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朱仙镇。
自前朝贾公治河以来,朱仙镇水陆通达,往来商贾络绎不绝,八街九陌、接袂成帷。
贾鲁河自北向南穿镇而过,河东商铺林立,各色新奇名贵物什屡见不鲜。
东至高丽的柞蚕丝布、全须人参,南至南洋一两十金的胡椒面、金丝棉,都能在东边的商号寻见。
而河西居住的多是役卒游商、贩菜小农,鲜少能在街上看见锦衣华服、外籍商贾。祖祖辈辈居住在朱仙镇的百姓,大多蜗居在河西的青龙岗一带。
关于青龙岗,还有一个传说。
当年青龙与赤龙为了争夺赤龙宝库鏖战,不眠不休酣战了好几个春秋。后来青龙体力不支,假装战败,退避赤龙宝库几十里外。
为了躲避赤龙的搜寻,青龙的身躯化作了河流,眼皮化作了黄土,利爪化作了黑石,一动不动蛰伏了足足十二个年头。
待到赤龙放松警惕、在河边休憩之时,突然河中水龙席卷,青雷炸响,打了赤龙一个措手不及。赤龙瞎了一只眼睛,皮开肉绽,只能落荒而逃。
青龙夺得赤龙宝库,功力大进,才与朱雀、玄武、白虎并列成为上古四大神兽。
这条青龙化作的河流就是现在的贾鲁河,青龙岗就是青龙的眼睛所在的位置。
前几日的一场大雪初化,青龙岗的青石泥地上泛着湿漉漉的灰白。
青龙岗内郎神巷尾有一方空地,正中卧着一块丈许黄石,兴许是爬耍的人多了,其上平滑如镜,这方角落是青龙岗的孩童少年平时最喜欢聚集玩乐的地方。
未时刚至,午后的阳光烤干了大黄石,暖烘烘的好不舒服。
此刻黄石上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木质长方形小牌,边上围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为首的少年身穿素色绢布衣裳,年纪稍大一些,其余几个少年粗布麻袄,或坐或半趴着,正牢牢盯着绢布少年的双手。
只听一阵嘎得儿嘎得儿脆响,那少年手上的木质骰盅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从左掌抛于空中又用右手手背接住,手背一颠,骰盅翻了几圈稳稳落在了左手小臂上,竟一个骰子也没撒出。
四下顿时一片叫好:“好!”
“顾小哥的骰艺又精进了!”
正在摇骰的少年名为顾元青,是城南瓶儿巷颜氏正骨堂的学徒。
虽说是医馆学徒,颜氏正骨堂地处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生意。因而顾元青从小就混迹在各大赌坊,练就了一手好赌艺,樗蒲、叶子戏、马吊牌、骨牌、双陆、掷牌无一不精。
最叫人称绝的是他的骰子戏法,行止之间仿佛带着美妙的韵律,手腕指尖转得比那如意戏班的台柱小春霖的腰肢儿都好看。
青龙岗的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几个乐趣之一,就是看顾元青摇骰子,推牌九不过是顺带的闲暇游戏。
“起——”
顾元青一声吆喝,掀开骰盖,六颗骰子排得规规整整,没有一粒贴着另一粒的边儿:“十一点——赵三福。”
被唤到名字的少年面有得色,走到东侧庄位坐下,又掷了把骰子,熟练地按顺序把黄石上的木质骨牌派给众人,每人两张。
他们推的是小牌九,文子,规则很简单:每人两张牌,与庄家比大小。两张牌不成对为小牌,点数之和以末尾数计,九最大、零最小;两张牌成对为大牌,天地王、天地杠、天地高九另计。
“又是赵三福坐庄!他今日手风太旺,已经赢了快半贯钱了。别哥儿,你说咱要不要避一避?”右二位置的圆脸少年王茂小声问边上的同伴。
温别今天也赢了半贯多钱,面上却平平淡淡看不出喜色,只专注地盯着赵三福码牌。
他看了一眼顾元青,摇头道:“不急,不急,再等会。”
这一轮共有五家入局,王茂摸的是一对杂五,温别摸了地杠,另两家一个杂七、一个没摸到对子,庄家赵三福一对红四白六。
顾元青唱道:“庄家双红头,通吃——”
赵三福笑着把桌上的钱都拢了回去:“嘿,爷爷今天财星高照!王茂,你都输了五十文钱了,还敢继续玩吗?”
王茂的脸涨得更红了,手往怀里布兜一掏,却是空空荡荡输了个精光,到喉咙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怎么,没钱了?”赵三福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一串钱:“要我借你吗?好说,半分利。或者你可以找温别借,你们关系这么好,他肯定借给你。”
赵三福笑嘻嘻看着温别:“温别,你说是与不是?”
