了。
在浣花溪畔，纸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却感受不到纸坊刚开张时候的快意。也许是日日劳作的积劳成疾，还有是情断微之的不再幻想。回想脱离乐籍后与微之十几年来感情上的的坎坎坷坷，又想起裴坊主、诗韵夫妇对我的情谊，我不由得感慨万端。
李协和诗韵对纸坊一直非常尽心。这日，诗韵与我闲坐在溪畔。“小姐，今日我有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小姐听，不知小姐可否愿意”。诗韵吞吞吐吐的样子。
“但说无妨，你我不是外人，还用这样支支吾吾。”我想肯定今日所议与纸坊的未来有关。
“小姐，浣花纸坊生意如今这样好，只是小姐已经过知天命之年，
却至今然孑然一身。若有人钟情与小姐，小姐是否愿意嫁与嫁一人，
也不枉此生呢，老来有所依靠。”诗韵探寻的问道。
“话也有理。何人你觉得合适？”我顺着她的心意答到。
“小姐，我知道你的心思。与元御史十几年唱和诗文，心中依然
割舍不下他。但元御史自有他的生活轨迹和宦海沉浮，小姐也许不是
这宦海沉浮中最合适他的人。
“能够心中有小姐，愿意为小姐真心付出，才值得托付终生。
远在天边之人，不如近在咫尺之人。”诗韵步步为营，小心试探道。见我不吭声，诗韵接着说道：
“小姐心气高洁，自然不会下嫁不投缘、不相熟之人。这些年来，仰慕小姐的人何止一人？裴坊主丧妻已久，仰慕小姐之心昭然，小姐可否考虑一二”。说着，诗韵从袖中取出一方玉佩。
“小姐，裴坊主托我将传家玉佩送与小姐，作为信物，请小姐收下”。我定睛一瞧，好一方光洁的圆形白色玉佩，正面刻有凤凰，反面刻有牡丹图案，富贵荣华的意蕴。玉佩的丝绦换了新的，正是我最喜欢的嫣红色。想必是裴坊主最近换的。
“把玉佩递给我，你且先离去吧”。我此刻不想和诗韵再多言，怕扫了她的兴致，也不愿当场回复她。
“小姐，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小姐三思。”诗韵走了，我独自在溪边坐着。溪水缓流，夕阳斜照，想起了这些年与裴坊主交往的许多时光。初次相逢时的言语投机，纸坊开张时的鼎力相助，四处卖纸的艰辛劳作，纸坊盈利时的举杯祝贺……。我对这个男人除了感激，还有别的心绪吗？我不由得一遍遍问自己。
比之情犊初开时遇到的文昌，忘年之交的韦皋，既爱又恨的微之，似乎我对裴坊主更多的感觉是生意上的搭档，倾诉烦恼时的朋友。我不能想象与他共枕席的感觉，好像一点这样的柔情蜜意感觉也找不到。生意上的伙伴与灵魂深处可以接受，真的不能混为一谈。裴坊主是秉性忠厚又能干的生意人，没有他的相助我的确无法制出名满天下的薛涛笺，也不会在与微之的感情中抽身而出。是造纸给了我精神上的满足和物质上的富足，比之韦大人和微之，这个男子让人更加安全和踏实呀。
这玉佩，光滑润洁，一看就是传家之宝。这坊主，是个真心实
意的可托付之人。相依相伴度过余生，一起操持纸坊生意，外人看起来的确是最自然的选择。也许是我倾注于纸坊的表现，让大家以为我在生意和情感上都接受了他。可是，接受他的玉佩这让我会很接受，我真的不是他值得付出玉佩的这个人。
“洪度呀洪度，你内心如此刚烈，也愿独立自在，也许你这一身只能洁身自好了。”我喃喃自语到。
既然不能接受，如何应答他的一番心意？望着浣花溪流动的溪水，我仿佛看到二十多年来，自己付出的心血，诗文和纸笺，登峰造极却又寂寂无依。内心是多么渴望宁静无扰的生活，不再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交织在一起。如果此刻我还只是二八年华，也许我会冲动一下。而如今，经历过与韦将军十几年的感情纠葛，与微之十几年的纠缠，我对待感情已然平静和理智了许多。既不能结缘，亦不能辜负，还是一个人的自由自在生活最合适我。
想到此，我缓缓起步，沿着浣花溪一路聆听溪水的缓缓流动，一路心有所思走回纸坊，在纸笺上写了一封信，让诗韵带给裴坊主。
“洪方吾兄：妹幸得兄照拂，纸坊开业顺意，纸笺亦名动京城。
感念兄之恩情，愿将纸坊委托兄照管。妹此生无它愿，唯愿岁月静美、各自安好。”随信返回的，还有裴家的传家玉佩。
