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子思,1992年生,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沿海省份中、还算富裕的城市中、还算富裕的小县城中、还算富裕的乡镇和不算富裕的农村家庭。
我父母经济水平一般,文化程度不高,为了谋生,疲于奔命,根本没得空照顾我和我哥。
我逐渐有模糊记忆的时候,父母每天早上都会煮一锅大稀饭,准备一大盘咸菜。咸菜倒还挺多样的,有酸菜,腌萝卜干,腌笋,和一些实在想不起来,现在也没有在家里的饭桌上见到的小菜了。
准备好吃食之后,父母就会将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锁在家里,然后就出去打工了。
我和我哥哥,两个小屁孩,独自在家,闹出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
我们烧过蚊帐,摔过楼梯,推掉过烟筒,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再后来,稍微长大的我们,便有的放矢地放我们出去放风。
四五岁的我,和七八岁的哥哥,依然把日子过得惨绝人寰。
我哥哥掉下过水沟,我摔折过手臂。
但幸运的是,八岁的哥哥保护着五岁的我,我们俩也算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1997年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
因为从这一年开始,我对自己的人生,开始有了清晰的记忆。
1997年初春
初春的星空是很美的。
它既不像夏季星空的闷热,也不像冬季星空的寒冷,而是带着些小温暖的惬意。繁星镶嵌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上,对你眨眼,陪伴你一夜又一夜。
初春的夜晚,父母煮上一锅热稀饭,炒上一盆蒜炒包菜,一家人围坐着,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着黑白电视剧播出的黄金档电视剧。
坐在二楼上,能听到楼下的邻居们又开始在为门口的那块空地吵个不停。
全家人如同看戏般,鱼跃而出,窝在阳台上往底下探头去。
争吵者的主角,就是我家左边的邻居陈元英陈姨和右边家的邻居余彬彬,小彬叔。
陈姨年纪约三十岁,是从外省嫁过来的,性格泼辣,嫁到余家村已有十来年。她开着一个村口的小卖铺,很有生意头脑,一个小店竟然赚了不少钱。也正凭借着这样的精明,不管是在家,还是在村里,她都很受别人尊敬,当然也不少人害怕她泼辣的性格。不过陈姨一一己之力,就能养活全家人,且让家人不受外人欺辱。这在重视宗族力量、重视男丁力量的小村庄里,着实厉害。
而小彬叔呢,二十岁出头,刚刚成婚不久,结婚时才从村头的祖宅搬到这边新盖的房子过来住。
小彬叔十三四岁,就跟着别人去了深圳打拼,从深圳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靠着这笔钱,开始做一些小生意。最后光荣返乡,在这边盖起了一栋小三层别墅。
这对当时还普遍是小二层的村庄来说,绝对是豪宅。而比起村里这些从未出过小城的村里的年轻人们,小彬叔绝对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
都说“好男怕泼妇”,但是小彬叔可不是。深圳打拼的日子可不容易,小小的年纪,他黑白道通吃,又怎么可能会怕远嫁而来的陈姨呢。
这不,楼下的情景,大战一触即发。
“这地又不是你家的,我想在哪里养鸡,就在哪里养鸡。你家院子都已经那么大了,你还来跟我争,要不要脸!”陈姨首先发起语言进攻。
“这地不是我家的,那也不是你家的。我车要停在这里,你赶紧将你家的鸡圈挪走。”小彬叔脾气也不小。
“我凭什么要挪地?这块地谁占到了,就是谁的,买辆车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家是不需要,不然我们家十辆都买得起。”陈姨不甘示弱。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彬叔媳妇,小周姨小声地说道:“我们也不是非要把车停在这里,但是你能不能不在这里养鸡呢,味道很大。我们卧室的窗户就对着这个鸡圈,真的很臭,我们不敢开窗。”
“味道大怎么了,鸡圈就这个味,难道你们家的鸡圈比较香吗?邻居这么多,别人也没有说什么,就你们家话最多,最矫情!”陈姨泼辣性格不改,即刻怼小周姨。
而且她不仅口头对小周姨进攻,身体也不断向小周姨靠近,惹得小周姨连连后退。
小彬叔最是疼老婆了,这怎么能忍,当下怒了,大力一把推了陈姨。
这下,陈姨彻底就不高兴了,扯着嗓子开始大声嚷嚷:“快来看啊,男人打女人了!”
陈姨的老公,大余伯和小儿子立刻赶出来,抡起拳头,一拳就要抡到小彬叔的脸上。大余伯还愤愤地说道:“还是不是男人,连女人都打?”
小彬叔利落地躲开,气得脸色涨红,也打算与大余伯一家干架了,却被一旁的小周姨拉住了,“算了,小彬,别惹事!”
