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钦差奉命去武昌嘉奖王化,嵇筱对陆婉心生疑窦,但说子西到山阴之后,子元先自己单独设宴接风,后选一个天气清和的日子,约请山阴当地几户大族中有声望之人,在自己府中同乐一日,这其中就包括陆婉母家陆家。
至约定日期,子元、子西以及当地名士共约十二人,齐集子元后堂,子元将子西一一介绍给他们,陆家所邀之人是陆婉一位堂哥,序起年庚,比子西长三岁,令子西略觉惊讶的是,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亲妹妹,恰与子西同年,子元仰头一笑解释:“这位陆家小姐,芳名一个婓字,才思异于世人,故在山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来赴此宴,实是吾兄弟之幸。”
子西连忙拱手,深深作揖,道是:“陆小姐,幸会、幸会。”这陆婓也含笑还礼:“亦久仰王公子风流,稍后请多赐教。”子西辞让:“岂敢、岂敢”。
十二人一人一榻一几,几上皆时令佳肴、当季果蔬、更有美酒在壶。中间炭盆喷发着汹涌的暖意。子元举酒先开言:“今日小会,小子不才,不意能征列位高士莅临之瑞,寒舍蓬荜生辉,此第一杯,吾先尽饮,以答列位。”他先饮了,席上各位也都袍袖盈盈,陪饮一杯。
丫头们衣袖窸窣,分别将美酒添满各位的银杯。有人提议,今日天清人和,必要行令才妙,子元称是,说自己兄弟子西,平日里自己琢磨很多酒令,今儿可说一个令大家行来。
子西座中直了直身子,慨然笑道:“承蒙不弃,来山阴途中,恰想出一个新令,我说出来大家平章,若是可用则用,若是不能用,则弃了再选新令。”
其余人等抚掌称妙,子西说了这令的规矩:设若子西是令官,先吃三杯酒,令官手中一只骰子,令官每摇一次骰子,其中三四点所指两人,其中任一一人,依对方眉毛形状作诗一首,若作得出来,只喝门杯,作不出来,两人皆罚酒三杯,下一轮继续,该令名称,就叫做——诗酒状眉梢。
当时男子,讲求风流飘逸,男子们每日出门之前,必要仔细画眉,或卧蚕、或剑眉……不一而足,但此前从未有人因眉形行酒令,是故此令一出,在座无不欢欣,陆小妹也看着子西掩口一笑,子西略一颔首回应。
子元选来一个姿容甚美的丫鬟,令她摇骰子作令官,这丫鬟也好饮,她连饮三杯,摇起手中骰子,一看,二四点恰好是子西与陆大哥相对,陆大哥略一思索摇摇头,子西却笑着说:“我倒是有了,说出来大家批削改正。陆大哥眉宇开朗,眉中起势,眉尾随势舒展,真乃奇男子之眉,小弟不才,有一诗奉上:打马寒江远,淼淼入青山。势动轻轻跃,精神宇间宽。”
座中人齐声喝彩,陆大哥也谢过子西,两人喝过门杯,丫鬟又摇起筛子,这一次,是子元和另外一位当地名士对着,子元看他眉短而有精神,脑子里恰好冒出两句,便说由自己替对方作诗,可是那两句说完后,子元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好说自己原在诗句上功夫平平,自饮三杯,短眉男子哈哈一笑也饮了三杯,给子元宽心:“子元兄好歹有两句,鄙人可是两个字都没有,哈哈哈。”
令官继续摇骰子,这一次,是子西和陆小妹对上了,子西心想——应是我为女子作诗,这才是对女子的礼节,于是刚要开口,没想到陆小妹伸右手止住了自己,她轻启朱唇:“男子为女子作诗,固是你风骨,可女子为男子作诗,也是一风流佳话,且待我稍加斟酌。”
陆小姐一语既出,四座惊愕,陆大哥微语责怪妹子:“小妹,不可造次。”陆小妹一副无辜样子:“哥哥,我没有造次。”子西才发现,这陆小妹长眼细眉,任性之外也有可爱之处。
十一个男子,此时皆停箸屏息,看陆小妹将吟出何等绝句来,陆小妹望着子西,挑起的眼角星光点点,缓缓吟道:“孤雁长天外,振翅若眉开。人隐青山后,水从云中来。”
“绝妙”、“好”、“真乃天成之笔,王小将军的双眉,可不是就像大雁的双翅一般吗?弯且修长,空灵跃动,妙哉。”……座上一片叫好之声,陆大哥显然也为妹子自豪,自斟自饮了一杯,子西不胜惊喜,立即举杯给陆小妹敬酒,陆小妹喝了,两人又同时饮了门杯。子元招呼大家:“此一会有小妹如此佳句,大家应该同贺一杯才是。”众皆以为然,丫头子们为他们斟酒,十二个人一齐喝了一杯。
这一会,大家尽兴,直饮到夜幕低垂,才逐个辞别子元子西兄弟,打马归去。
后面几天,冬日阴沉,天气并不适宜游玩,但子元也带着子西寻访了本地几处古迹,途中,子西给子元详细讲了此次建康各种变故,说起子田与张琦两个都是冤死,子元与子西都不胜伤感,都说是孙政惑乱皇上视听,若是皇上听从张琦谏议,绝不至于如今三败俱伤——皇室王氏张琦,三家各有可伤之处。然事实容不得假设,既已如此,唯有保全当下局面,以求安稳。
盘桓十余日,子西打点行装,预备回建康,子元修家书一封,托子西递给家父,子西应了,子元握着子西的手,正要送他出去,陆大哥来了,他一见子西装束,便知道子西要回去,连连说:“算我来得及时,再不来怕是耽误了。”