既无心再经营纸坊，我遂招来诗韵与李协夫妇商议，纸坊经营委托洪方仍然占两成，李协与诗韵跟随我多年，夫妇各自占两成，余下的四成成依旧留在纸坊作为我的酬金。这些年，经营纸坊结余的存银数目不小，我打算修一处大些的宅院，和墨砚搬过去居住。想到此，我对诗韵夫妇说：
“承蒙二位不离不弃，涛无所赠与，这旧宅就赠与二位”。我哽咽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往后大家虽不住在一处，还是相互照应。”
“薛校书，我们夫妇二人愿精心尽力经营好纸坊，蒙薛校书牵线我与诗韵结为良缘。如今，纸坊生意这样好，却留给我们。”李协不善言辞，但这几句已经表达了他的内心。有他如此态度，我何愁纸坊经营不好。
“小姐，诗韵愿意小姐顺心意自由自在。今后，我们除了经营好
纸坊，小姐有何吩咐定然捷径所能。如今，墨砚也大了，不比当年。若小姐身边少了人服侍，我们为小姐再觅得合适丫鬟照料。”
“你们呀，不必如此操心我。既然是我托付你二人，岂有不信任之理。今后每月诗韵拿着月银给我享红利，我也就更安心诗词歌赋，做个神仙了。”我安慰着夫妇二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可以劝得住我。
诗韵夫妇陪着我四处选址，不久即在城东的碧鸡坊选得良址。碧鸡坊是个居住的好地方，傍着锦江，有山有水，山水如画的感觉很是舒适，也不似在浣花溪畔太多偏远。
我找来了城中最好的工匠，自己画好了楼层图纸，楼高三层，登高望远才能心情舒畅。院内引得摩柯池池水，开得一方鉴塘，池内撒上十几尾锦鲤，也种植了荷花中的精品，有了水景院内顿时生动起来。后院内种了木芙蓉树，还有海棠和梅花。春日有海棠，夏日有荷花，秋日有芙蓉，冬日有梅花，四季都有鲜花开放，院内的翠竹也常绿。
不久，我的新住处完工了。进得院来，一堵照壁，两侧云墙。前院为一层楼台，中间有回廊相连。后院为三层楼阁，院内有亭，有石，有水，有花，虽然无雕梁画栋的华丽，但却书香浸润芳香宜人。
换了一个住处，一切就都是新的。不再纠结在与微之的过往，也避开了在浣花溪畔与裴坊主时常见面的尴尬。隐居在这闹市之中，过自己想要的诗书生活，不再有感情的纠结。这是我薛涛对未来生活的规划。我给自己的三层小楼起名为吟诗楼，在吟诗楼内看锦江流淌，芙蓉花开，过着自己少年时就向往的诗意人生。
三层阁楼上，我手执笔墨，重新写下那首《寄词》：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
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
第十八节杜公子
闲适的日子中，不觉在碧鸡坊已经居住了一年。
这一年，我几乎不出门不会客。接替王播尚书来西担任节度使不
曾想到居然是的段文昌。文昌来这里历练，不过是为了回到长安有更
好的位置。身为武相国的女婿，为了承续岳父家族和自己的辉煌，从
长安回到了他曾经有过感情纠葛的西川。只可惜，时光如流水落花，
薛涛已经不是当日的薛涛，文昌更不是往日的文昌了。
这日，正在楼上抚琵琶，余音袅袅，似乎回到了当初与父母在
老宅中悠然的岁月。那时候的我，粉红的发带，嫣红的裙衫，稚嫩的面庞，额心还有一朵粉红的桃花，是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
“姨母，今日有书信与你。”说话的，是小丫头春杏。这个八九岁的丫头是墨砚的远房侄女儿，夫母已经亡故。因与我十分投缘，墨砚留下她与我做伴。小丫头白皙的面容，圆润的脸庞，眼睛圆圆的恰如春天的杏子。
“姨母，这个杜牧是何人？”春杏睁着她圆溜溜的眼睛，诧异的望着我。
“哦，丫头，让姨母来告诉你，是个有学问的大哥哥呢”。我哄着小丫头，自己也十分开心。
“这位有学问的大哥哥，他要来见姨母吗？”春杏显然还十分懵懂，不知道这杜牧为何许人也。
“是的，姨母老了，咱们春杏还小，这位杜牧哥哥如今可是个大诗人呢”。我笑呵呵的答道，顺手将春杏搂入怀中。