大余伯好似得意地笑道:“听见了没有,你老婆都觉得你打女人丢脸了。”
小彬叔本来才刚被被老婆安慰的脾气又上来,指着陈姨恶狠狠地说道:“王八蛋,你的老婆根本不是女人,是母夜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以为我们家是好欺负的,我跟你们说,这件事没完。”
小彬叔搂着自家老婆,这才转身回去。
而大余伯家仍一直在骂骂咧咧。
就这样,全家人在阳台,捧着稀饭,勉强彻底把这瓜彻底吃完。
“还是男孩子好,家里还是要有男人的。只有家里有厉害的男人,别人才不会欺负到头上。”说完,我妈嫌弃地看了我爸一眼,又满怀期待地看了我哥一眼。
我爸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闷头吃饭。我哥则似懂非懂地带着优越感地看了我一眼。而我则是窝在我爸身边,默默吃饭。
在我的家乡,生儿子是要比女儿光荣的,男人的地位天然比女人高。
但是落实到每个家庭中,却也有些许改变。
比如,在我家。
我妈才是做主的人,而我爸则是“没有出息”的代名词。
虽然我爸,确实不太有出息。
连门口这块空地,都不敢去占一小块,也就只敢做吃瓜群众。
这是我妈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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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块空地,是有故事的。
很多人都说农村人是质朴的。
但是五岁的我,可完全不认可。
农村人是有地的,严格来说,是有土地使用权的。因为这些土地是国家的。
不过生活中,家乡的农民可不都这么想。
他们认为地是他们自己的。
既然地是自己的,那么很多人在土地的纷争中,丝毫都不肯相让,锱铢必较。
从小,我就见过了太多人为了一块角的土地,一条水沟的土地,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打的头破血流。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我家的门口,有一块神奇的土地,就这么一直空着。
说这块土地之前,先来说一下,我家和邻居家的布局,以及这块地的位置。
大概这么说吧,我和我家的邻居围城了井字形,而这块地就是井字形中间的口字。
话说这块土地的主人也很有趣,早年就将这块地围了起来,设置成宅基地,也来巡查过好几次。可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建房子的时候,这个土地的主人好似凭空消失,好几年都没有再管过这个地了。
那个时候,村里还有小组的概念。我们村是个大村,每个小组的人都特别多,组与组之间的人互相不认识也很正常。
这个地的主人偏偏就跟我家和我家的邻居不是一个组的人,据说这块地也是他找我们小组的村民买的。但是因为土地的主人没有经常回来,大家都慢慢忘记这块土地的主人究竟是谁。而且因为经常使用,也慢慢地将这块土地当做自己的,渐渐的就霸占了这块地。
按理说,农村人并不缺土地,但因为这是一个不算太富裕的村庄。村民们建房又没有什么规划,更不用谈设计了。村庄的这一小片地方,除了小彬叔家的房子布局还算不错,其他人的房子可以说是都建的歪七歪八的。
而且村子里的人重男轻女,好生儿子,不生男孩,誓不罢休。
顶着“计划生育”严格的政策,也还是纷纷生孩子,超生现象明显。
孩子越生越多,本就“天生不全”的房子使用就更显不足了。
这块空地的存在,就成了众邻居争吵的开始。
几个邻居就像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一般,在这块地上,真的是“你方登罢我上场”。
这家在这里围一块地种菜,那家在这里围一块地养鸡,而那家在这一块地上晒衣物。
本来是别人家的地,却经常成了众人哄抢的地盘。
刚刚见到的这一幕就是最常见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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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陈姨和小彬叔的争吵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全家人一致认为即使是小有狠劲的小彬叔,也不愿意和在村里家族庞大,且有母老虎之称的陈姨作对。
不过我不这么想。
在深圳闯荡过的小彬叔,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认输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这件事就发生了转折。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我窝在被窝里,就听见了陈姨鬼哭狼嚎的声音。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跑到二楼的阳台上,照例往下看。
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压坏了陈姨搭建的鸡棚,鸡棚的小门都被压得变形了。陈姨正在清理鸡棚,一边心痛地拎出几只已经血肉模糊的小鸡仔,一边破口大骂小彬叔。
小彬叔从窗口伸出头来,与陈姨一家一起飙脏话,但就是不承认这块石头与自己有关。
骂战进行了整整一天,陈姨一家集结了几个兄弟,小彬叔虽然没有那么多兄弟,但是也集结了几个外村以前一起出去打工的人。都是男人,都是能打能骂的男人,这要是真打起来,可就是血淋淋的惨事。
于是乎,来了几个村干部,苦口婆心地劝导了一番,大家各自退了一步,这件事才这样暂停了。
但也仅仅是暂停而已。
又一天。
陈姨家的鸡棚又被砸坏了!
