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川府城里的东山虽不高大险峻，但胜在林密幽深，是一处清净之地。全真教东山道观就座落在东山的半山坡上，以东山冠名。
东山观立观至今已近百年，是广川府城里唯一的一座道观，自然是香火旺盛，平日里到此烧香祈福的香客是络绎不绝。而当初一、十五之日，通往东山观的山道上更是人来人往，拥挤不堪。
因为平日里东山观香客人多，初一、十五较往日更甚，慢慢吸引了不少的小商小贩的到来。他们推车挑担，沿路吆喝着卖些浆水小吃、线香蜡烛之类的商品，虽是蝇头小利，却也生意兴隆。
十年前，自京城白云观来了一位黄姓道长，称号真人，忽然做了东山观观主。黄真人上任未久，强行做主，从观中拿出大笔香火银子，雇人在东山观山门前砍树、碎石、填土，开辟出了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广场，再在广场上搭建起百十间棚屋，然后将棚屋按间论月计价，租赁给小商贩们落地经营，做些零散买卖。
从此，百年道观的大门前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商品零散买卖的类似坊间的集市。
东山观集市既成，方便了到此进香游玩的香客游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积月累，集市里经营买卖的小商小贩是越来越多，生意逐渐热闹兴旺，从而吸引了府城内外、周边县镇不少的行商坐贾，也纷纷进驻落脚。集市广场因此越扩越大，商铺越建越多，越建越好，到后来是一铺难求，寸土寸金。
随着集市规模的扩大，每日里人来人往，男女老少，进进出出，聚集成堆，诸如口角争吵、打架斗殴、偷盗扒窃之类的事情便时常发生，屡见不鲜。为使集市里商家顾客安心买卖，香客游人放心进观祈福游玩，东山观每日里安排十几二十位年轻力壮的道士，名其曰:巡察道士，背着水火大棍，于集市里巡逻纠察，震慑宵小，制止骚乱，兼防水火不测。
偌大个集市，人物辏集，每日所产弃物无数，卫生堪忧。为此，东山观又专设清理垃圾、打扫卫生的火工道人。每当日出东山，火工道人们便清扫街巷，推车担桶，摇着铃铛，挨家挨户地催收夜香。而当日落收市，火工道人们再洒扫一次，同时收集清理垃圾，每日如此，周而复始。
而今的东山观集市，已有数百亩方圆大小，其中数十条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街巷，似一轮弯月，环东山观山门层层排列，纵横交错，互相沟通。一条宽阔的，由青石板铺就的山道，自集市入口处直下山脚，连接东便门大道，一直通达广川府内城。
集市中南北杂货店、果品店、香烛铺、食肆、饭铺、茶水铺、急递铺、邸店、牙行、车马轿行、赌坊，甚至于青楼娼门等等，林林总总，鳞次栉比，临街当巷而立，不可胜数。香客游人，小商小贩，店家伙计，佣工力夫，女使走卒，不分男女，兼及老幼，每日里穿梭其间，往来如蚁集，摩肩接踵，声音杂沓，喧嚣似海浪。
广川府署因此在东山观集市里设立市易所，单列管辖，厘清交易，月月收取丰厚税款。
东山观的道士的也渐渐化身商贾，踊跃参与集市里的商品交易，或为大宗买卖的双方提供担保，收取担保费用，又或者开办商户货物和房产抵押高息贷款，建立货物专储运输的邸店。道长们生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着实兴旺，日以为常。一座集市为东山观每日带来无数的财富，可谓日进斗金，富得流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流金淌银的宝地。
近年来，富裕起来的道爷们，撒出大批银子，迭次大兴土木，翻新扩建东山观。而今的东山观，殿阁山房层层叠叠，宏敞阔大，华丽辉煌，几乎包揽了东山整个山头，远近望之，愈加雄奇壮丽，气象万千。
东山观集市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繁华热闹，远近闻名。
是年春四月，十五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这一天一大早，广川府上东山观烧香祈福、买卖游玩的香客信众、市民游人，扶老携幼，三五成群，拥挤于途，竟比往时今日更多。加上到此进香的乡绅贤达、官宦大家和富商巨贾也较平常格外之多，轿马仆从，从集市入口处起，沿山道两边一直排到山脚去。东山观中，集市里到处人头攒动，挥汗似落雨，举手能遮天，可谓人山人海。东山观因此三门大开，方便人们进出，安排的巡察道士也较往日多了一倍。