“来，让姨母教你一首杜牧哥哥的诗歌吧，你就知道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春杏稚嫩的声音，一如当年爹爹教我读诗的音调。年轻真好啊，看到春杏，就像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就像当年爹爹教我一样，我十分认真的教春杏读书习字。小姑娘秉性聪慧，一学就会，是个有灵性的丫头。
这杜牧，乃宰相杜佑之孙，杜从郁之子。文宗大和二年，中进士，授弘文馆校书郎。其人诗书一七言绝句见长，颇有成就。
不日后，杜牧登楼来拜会我。好个年轻英俊、潇洒自如的后生啊，一身月白色镶暗银色团纹的袍衣，头上璞头软巾，腰间玉带，宛若玉树临风，我暗暗称赞这杜宰相后继有人。
“薛校书好，晚生这厢有礼。”杜公子深施一礼：“晚生久仰薛校书大名，敬佩校书制笺之能力，特来拜访。”杜公子人英俊逼人的模样，一如微之当年。
“杜公子夸赞了，快快落座。春杏丫头，快来与杜公子奉茶”。今日见到这个英俊后生，心情十分欢喜，人也年轻了许多。
“请杜牧哥哥品茶”春杏见到如此英俊的哥哥，竟然十分害羞。捧着茶，脸上还微微泛红晕。
“杜公子，不愧为宰相名门之后，才学过人，家学渊源”，我赞叹道。
“晚辈不才，得遇薛校书夸赞，久闻薛校书才学深厚，愿今日为薛校书诵读晚辈撰写的《阿房宫赋》”。
“好啊，好啊，大哥哥请诵读”，春杏这会已经不紧张了。
杜牧站立，双手握在阁楼木栏上，凭栏远眺锦江水，身姿挺立，双目炯炯有神，大声诵读到：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
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
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
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
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东西。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
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
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
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
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不觉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住，多少希望他就这样一直诵读下去。
眼中的杜牧，与微之的神态不知道哪里有几分相似。是眼神，还是语
调，多年前，微之也是这样为我朗诵喜爱的诗词，也是这样全情投入。
眼前的年轻人，仿佛让我回到了曾经的诗书诵读时光。
春杏十分喜欢这个英俊不凡的哥哥，听到如此深情的诵读，一
时觉得原来学习诗词是这样生动有趣，看了看我欢喜的神情，边拱手
央求道：“杜哥哥，今日留下晚餐，春杏会写杜哥哥的诗句，好不好？”。
“小妹妹，你会写我的诗句？”杜牧十分好奇，流露出惊喜的神
情。“是姨母教我的，姨母平日总是夸哥哥的诗词不凡呢!我真的会
写杜哥哥的诗句，不信我现在就来写。”春杏的小嘴说出了我想说的
话，孩子的话语真实易动人，也留下了杜公子在阁楼晚餐。
“杜牧不才，既然春杏小妹妹和薛校书都诚意挽留，恭敬不如
从命。”杜牧仿佛不是初次登门，对吟诗楼很是熟络的模样。这是前
世的缘分，还是今生的缘分，我在欢喜之中也道不清说不明。
墨砚欢喜异常，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好菜，席间端上了自酿的米
酒，美酒佳肴，很久没有这样宴客了。墨砚还特意让春杏从楼下的花
圃中采摘了红玫瑰花，做了一道她最擅长的玫瑰酒酿，甚是喜庆好看。
“杜公子，今日难得来访。我代校书敬上一杯，愿诗文精彩，