子元忙让陆大哥至前堂坐下,询问何时如此着急。陆大哥喝一口丫鬟奉上的茶,缓缓说道,自那日大家行了诗酒状眉梢的令回家后,陆小妹就貌似有了心事,前日忽然跟母亲说她相中子西,母亲无法,委婉告知父亲,父亲规劝了陆小妹几句,没想到陆小妹心志坚决,言“此生非王子西不嫁”,父亲无法,又觉得女方寻嫁不妥,有失脸面,故今日令陆大哥前来与子西商议,看能否由王家来提亲。
子元听罢,拱手向着子西道喜:“兄弟,此来山阴,没有白走一遭,哈哈,可喜可贺,美事一桩。”
子西心内却一阵为难,他不想在嵇筱之外再娶,何况嵇筱现有身孕在家,他思索再三,先向陆大哥表示,陆小妹愿意下嫁,实乃毕生之幸,可是已有妻室,以陆家门楣,陆小妹之才情,万万不可做妾室,希望陆大哥能将这层意思转述与陆小妹,再寻如意郎君。
陆大哥一听也怔了,他不知子西已经娶亲,当然更不乐意自己妹子给别人做小妾,他感谢子西以实情相告,立即抽身回家去了。
子西辞别子元,带了温修几个,向建康逶迤行来,陆家却闹成了一锅粥。
陆大哥回禀父母,子西已然娶亲,陆小妹得知此消息后,哭得梨花带雨,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哥哥怎么会骗自己呢?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里,父母哥哥,以及从小伴大的丫头一个都不见,天黑,她就睡下,天亮,她就起来发呆,满脑子都是子西傲冷但是清俊的样子。陆婓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哥哥都很宠她,原本女孩儿待字闺中,绝少出门,但陆家父子但凡出门,陆婓都跟着,故陆婓所见男子也不少,可是她从未对哪个男子,像对子西这样一见倾心,要么,跟着他作他的小妾,要么,放弃他,如何选择才好?陆婓不知道。
母亲哥哥又来了,他们在门外劝陆婓吃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怎么支撑得住,陆婓说她不饿,母亲哭了,声音嘶哑:“我的儿,天下风流男子多了,以我们的家世,你想找怎样的找不到呢?何必苦苦为了那一个人自苦,你这样子,为娘只有责怪自个,从小惯着你,把你的脾气惯得这么执拗不听劝,唉。”陆大哥又劝母亲:“娘你先回去歇着,别急坏了身子,小妹我来劝,她会想开的。”陆母抽泣几声,由丫鬟扶着先回去,陆大哥冲屋里说:“妹妹开门,哥哥有办法了。”
陆婓听到“有办法”这三个字,心里一个激灵,立即起身想去开门,可是她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一起来就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听到屋里声音,陆大哥着急地喊着:“妹妹,妹妹,怎么啦?”陆婓爬在地上软绵绵地答:“哥哥,我、我头晕。”陆大哥立即传来两个家丁撞开房门,他一个健步冲进屋,抱起地上的妹妹,吩咐丫鬟快去准备一小碗粥来。他把妹妹放在床上,陆婓躺下,拉着他的袖子问:“哥哥,你有什么办法了?”
丫鬟恰好端进粥来,陆大哥心疼妹妹,说:“先吃一点再说吧。”丫鬟坐在床边上,一口一口喂陆婓喝粥,陆婓吃了半碗,摇头不吃了,吃了东西,她精神好多了,追问陆大哥有什么好办法。
陆大哥摇摇头,无奈地说:“妹妹,你要是真喜欢,就嫁他为妾吧。”
“哥哥,你最疼我了,可是爹娘不会同意的,我陆家闺秀,从来未有给人做妾的。”陆婓不无担心。
“唉,我何尝不知道我陆家姑娘从不给人做妾”,陆大哥重重叹口气,“可是妹妹你的脾气性格我最了解,你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才行,这件事我去跟爹娘说,不过妹妹,你这性格太孤傲执拗,以后改改方好。”
“哥哥我以后一定改,只这件事你依了我,我以后一定变得乖巧听话。”陆婓满脸喜欢。
“你啊,都是我们从小把你惯坏了。”陆大哥看着妹妹,又气又心疼。
听了陆大哥的话,陆婓安心睡了,她做了一个特别美妙的梦,梦里冬天已经过去,春风和煦,子西带她在山阴远山下,曲水边,诗酒当歌,逸兴遄飞。而前边,陆大哥说陆婓要去给子西做妾后,陆老爷雷霆震怒,他随手将手里的茶盅咣当扔在地上,茶水四溅,碎片横飞,陆大哥吓得一下子跪下不敢言语。
“老爷息怒”,陆母劝陆老爷,陆老爷看一眼夫人,狠狠说:“都是你惯坏了她,从小由着她的性子,我陆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完了,先是女方求娶,好,人家有妻室了,她居然要去给人家做妾,我陆家女儿,有哪个给人做妾的?啊?休想。”陆老爷发了一通火,气哼哼出去了,这里留下陆夫人和陆大哥母子两个,陆夫人问儿子:“你是哥哥,你再劝劝妹妹,兴许她还听你的话。”陆大哥无奈回答:“娘,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恐怕是劝不过来。父亲也打小惯着妹妹,他现在是很生气,但父亲肯定拗不过妹妹,我想父亲会同意的。”陆夫人点点头,她现在确实后悔,从小太娇惯这个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