午时已至，进香的乡贤们、官宦富贾们乘坐轿马纷纷下山，香客游人百姓也陆续大批返家。东山观和集市中的嘈杂喧嚣顿时少了一半，东山观三门出入和集市里往来的人们不再拥挤成堆。
离东山观左侧门一箭之地，有一间通开的茶水铺，挂在挑檐上的白布招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迎风招展。茶水铺子里大大小小拢共七八张桌子旁边均已坐满了人。
此时，一位急递夫穿戴的中年汉子，胸前挂了一只长长的黑漆信筒，匆匆走到茶水铺子跟前，擦一把额上的细汗，觑着双眼，往里面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茶水铺子里人头涌涌，话语嘈嘈，所有桌子旁边都坐满了人，难寻一个空位。他面现失望，转身就要离开，刚刚迈步，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叫道:“大山兄弟!大山兄弟!”
他回转身子，看见茶水铺里中央的一张桌边，站着一位短打扮的中年轿夫，正向他招手。他面上一喜，笑喊道:“是徐友哥呀!刚才匆匆忙忙的，没瞧见你在这里歇脚吃茶。”
姓名叫徐友的轿夫叫道:“今儿人特别的多，到处都满，你到我这边来挤一挤吧。”
急递夫大山答道:“那敢情好，今儿里里外外都是人，人客着实有些多，到处找不到歇脚的地儿，多谢徐友哥了。”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几张桌子，挤到徐友座位旁边。徐友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小部分位置，那大山紧挨着徐友勉勉强强地坐了下去。
茶博士见有新客到，挤过来为大山倒了一碗茶水。大山捣出二文铜钱付了茶博士茶水钱，端起茶碗咕咚咕咚灌下二大口清茶。
徐友道:“大山兄弟，我见你行色匆匆的，水也顾不上吃上一口，差事竟如此繁忙?多挣些银钱是好事，可也别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大山叹道:“别提了，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净为这观中道爷们跑腿送信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哪有工夫歇气儿。”
徐友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观中的道爷们见天儿往府城里跑，我们车马轿行都快要被他们承包了，道爷们急三火四的不知在忙些什么大事。”
大山左右瞥了一眼，扭头凑在徐友的耳边，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徐友哥，你知道为什么道爷们见天儿忙着跑府城吗?我告诉你，东山观道爷们准备在山脚下再建一座集市，正忙着找地方呢，我常听你说，你大姑一直特别想来东山观集市开铺子，可惜没了机会，这不，现成的好机会就要来了。”
徐友又惊又喜，转过了头盯着大山的脸，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山兄弟，你可别诳我，我大姑是一直想来东山观集市开店，可惜这里早已没了地儿，若是在山下建一座新集市，这可是真真的好机会，我得马上下山告诉我大姑去。”
二人对话声音细微，同桌却有耳尖之人，将大山和徐友之间的说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他打量了大山一眼，“嗤”地一声笑，语含不屑地说道:“他一个走卒，如何知道观中这样的机密大事?瞎说八道吧。”
说话之人头戴一顶逍遥巾，穿一身淡蓝色汴绸袍外罩瓦蓝褡护，肩挎一只橘黄色香袋，看上去是个体面的信众。话入徐友之耳，似乎有五六分道理，徐友心里突突，又想着他与大山称兄道弟，大山没理由骗他，但是开铺子毕竟是件大事，他不能听风就是雨，心中七上八下，将信将疑，皱着眉头向大山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