仕途顺畅。”墨砚今日的话也很多。
“多谢校书赐宴，多谢墨韵姑娘亲手做羹汤，多谢春杏小妹妹
会写我的诗词！”杜公子风度翩翩的模样，说话的神情和语调，与
当日之微之，竟是如此相似。还有这言词之间的亲热，仿佛早就认识，与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一样。老天爷眷顾我，竟然让这样诗文出众的后生来到我的吟诗楼，诵读诗文，共品家宴。
“我多日不饮酒，今日与杜公子谈论诗文很是投缘，春杏，替姨母斟上一杯。”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个后生真是暖心。
“小姐，切不可多饮，你还在服药中”。墨砚真是嘴多呀，这样喜庆的场合还忍不住规劝我。
“春杏也以茶带酒，也敬大哥哥一杯，愿大哥哥写更多的好诗，可以给春杏来诵读。”好个机灵的小丫头，一如当年的我。
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也不知道杜公子饮了多少倍，墨砚劝了多少杯，恍恍惚惚，好似当年在西洲府邸，与微之共诵诗文的夜晚。晚香徐来，月影疏摇，这样的夜晚太过美好。
杜公子走后，我依旧坐在他诵读诗文的靠栏上，凝视着天上的彩云和圆月。想起当年在西洲府邸的日子，也曾有过这样的月夜，也曾饮过这样的美酒。
只是，物是人非，那个当年在我耳畔誓言愿不负卿卿的人，早
已不见踪也早已习惯不相往来。想必也和我一样，不再青春年少，垂垂老矣。不似杜公子这般，身形清朗，气宇轩昂。不似杜公子这般，还不知宦海沉浮，人世沧桑。
不日，杜牧公子寄来一封书信，原来是一首诗词《白苹洲》：
山鸟飞红带，亭微拆紫花。
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
无处跬组累，终不负烟霞。
白苹洲者，历来指分别之地。想必杜公子分别后不久就写了这首诗词。书信中还夹有那日从我府上拾得的芙蓉花花瓣，只是已经干了。好个细致体贴的年轻人，我亦回赠了他一首：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是啊，芙蓉花已经老了，开过了最绚烂的时刻，度过了最为风光的岁月只能在蜀江边静静度日了。
第十九节武担山
幽居在碧鸡坊不觉已有三年。
春杏也从小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满头的青丝闪闪发亮，白皙的皮肤如凝脂光滑，举止神情像极了当年我的模样。日日在吟诗楼教她诗词笔墨，我的心内十分安稳。
这日，春杏从楼下信差手中取过一封书信，好个熟悉的笔迹。不用看落款，我已然知道是文昌的笔迹。
打开书信，原来文昌邀约我去同游武但山。这武但山，是坐落在成都城北的一座土阜，相传为蜀王开明葬王妃之处，山上有文化遗存石镜一块。文昌即将从成都奉昭去职，返回长安，结束他西川节度使镇蜀的三年时光。
是去，还是不去，我犹豫着。自从三年前闭门在碧鸡坊中，我亦很少外出，只在楼中酬谢友人，不复是当年潋滟心态。
想当年在浣花溪畔时，我还曾见到文昌四岁的儿子成式，那时节成式还只有四岁。现如今，文昌接替王播尚书担任西川节度使，成式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翩翩的青年才俊了。想当初曾受文昌所托，写过一首《赠段校书》：
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弓金勒紫绡裾。
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如。
在诗词中，我借用了汉代宰相韦贤、韦玄父子宰相的故事，规劝成式不要骄名纵誉，沉湎于驰猎，自毁了锦绣前程。好在成式很聪慧，读懂了诗词中的含义，很快收拢了心思，潜心诗文。文昌亦十分感激我对成式的劝谏之情，成式亦对我如姑母一般十分亲近。
