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朝,平素与王家交好的僚属,一个个都不再跟他们说话,王坚王蒙子西,爷儿三个勉强朝罢,回来继续在王坚府中商量对策,可是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要如此,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
下午时候,王蒙子西回自己家,又与王夫人嵇筱一同商议可有良策搭救子田,婆媳二人提了个办法,王蒙觉得不妥当,四个人正自愁眉不展,丫鬟来报,张琦亲随小厮来找子西,子西拜别父母妻子,立身来前堂相见,张琦常与子西会面,这小厮对子西也非常熟络,他本来在最下首一张榻上坐着,见子西进来,立即起身躬身一揖,“王大人,请容小的冒犯,有要紧事,须秘密告诉大人。”
子西略一回神答“无妨”,自己俯身,小厮在他耳边悄声说:“我们老爷请你速速过去,要紧要紧,请王大人换一身下人服饰,与我一同从小道走便宜些。”
子西点头,“你在这里稍等,待我回房换了衣裳就来。”
小厮直接带子西到张府后花园墙下一小门旁边,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速速与子西入门,又几个弯弯绕绕,进入张琦书房,张琦早已在那里等候,几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个人坐定,小厮交差出去,轻掩上门。
“大哥,如此神秘着急唤兄弟过来,是大哥你这里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子西眼神里全是焦急。
“兄弟莫慌,外面天气寒,你这一路过来,怕是冷了,这是热酒,先饮一杯暖暖身子。”张琦说着,给子西倒一杯酒。
子西眼望张琦,见他脸上舒展笑容,精神不再那么紧张,端起面前这杯热酒,缓缓饮下。看子西放下酒盅,长长舒了一口气,张琦这才给自己也倒一杯酒饮了,语气沉稳而不沉重地说:“兄弟,你们在狱中可打点妥当?”
“已经打点过了,我大哥应该不至于受苦,唉。”谈及子田,子西神色黯淡。
“兄弟莫要着急,此次叫你过来,便是一同商议如何营救子田大人。”
听闻张琦叫自己过来,是为了子田之事,子西立即起身,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在此朝中人人自危,不愿与我王家有任何瓜葛牵扯之时,大哥却急弟之所急,不顾旁人诽谤,弟感激不尽。”
“贤弟快快请起,莫要如此见外。”张琦扶起子西,两人重又归座,子西眉头紧蹙:“兄长,此次我大哥谋反的所有证据都可疑,但皇上金口玉言判定问斩,这说明要我们王家败落是皇上的意思,圣意如此,哪里还能有什么法子搭救?”
“没错,为兄亦窃以为子田大人之性命,实是皇上想要。你们家族在国朝中的支撑,如今有6人,司徒老大人、令尊、贤弟叔叔、戍卫武昌的王化王将军、子田大人、在绍兴的子元,以及贤弟。皇上要社稷安稳,便不想你家势力太大,而上一辈中,三位老大人威望均高,如动他们,天下人必然议论纷纷,这是皇上不愿看到的;贤弟这一辈中,子田大人军功最高,但威望尚且不足,还能动得,所以皇上就从能动的、对朝廷有潜在威胁的人动手,子田大人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说,我大哥的性命,这回要真没救了。”子西又饮一口酒,攥紧拳头垂首皱眉。
“情势虽险,若保命的话,办法倒是有一个,我说出来,兄弟听听有无不妥之处。”张琦语速慢下来,似乎还在斟酌他的计议是否恰当。
“还请尊兄示下!”听说有办法,子西心里一阵高兴。
“皇上决意要子田大人性命,是因为朝中没有子田,王家对皇家社稷威胁更小,但若找到一个理由,让皇上觉得,留下子田大人的性命,比夺走他的性命,好处要多得多,那么子田大人或许还可有条生路。”
“这个理由怕是难找呢。”子西心内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慢慢沉下去。
“说难也不难,若是有人上奏吾皇,子田大人冤死,必致天下士族寒心,更糟的是,此举有可能激起远在武昌的王化将军起兵叛乱,届时战事又起,北方胡人,如借机南渡,国朝有倾覆之危。而如果皇上刀下留情,饶子田大人一条命,发配他充军,不仅可正国法,且能稳定人心。贤弟,昨夜彻夜未眠,我思想出这个法子,你看是否恰当?”张琦望着子西。
子西被这个张琦这个说法振奋了,又迅即耷拉了脑袋,“尊兄所虑,十分周到,只是何人能代为进言呢?我族中之人,任何一个都不合适,因有护短之嫌,而其他人,举朝之中,人人对子田大哥之事唯恐避之不及,谁愿意去给自己惹麻烦呢?”