温别没有答话,似乎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借钱给王茂。
赵三福身旁的两个少年起哄道:“王茂输光咯!又要回家哭鼻子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名为安子,一个名为钱永,是赵三福的两个小跟班。
赵家本是渔民出身,后来专做海货生意,在京城打开了销路,攒了点身家,就在镇上捐了个员外郎,家里的老宅也从河西迁到了河东。
王茂正犹豫间,温别凑到他耳朵边上:“跟他玩,下把把我赢的钱都押上,赢了分你三分之一,输了算我的。”
“押这么大?万一输了……”
王茂家境贫寒,父亲王猛以狩猎为生,母亲帮人缝补鞋袜补贴家用,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一两多银子,每个月并不能余下多少,半贯钱已经是他们家半个月的花销了。
输的那五十文,是他这个月在饭馆里帮工攒下来的。想到这里,王茂又觉得肉痛不已。
“没事,相信我。”
郎神官、岳将军、梁公在上!看在我王茂从小到大在庙里舍了不少米团子油麻花的份上,求各位神佛老爷百忙之中看顾看顾我,保佑我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虎头楼满地走!
一把定输赢,拼了!
在心里叽里呱啦念叨了好一番,把自己认识的先人神仙都喊了个遍,王茂头一梗:“姓赵的!敢不敢玩把大的?一对一,把今天你赢的钱都押上!”
赵三福看了一眼温别,见他推出半贯多钱到桌上,便把手里的钱哐地拍在王茂面前:“别说我欺负你,你来坐庄。”
温别朝顾元青比了个手势道:“既然是一对一,以示公平,就让顾元青分牌吧。”
“随你!”
见双方无异议,顾元青过来清点下注,退了三个多余的铜钱给王茂。
这次顾元青没有表演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法,而是手掌快速一抹而过,黄石中央散乱的木牌已然砌好了。
打骰、分牌。
王茂额上冒汗,一手盖住木牌,另一只手缓缓拨起其中一张牌角,露出了一个红点。
地牌!地牌!
王茂猛地掀开这张牌:丁三,可惜多了一点。
这时候对面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双天!”
“我的岳老爷!竟然是双天!”
在小牌九的几十种成牌里,双天是难得一见的大牌,赵三福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开出了双天。
“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赵三福得意洋洋地朝王茂努了努嘴:“嘿嘿,丑媳妇儿总得见公婆,别挣扎了,开牌吧。”
半贯多钱……半个月的饭钱没了。
王茂面如土色,只觉得连拎起一块小小木牌的力气都没了。
温别拍了拍王茂,把他的手挪开,一下掷出王茂手底下的两张牌:“丁三配二四,绝配!”
猴王对!
顾元青高声道:“闲家双天,庄家——至尊宝!双天对猴王,猴王胜!”
全场哗然。
赵三福两眼一瞪,差点背过气去。
“猴王对!猴王对!我从来没有摸过猴王对!”王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温别的肩膀猛晃一通。
“别晃了,中午吃的红薯都快被你晃出来了。”温别好不容易挣脱开,转身去拿石头上的铜钱。
“等下,不可能!你出老千!”赵三福大叫一声,朝桌上的筹码扑了过去。
顾元青轻飘飘伸出一手,毫不费力拦住了赵三福:“没人能在我顾元青的局里出千。”
赵三福那好似熊瞎子一样壮实的身板,在绢布少年单薄的身形前竟然没讨到半分好处。那双拦住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好像磐石一般稳稳当当挡在胸前。
“是啊,谁不知道穿花妙手的名声,连福来赌坊的老李头在他手下都占不到便宜。”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呔!我求了元青哥好几日他才答应与我们玩牌,他会占你便宜不成?”
赵三福怒道:“不可能!我给他的明明是板……”
不知从哪里飞来颗石子,啪地打在他的袖口:“板凳?看看脚下,你的板凳掉地上了。”
赵三福的袖口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木牌,与黄石上的这副木牌纹理一般无二。
“快看……赵三福出老千!”
“不要脸!”
“是说怎么今天怎么老是他赢呢!”
“怪不得开了双天,原来是换牌了,自己给自己造一片天!”
赵三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你俩这半个月不想吃饭了吗?安子、钱永,上!”
跟着他的两个少年抄起地上的石头同赵三福一起扑了过来,王茂还抱住自己的铜钱不肯撒手。
“跑!”
温别拽住王茂的衣领子就跑,把他在泥地上拖了个囫囵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