“春杏，去取姨母的嫦娥镜来”，我吩咐道，不知为何，文昌的来信唤醒了内心尘封几十年的感情，那块还是妙龄少女时候文昌赠我的嫦娥镜，记载了当初两人在节度使府署时候的两情相悦。只是，物虽在，人已非。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和在对的时间错过最值得的人，都已经成为昨日烟云了。
文昌啊文昌，你此番在西川任节度使三年快满，可惜我已经年老，不似当年情怀了。文昌啊文昌，你当年离去后可知我又经历了与微之纠缠不清的一段感情，更是不能轻易再与你相见，言说当年情感。何况你与微之，还夹杂着官场那说不清道不清的利益冲突。当年，若非你为主举报科举钱徽受贿案，微之也不会被贬到浙东，到浙东还牵扯出与刘采春的风流韵事。这千丝万缕的事情，如何说明白。不似当年你我曾在节度使府署做校书时候，都是冰清玉洁之人。如今，你位高权重，我更要懂得避让尊礼。
“姨母，嫦娥镜被锁在了箱笼中，我取不出”。春杏不知道为啥我突然想取嫦娥镜，她当然不知道嫦娥镜是当年文昌送我的旧物。
“我替小姐去取，春杏随我来”，还是墨砚记得清楚。这丫头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对我的日常起居非常用心，当然记得我最看重的嫦娥镜锁在哪个箱笼里面。
对着嫦娥镜，我又一次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容貌。老了，已近六旬，鬓边白发丛生，再不是当年青丝秀发的小薛涛。眼角的一丝丝鱼尾纹，双目也不似秋水样闪烁。老了，文昌啊文昌，你不介意我的老态，可是我自己十分介意。愿意你永远记住的，是当年薛涛那娇俏可爱的小模样啊，还有我们青春年少时候的情谊；记住的永远是薛涛风姿绰约时的万种风情，不复是现在得颓颓老矣之态。想当年汉武帝之爱妃李夫人在病重，武帝前去探病，李夫人掩面不肯相见，也似我这般不想以病容示人，美好的记忆才是珍贵的。
文昌本想借着离蜀之意，与我叙旧，重游武但山，重温当年才子佳人的旧梦。没料想，我还是一如往昔没有应允，还特地还写来一首《段相国游武但寺病不能从游》：
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见东风。
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
我晓得，文昌见信必定十分落寞，对我的不肯赴约。女人心，海底针。今日的我，日子闲适，心如止水，不愿被人谈起往日的饮宴与痴情。只愿意呆在这吟诗楼上，平静度日。我已经换下了往日的红裙，传上了灰白色的道衣，内心出奇的静谧。
文昌还是很念旧，不日便寄来了他的诗词《题武担寺西台》：
秋天入镜空，楼阁尽玲珑。
水暗馀霞外，山明落照中。
鸟行看渐远，松韵听难穷。
今日登临意，多欢语笑同。
其实，我读得懂文昌的言不由衷。登临是登临了，欢笑却是强装出来的。他其实心里很孤寂，也很失落。陪在他身边的，虽然前呼后拥一大群人，但那只是官场的逢迎，他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没有来赴约。
文昌啊文昌，今日你身居高位，我的心中不是没有你。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不见面比见面好，见面了你会伤心和失望。我只能永远做你的红颜知己，留在曾经的青春岁月中。
第二十节筹边楼
文昌离开西川回到长安。元和十五年，唐穆宗继位。文昌被召
入思政殿，以备顾问，不久便被拜为宰相，宦海生涯达到了巅峰。我的心更加平静。看着春杏一天天长大，真是我的福气。有个小丫头陪伴在花甲之年的我身边，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轮回是多么神奇。
“小姐，听闻新一任节度使大人快要到任了，城中都在传闻”，墨砚每日外出采购生活物资，消息总是来得灵通。
“哦，是吗，是哪位朝廷大员入住西川？”我眯缝着眼睛，不知道这位节度使是否是旧人？
“这个人呀，小姐应该知道。当年和元大人在长安时候还一起议论过小姐，说小姐是西川第一才女呢”。墨砚一时失语，又提到了久不联络的元大人。
“是兵部尚书李德裕大人”，墨砚仿佛没有知觉出我的不悦。