“如蒙贤弟不弃,愚兄愿意试一试。”张琦饮尽杯中酒,缓慢又坚决。
子西心中一震,起身跪倒在地,喉中有些哽咽:“尊兄情义,感天动地,但此次进谏凶险万分,弟决意不令兄长冒此危险。”
“贤弟言重了”,张琦扶起子西,令他坐下好说话,“愚兄是最合适人选,原因有二,一者,我是江东大族出身,即便与你交好,在朝政上却与你王家意见每每相左,皇上会相信我所思虑,是为社稷,非为私情;二者,近年皇上对愚兄,尚可信任。鉴于此,愚兄进谏,殊为恰当。只是有一点,此事万不可当着百官上奏,亦不可令你我之外之第三人知晓,否则即便我说的有理,但令朝野知道皇上改变主意是因为我思虑更为周祥,有损圣上威仪。”
子西垂头不言,他心里的感激,恍若一团熊熊烈火在身体里燃烧,令他额头汗珠沁出,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他不敢抬头看张琦,他怕看一眼恩人,眼里的泪水便喷涌而出。
“贤弟,你还在犹豫什么?是不是此计尚有破绽?”张琦问。
子西转过身子,双手牢牢抓住了张琦的手,一字一顿说:“可是兄长,如果我伯父,我父亲他们也不知道是你在为子田大哥奔忙,日后功成,岂不是他们都不知是谁搭救了子田大哥,兄长,你的大恩大德,他们都没法报答。”
“哈哈哈,贤弟,此话见外,你我兄弟相称,肝胆相照,情谊比天高,此等小节,不去计较。”张琦爽朗痛快,子西再也忍不住,热泪扑簌簌落下。
子西从张府回去后的第二日,王坚也想出搭救子田之法,正和那张琦与子西所议相同,他在脑子里细数一遍平日交往的官儿,都觉得不是合适的面圣进谏之人,唯有张琦可以一试,但张琦一贯与王坚政见不合,去求他,有几成胜算?王坚心知子西与张琦私交甚笃,使子西去说服张琦或可一试,然他转念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儿子的事,自己亲自去求见张琦,才显得诚意具足。
王坚几次去张府求见张琦,都被婉拒门外,张琦心想的是“我今日见你,圣上必有所闻,那时我去进言,圣上会以为我被你蛊惑,无益于营救子田”。而王坚想的是“往昔政见不合,今日你果然见死不救,也罢,老夫也算认清了你张琦张大人。”
给王坚吃了闭门羹后,张琦缓了两日,寻一事请求面圣,而实情是他棋艺甚佳,每过几日,皇上便要与他弈棋,上一次君臣在方寸棋盘上对阵,是十来日之前的事情了,所以张琦猜想此时皇上一定想约他对弈了,应是会赐见。果然,行过君臣大礼,张琦粗粗奏过些些小事,皇上便热情招呼张琦:“快来快来,张爱卿,好些日子不与你弈棋,朕这心里发痒得厉害。”
张琦躬身答言:“臣棋艺不精,不敢常在圣上面前出丑。”
“莫要过谦,莫要过谦,来来来。”皇上说着,已经坐下来,张琦唱诺,坐到皇上对面。张琦颔首恭敬问:“请皇上示下,皇上想执黑,还是执白?”