好在这次石头不大,只是压坏了鸡棚,没有压死鸡。
这回小彬叔倒是爽快地承认了罪行,但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还特地在墙边贴了一个“小心掉石头”的纸张。
好端端的,这天上咋会掉石头。明眼人都知道,这张纸上的话,就是在针对陈姨。扔石头的人,可不就是小彬叔嘛。
经过了昨天的对峙,陈姨一家也知道这小彬叔一家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对着小彬叔家骂骂咧咧了几句,动手修了鸡棚之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又过一天,又一块石头掉落。
接下来的连续一个星期,陈姨家的鸡棚都会不小心被石头给砸中。陈姨家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最后的最后,陈姨一家退让了。
他们把鸡棚移到了靠近自己家一侧的空地上。
不过小彬叔也不敢因此把自家的车新买的小轿车停到空地来,估计是怕遭到陈姨家的报复。
但至少从此窗下没有了鸡棚,可以自由地开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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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里,不止陈姨和小彬叔,几家邻居为了这块空地,都发生过各种各样的纷争。一番较量下来,大家都默认了彼此在这块土地上的地盘。孱弱如我家,不喜欢,不敢去争的我家,最后也争取到了一小块地。
我妈原本也是想搭建鸡棚养鸭养鸡,但鉴于陈姨每次丢了鸡鸭,都会到我们家来寻一遍的历史,我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宁愿把鸡棚建在家里不用的房间,也不愿意天天和陈姨瞎扯这些事。
门口有了小块地,我妈将这块地围起来,载了满车的土来,开垦成小菜园。因为我妈觉得比起鸡鸭来说,蔬菜是农村比较不值钱的物品了,不用担心有人偷抢。
总之关于这块地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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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春末
我爸带着我和我哥去了村口的学校。
本来呢,我爸是想送我哥上小学,送我上的幼儿园的。
但是呢,在最后关口,我爸怎么想都觉得上幼儿园太贵了,加上那个时候,爸妈决定在家里弄一个小作坊,做石雕,觉得也能看得住我,就放弃了让我上幼儿园的决定。
透过绿色边框的窗户栏,望着里面正在嬉戏玩耍的小朋友,我心生向往,又哭又闹,但还是被我爸无情地拉走了。
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两年之后,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课上念我的名字,我半天没有反应。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么,在那之前所有人叫的都是我的小名。第一次知道所谓的“普通话”,而在那之前,我一直说的都是家乡的方言。当然这是两年之后的后话了。
总之,最后我没得上幼儿园。
但是去学校的那天,我依然印象深刻,经久不忘。
因为那天满城哀乐。
路过几个老宅,能听见里面的老人家在低声哭泣。
五岁的我,根本不知道新闻里这个逝去的和蔼老人家是谁。
只是觉得着一个人的离世,能让这么多人如此哀伤,必是十分伟大的人。
回家时,我爸背着我,路过小彬叔家,我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却见他颓废地坐在门边,眼泪婆娑,一旁小周姨似乎在劝导着他。
“爸爸,小彬叔怎么了?”哥哥问。
“你小彬叔今天在难过呢。”
“也是在怀念那位去世的老人家吗?”哥哥又问。
“对啊!就是为他难过。你小彬叔可是去过深圳,曾站在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人。”
“不明白。”我和哥哥都摇头。
“你小彬叔他爸常年卧病在床,母亲身体也不好。他们那一族,家里人丁稀少,想在合作社多赚点工分都赚不到。
以前穷得叮当响,也没有地方打工去,经常要靠别人家接济。后来,为了谋生,你小彬叔很小就跟着别人去了深圳。
在那里虽然吃尽了苦头,但好歹能赚钱养家。这十年赚的钱,都寄回家里了,给他爸治病,给家里翻房子,还靠自己的能力娶了老婆,盖了三层新房。如果不是小彬叔的爸爸想念儿子,让他回来,你小彬叔才不舍得从深圳回来呢,估计会在深圳一直待着。”
“我知道,小彬叔跟我说过深圳。他说深圳是一座有希望,能让他看到未来的城市。”哥哥突然出声。
到家,我爸将我放下,“对啊。如果没有这位伟人,没有改革开放,你小彬叔一家估计早饿死了。他是在为自己的偶像,国家的伟人伤心难过呢。”
“爸爸,你眼睛也红了!”哥哥问道。
果然抬眼看向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的眼角也掉落出两滴泪花。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我爸爸掉眼泪。
“你们还小,以后就能理解的。一个好的领袖,对一个国家有多么重要。”我爸摸摸我和我哥哥的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着我爸很帅。他并不像我妈说的那样没有用,他是一个有见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