原来是久负盛名的李德裕李尚书，想当年他和微之、李坤还一起处理过科举舞弊案。这位李尚书出身于赵郡李氏西祖房，父亲为宰相李吉甫。自幼胸怀大志，饱读经史。起家校书郎，迁监察御史，转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历任浙西观察使、兵部侍郎。朝廷之上，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日久。太和四年，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为宰相，凡与李德裕亲善的官员，都被排挤出朝廷。十月，李德裕改授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西山八国云南招抚使。宰相裴度虽对李宗闵有旧恩，此时也因推荐李德裕，遭到李宗闵的嫉恨，被免去宰相之职，外放为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僧孺、李宗闵一党的权势显赫一时，而李德裕也外出长安就此到任剑南西川。
此时，西川正值南诏入侵之后，民不聊生，而接替文昌的后
任节度使郭钊却因病难以理事。李德裕尚书到任后，着手开始整顿边防。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对西川的山川、城邑、道路、关隘，进行调查研究，并绘制与南诏、吐蕃有关的军事地图。同时，李德裕又遣使入南诏，请求南诏遣返被俘工匠，南诏遂将俘获的僧道、工匠四千余人放回唐朝。
入蜀两年之后，李德裕尚书在与吐蕃交界的理县筑起了一座高楼，名曰筹边楼，用以监视敌情，防御边境。蜀中在经历了连年的战乱之后，终于度过了相对平静的时刻，实乃百姓之幸事。
李尚书亲自主持兴建的筹边楼落成典礼，并亲自下帖嘱人送到碧鸡坊吟诗楼上，邀请我一定出席盛典。这让我十分意外，想我已经多年不参与政事，只在吟诗楼内安静度日。
“姨母，今日出席盛典，可否换上一身喜庆的红装？”。春杏小丫头已经十三岁了，很懂得讨我的欢心。“姨母最适合穿红色的衣衫”，小丫头当然知道我年轻时的喜好，说出来的话哄得我开心。
“姨母老了，还是着这身道袍合适，春杏穿上红裙陪姨母好吗”，我希望小姑娘也看看这盛大的典礼。
“小姐，如此盛大隆重的场合，春杏小丫头去多有不便，还是不
去了吧。”墨砚担心春杏在大场合怯场，在旁边说到。
“不嘛不嘛，姨母都答应了带我去，我一定要去。”春杏噘着嘴，一脸不乐意的模样。
“咱们春杏啊，不是小丫头了，是大姑娘了，是大姑娘就要见见
世面。”我自觉身体不佳，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大场面，也想
带着春杏在身边照应路上的作息。
“春杏，可不许给姨母添乱，听到了吗？”墨砚还是不放心。在
她眼中，春杏就是个淘气的小丫头，永远长不大。
“好，春杏记住了，春杏也喜欢红色的裙子，多喜庆啊。”听说我
要带她去参加筹边楼的落成典礼，小姑娘欢喜又慌乱。翻出了我的嫦娥镜，对着镜子好一阵忙乱。抹上了唇红，点上了花钿，系上了披帛，兴高采烈的模样好似当年爹爹和母亲带着我去郊外踏青，我在欢喜之中写出了《咏八十一颗》的时候。春杏就是当年的我啊，充满了生命中的活泼灵动。
下得楼来，节度使府邸派来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一路车马劳顿到达了筹边楼所在的理县。筹边楼坐落于平地突兀拔起的巨石顶上，雄伟壮观。筹边楼在理县薛城镇南沟，南侧平地突兀拔起的天然岩石顶上。楼前熊耳、笔架两山相对峙，楼后依托马鞍山为屏障，杂谷脑河顺楼底咆哮奔腾，南沟溪水绕楼脚淙淙而行。
一场盛大的节度使宴客场景出现在我们眼前，楼下将士列队，旌旗招展，我曾经是多么熟悉这样的场景。
“洪度校书，老夫这厢有礼了。”李德裕尚书戎马一生，身形硬朗，嗓音嘹亮，不愧是朝廷重臣，党派领袖。传闻中多次听到李尚书的才学政绩，而今一见，果不虚传。大人双目如炬，身材魁梧，嗓音浑厚，气宇轩昂。
“夙闻洪度校书诗才大名，今日特邀校书前来，可否请校书为筹边楼题诗一首，以鼓舞我将士士气，守卫好蜀中要地。”李宰相言词恳切。