“喔,朕执黑吧。”
张琦棋艺实高于皇帝,但他不露痕迹地退让,令皇上完美地赢了三局中之两局,龙颜大悦,张琦趁机提起数日后王子田将被斩首,但愿不会激起武昌王化兵变。皇帝一闻此言,勃然作色,“你今日进宫真正意图,怕是来为王子田开脱罪责的吧?”
张琦立即跪倒在皇帝面前,额头贴着地面,颤声回道:“回皇上,臣与王坚在各项事务上意见多有不和,满朝皆知,此为一;王坚前日曾亲来拜访臣,臣心知是他有求于臣,可能是为其子,故臣拒他于门外,此为二。今日臣之所言,实为社稷安危,非为王子田一人之性命。”
看张琦跪在前面兀自不停发抖,皇帝抬头深思一会儿,好言安慰他:“起来坐吧,我想着你也没理由因为他儿子,坏了君臣大义。”
“皇上明断,谢皇上”。
“朕也顾虑,杀了王子田,王化会不会起兵反叛。”皇上喝了一口茶,表示张琦所说,他也已经思虑到了。
“皇上所虑极是,若是王化兵变,北方胡人南侵,局面难以收拾,不如咱们将王子田充军岭南,派人监视,如此,一来,显得皇上顾念旧臣,天下士族归心皇上;二来,亦明国法难容任何奸邪之辈,哪怕是高官显爵之人,请皇上三思。”张琦按着他和子西商议好的话,一点一点分析给皇帝,皇帝没有作声,张琦知道皇帝在掂掇最终该怎么办。但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皇帝一直不说话,张琦有点着急了,皇上心里在想什么呢,忽然他恍然大悟“斩首子田是皇上的命令,现在要皇上改变自己的决断,有损皇威”。
张琦悄悄看看皇帝神色,他脸上气息平和,没有恼怒之气,于是张琦横了心又试着进言:“以王氏家族协助定鼎江东的功勋,皇上可请太后赐王坚一块免死金牌。”
皇帝听到,当即没有任何反应,张琦正心里突突乱跳的时候,皇帝开口了:“便是如此罢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张琦起身跪下去谢恩,太监通传“中书监孙政求见”。
“喔?叫他进来。张爱卿,你起来坐。”
听见孙政来了,张琦心一沉。
孙政拜舞毕,皇帝也命他坐在一旁,他见张琦在,又与张琦问礼方落座。君臣三人把酒闲聊,不过是说哪里景色绝美,哪家青楼某女色艺双绝,不知不觉聊到朝政,孙政奏了一件军务,皇帝问了几句,就命按着孙政的法子办了。
君臣三人一阵默然,孙政起身请旨——数日后,令谁去做王子田的监斩官。
皇帝沉吟,问了一句:“孙爱卿,杀了王子田,激起王化起兵,朝廷可能应对?”
孙政一听就明白,是张琦替王子田求情了,他脑子飞快转动,寻找朝廷可以应付的理由,说服皇上杀了王子田,不然这事皇上最终听了张琦的,势必以后信任他多一些,这对自己是不利的。
“皇上所虑甚是。”孙政起来跪在皇帝面前,声音洪亮如钟:“以臣之愚见,一旦王化起兵,朝廷可轻易弹压。”
“此话怎讲?”皇帝坐直了身子。
“王化盘踞武昌,仅有一地之力,而朝廷掩有中国之南,地广兵多,以多敌少,朝廷已有胜算,此其一;其二,王化老矣,尚能饭否?”孙政侃侃而论。
皇帝似乎是被孙政打动了,翻了翻眼前的一本书,哈哈大笑:“好,就派张琦张爱卿监斩吧,王家是大族,张爱卿你官职高些,你来监斩,也叫老司徒脸面上好看些。”
张琦立即将手中酒盅放在案上,跪地拜舞“臣领旨谢恩”,心里却恨不得把孙政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