大山被人鄙视质疑，而且看上去好友已受影响，颇有些动摇，怀疑起了自己，他顿时急了，涨红了脸，嚷了起来:“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这些天，观中道爷们天天往府城、云阳、广济，就是秀山、秀岩这些山沟沟地方，广发请帖，邀约那些官宦人家，世家豪门，富商大贾、乡绅耆老们合作，下月新集市就要在破土动工了，你也不看看我是做什么的，这等大事，若不知晓个一二的，怎敢胡说。”
说到最后一句，大山把胸前的黑漆信筒拍得啌啌直响。
徐友仿佛才想起来他的这位好友是专一为人送信跑腿的急递夫，这些天里，他不正是在为观中的道爷送信吗?这时，他已完全相信了大山为他提供的信息。
他搓着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大山说道:“大山兄弟，对不住，你这么说，我信了，难怪道爷们天天进城去，敢情是下山忙活这件事去了，今儿个我徐氏族长，老太爷侍郎大人也上山来了，怕也是为了这新集市来的，我得马上下山去找我大姑去。”
他转头叫茶博士会账。同桌的体面香客见徐友虽是个轿夫，竟是徐氏族人，徐氏族长徐萱那可是朝中大官，丁忧在家的刑部左侍郎，广川府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他上东山观来了，难不成这建新集市之事是真的。他疑惑起来，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山下建新集市，为何没听到牛二道爷说起过，不应该呀!”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茶水铺里悠悠响起:“东山观的道士们要在山下建一座新集市，早已不是什么机密事了，你们可知道，前些日子东山观来了一位邓都管邓道长，他就住在城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忙活着这件事呢，这些日子，府城里那些个世家豪门、官宦大族乃至富商巨贾，天天围着邓都管转，为争那新集市的一席之地打得不可开交，这不，今天这些老爷们蜂拥而至东山观，你们数一数，他们来了多少人，抢地盘抢到道观来了。”
众人循声找望过去，说话的是一位须发斑白，瘦削的老儒士。他穿一身灰白色旧儒袍，左衣摆下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头戴一顶半新半旧的方巾，坐在角落里面一张方桌边上，手执茶壶，旁若无人似的自斟自饮。
老儒士之言，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茶水铺中每一个人的耳里。与他同桌的一位后生，恭敬地问道:“老先生，您认为道长们的新集市应该会建在山下的哪一个地方?”
此人开口相询，所问问题顿时吸引了周围在座的人们的注意，未等老儒士回答，与他同座的一位麻脸年轻汉子立刻抢先说道:“新集市建在哪里?我认为应该建在城东厢这一块，下山就是东便门大道，两边土地平坦又宽敞，交通还便利，买卖进出内外城也方便，抬脚就到，哪像这里，车马上山下山麻烦得很。”
旁桌却有人不同意麻脸年轻汉子的说法，这是一位短打扮的力夫，他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你的说法我很是不赞成，照你的说法，若是交通便利，土地平坦宽敞就是合适的地方，为什么不是城南、城西?从另外两边下山，直通的是南便门大道和西便门大道，交通也便利，而且城南厢和城西厢，二条大道旁边的土地也平坦宽阔得很，而且多是农田菜地，不像东便门大道两边，多的是住户人家。”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有不少人赞同他的观点，但也有人还有其它看法。于是，更多的人参与到讨论中来，为东山观这座新集市究竟建在哪里最合适而纷纷献计献策，七嘴八舌，像开了锅似的。
在乱嚷嚷声中，忽然有人叫道:“这新集市不管建在哪里，我看都存在着一个土地转移、房屋拆迁的大问题，这个问题若是解决得不好，建新集市的麻烦大得很。”
此人的看法，立即得到另一人的赞同回应，且进一步发挥道:“我看土地转移还不是太麻烦，卖房才是大问题，若有住户死活就是不卖，又待如何?”