我暗自思忖，李尚书能否真能想蜀中百姓所盼，震慑官吏，保全百姓，使得边疆和睦，没有战事呢？于是微笑着施礼：“宰相大人，今日老妇有兴受邀，实乃三生有幸。大人入蜀，功勋卓著，修建此楼，更是保境安民。”
李尚书陪我登上了两层高的筹边楼，楼为正方形重檐歇山式木结构建筑，底楼为正方形，以外柱、内柱将其空间隔成进深、面阔内间。内外柱为方形，四棱卷刹起弧线，方形须弥座石质柱础。楼外建石栏杆一周，石栏杆、桩、条栏均为方形，柱顶为须弥座上托莲花瓣石珠。楼内四周板壁及顶部望板皆彩绘内部图画着西川各处的军事要隘，各种人物故事图案，内容多为商讨军事、演练兵士、山川地形等。大厅四面各开方形大窗三幅，厅外有一周木栅栏走良好。
凭栏眺望，青山如黛，景致似画，清风拂画，思古之情不由使
人催然泪下。年纪大了，登楼不容易。当登临在站在高楼之上，回顾起与我有关的历任西川节度使的作为，从韦皋到武元衡，从王播到段文昌，再到李德裕，时光过去了四十多年，我已经从一个青春可人的丫头变为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历经了战乱，又归回了繁华，我不由得万分感慨。提笔一气呵成写到：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借筹边楼非凡的气势：“平临云鸟”，烘托其建筑之高峻；“壮压
西川”，可见李尚书修建筹边楼对当下局势之重要。但这四十年来深
感于边患不已，狼烟不断，从边塞通关的事实，因而想警告那些手握
军权的将领们不要贪图羌族的马匹经济利益，而出卖了家国朝廷利益。
正是由于有些将军们目光短浅，贪婪冒功而又昏愦无能，才使得边衅
不断，败绩相闻，以致在筹边楼的顶层似乎都能望见边关的烽火闪光，
狼烟冲天了。
李尚书看到我写出的诗句，犹如当年韦将军看到我写的《谒巫山庙》，倒吸了一口凉气，错愕了半分，不觉击掌赞喝到，“洪度果然气宇不凡，真是好诗，好诗。描绘了筹边楼韵壮观景色，更是托时感事，忧心国事。诸位将领，只有不贪不敛，方能守住疆土，保得太平。”
众将威武的声附和道，“我等愿跟随李尚书，守卫疆土，护佑百姓，请尚书大人放心！”
一时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和韦皋将军在一起的情形。只是当时我没有今日历经坎坷，亦没有今日对西川安宁的感悟。想当年，韦将军是何等威武，何等气势，而那是我还是个任性的丫头，没有今日之平和心态。四十年过去了，有得遇这样的境地。能够在如此恢弘的场合被邀请登楼赋诗，
我感慨到：“洪度在西川五十余载，望各位将军和尚书大人一心一意，镇守边境。李尚书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想必能保全百姓安宁。”
许久不愿下吟诗楼参与政事的我，今日侃侃而谈。我深感，这是我第一次登上筹边楼，也许也是今生最后一次。看到眼前的大好河山，发自内心的期盼李大大能够守候疆土，为民造福。李大人宦海沉浮，眼光独到。修建这所筹边楼，不仅仅是为了战备，更是以此楼酬劳边塞军士，成为大唐与吐蕃交往的连心之楼，化多年干戈为玉帛，谋得边地的平和和百姓的安宁，我西川将又出了一位胸襟磊落、爱惜百姓的好大人。
“洪度校书所言甚合我心，来人，将洪度校书今日所题诗句悬挂在这楼顶，让众将士日日观看警醒，不贪羌马，不敛民财，保卫疆土，效忠朝廷。”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墨迹被装裱好，悬挂起来。这是我生命最有纪念意义的洪度啊洪度，真是没有白来筹边楼，也真是没有枉过这一生。李尚书如此欣赏于我的才华，如此肯定我的诗作，真是士为知己者死啊，难怪这么多将士愿意跟随着他。
爹爹呀爹爹，今日你若泉下有知，可否为女儿骄傲，女儿的墨宝被悬挂在这楼宇之上，为我们薛家赢得了声名，也没有辜负您当年的悉心栽培。女儿若是男儿之身，此身也可以求得功名，也可以上阵杀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