他的同座马上反驳他道:“有住户死活不肯卖房，无非是银子没有给够，道爷们把银子多给些，谁会不愿意?只怕溜得比兔子还快。”
岂料他的说法引起了一片的质疑声，其中有个大嗓门嚷道:“兄台，你认为道爷们愿意为买房买地多捣银子吗?”
东山观的道爷们是否愿意为此多花银子，大伙儿心中跟明镜似的。这些年，道长们热衷于作买卖，其实已与商贾无异，以道爷们惯常的买卖行为来看，既然是交易，当然是少花银子，或者不花银子，方能占得大大的便宜，若结果如此，道长们应该是更乐意一些。
议论至此，大家心同此想，趋于一致，茶水铺里忽然没了人说话，平静了下来。
忽然，一位身边放着货篓的年轻贩夫一拍桌子，叫道:“不对!这新集市十有八九会建在城南厢或者城西厢这些地方，大伙儿想一想，虽然出东便门没有集市，但是山上有啊!若是在东便门外再建一个新集市，出东便门就是，哪谁还会再上山来，至少，我是不会上山来做买卖，所以，新集市建在城东厢，好比是穿了鞋的脚再套一双靴子，纯粹多余。”
此人的话很耿直，点出要害之处，众人一琢磨，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茶水铺里再次热闹起来，经众人一番热烈而深入的讨论之后，大家均认为，道爷们不建集市则罢，若是开建新集市，最合适的地方不是在城南厢就是在城西厢，别无选择，板上钉钉。
趁着午时，在茶水铺里歇脚歇气的茶客们，用他们无比的热情和无数的涶沫，义务地为东山观的道爷们决定了一件大事，参与讨论的人们，人人心满意足，纷纷端起茶碗，咕噜噜地喝茶，为自己补充水分。
这时，站在柜台边一个穿黑布长袍的瘦长汉子，放下茶碗，脸上充满了讥嘲之色，嘿嘿冷笑道:“亏你们在这里绞尽脑汁地为道爷们着想，难道你们大家就不会再想一想，南便门外，西便门外的那些土地大部分在谁的手里，大部分在苏家和方家手里吧，这新集市建在哪里，就是一大堆银子落在哪里，这种天下掉银子的大好事，其它如徐府、陈家、云家等等岂会让他们独占这大大的便宜?休想!东便门外则不同，那里的土地房屋百家百姓，谁有本事弄到手就归谁所有，这集市要么不建，要建的话，为平衡各家利益，就只能选在东便门外。”
许久没有说话的老儒士，放下茶壶，抚须浩叹道:“总算有了一个明白人，百家百姓，只怕要更名换姓了，建一座新集市，道爷们高兴，官宦世家们和富商大贾高兴，对平常百姓而言!哼，只怕是等着嚎哭吧!”
那黑衣瘦长汉子高声说道:“各位，你们自己住在东便门外的，或者是你的亲朋好友住在那里的，赶紧想法，准备应付无穷无尽、手段百出，甚至穷凶极恶的买家上门吧，其它的，还是想一想家中的妻儿老小的一日三餐，道爷们和老爷们做买卖的事，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跟着瞎掺和些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茶水铺里在座的绝大部分人是在东山观集市里奔走辛劳讨生活的贩夫走卒，瘦长汉子的一席话戳在了他们的心窝上，他们情不自禁联想起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竟然操起了道爷们和官绅老爷们的闲心，岂不荒唐之极。于是，人人沉默不语，茶水铺里与外面喧闹相比，忽然间像是隔绝开来，仿佛自成了一片天地，里面空气不再流动，死寂无声，让人窒息。良久，良久，才偶尔响起几声咳嗽声，喝水声，或者板凳腿碰到桌子腿的声音。
徐友付了茶水钱，默默站起身，拍了拍大山的肩头，挤出了茶水铺。大山就着茶水，啃了一个馒头后，也起身离开座位，匆匆走向东山观左侧门，他要继续忙着为道爷们送信跑腿挣脚力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