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楼里病了好几年的安东郡主、东海郡王妃的病情好转,已经能起身了。
这个消息传出去众人会怎么想,郭州城里那些说书的、听书的会怎么议论,云蕴星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她原来就是传奇里的人,难怪安东郡主病了云儿也离开了,高沛寒的红颜知己和妻子,都是她。
过往很多事情她都想起来了,但还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碎片想不起来。她离开高沛寒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又为什么出现在水痕的天云山?
云蕴星每次想这个事就头疼欲裂,只能放弃不想。
半月来,她的伤一日好过一日,红英每日都会来看她,问一问她的情况。
可是她还没有见到高沛寒。
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也觉得没办法面对他,虽然在南番的那些日子,他不像怨恨她的样子。她翻来覆去想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又觉得,他应该是不高兴的,尤其是提到水痕的时候,他的表情好奇怪。
她有些烦躁地随手拨弄着妆匣,如水一边梳头,一边温言细语:“二娘大好了,咱们梳好头下楼转一转。”
没人在的时候,如水还是喜欢唤她二娘。蕴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简单的玉梳篦递给如水,道:“用这个……”
如水迟疑了一下,给她插在了髻上,太素净了,她想了想,拿起一枝琉璃的牡丹花钿片,问:“把这个插上好吗?”
她知道蕴星大病初愈懒得折腾发饰,但现在是春日,总得有点繁盛的气象。不待蕴星回答,牡丹花钿就插好了,蕴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红英说她这一次受伤失血太多,要好好养一养。
她看过红英的方子,确实是补血养气的,就放下随她去折腾了。人们都说医生不会医治自己,或许只是医生病了也不想动脑筋吧。
半月来她第一次下楼,楼下那几株玉兰都开了,朵朵都在春风里微笑,满地都是玉兰的花瓣。如水看她盯着玉兰花开,笑着说:“我记得二娘有好几枝玉兰发钗……”
是吗?她都不记得这些了。那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有父亲庇护怜爱,有兄姊照应呵护,她的确曾经很关注每一日头上插什么,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好几次想问如水,他为什么没有来?可是都忍住了。
红英走了进来,看她在园子里看花,笑:“可见是大好了……”
如水赶紧让着红英,又让小丫头们端来胡凳,上茶……红英也不去管她,陪着蕴星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笑道:“这几日天气不错,你可以走远点,不要只在云星楼里。”
蕴星却很踌躇,要走出云星楼的园子,遇上人了怎么办?五年不在,谁知道外面住了些什么人?
红英给她号了脉,道:“听说你在南番学了毒术?什么时候咱俩切磋一下吧。”
蕴星惊奇地抬头,红英的眸子闪动着快活的光,这感染了她:“好呀!”原来红英也懂用毒。
红英果然很高兴,说:“正好我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了。”
如水也很高兴:“红英姑娘搬过来住太好了。”她立即要张罗给红英选个房间,红英说随她安排,又道:“我的东西午后再送来,你帮我把房间收拾好。”
如水就带着小丫头们去了。蕴星问:“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红英撇撇嘴:“我又做不了主,还不是有人命令我搬过来的。”
蕴星道:“我已经好了,你不用折腾。”她很奇怪,前一阵她日日要换药红英都没搬过来,现在她好了反而要搬过来。
红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过我喜欢来你这里住。我这一阵住得一点儿不好,我要好好睡一觉。”
红英确实是累坏了,如水把房间收拾好她就去睡了,还说午饭不要叫她,她睡够了起来再吃东西。
如水很高兴,一边帮她打散发髻,扶她到榻上歇一歇,一边说:“……红英姑娘过来就太好了。”
蕴星第一次见红英就是在山南道上,她不知道她有什么来历,她让如水拿来大靠枕垫在后背,说:“才起来也睡不着,我俩说说话吧。”
她的四个大丫鬟,银烛、画屏、轻罗、如水。轻罗在南都城说过,她与画屏一起去宁国找她,画屏听说她不在宁国,又回了泰北。当时除了轻罗,其实后来她都见到了。她找到画屏的时候,画屏已经嫁了人,银烛和如水被刘夫人送来之后,一直跟着她。
蕴星看着如水,如水一身银色素裙,垂眸而立。比起五年前,如水身量未变,但成熟了很多。她记得如水她们都比自己大:“这些年辛苦你……银烛呢?”
如水就要说话,蕴星拉她坐下,道:“不急,你慢慢儿说吧。”
如水就坐在了榻边,缓缓道:“那夜之后,我发现银烛也不见了……”
蕴星顰眉,她不记得银烛是否是和她一起离开的。如今她的记忆到了刺出的那一剑之后,就裂成了碎片,想一想就头疼。
如水知道她头又疼了,赶紧帮她揉了揉两穴,又道:“别想了……画屏我倒是经常见,她男人在城西那家糕点铺子做师傅,她时不时带糕点来瞧我。”
蕴星觉得好多了,让她不要再揉了,又问:“她过得可还好?”
如水点头,又笑:“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她也以为您病了。”
蕴星看着如水,她的这四个大丫鬟,除了画屏在和自己失散后由父母做主出嫁,其余的可都被耽误了。
她握住如水的手:“你可有什么打算?”
如水是四个丫鬟中最能干的。这些年为了她,一直守着云星楼,现在她既然回来了,其他的事情先不提,如水也该嫁人了。
如水抿着嘴笑了笑:“您一回来就想赶我走吗?”
蕴星看她毫不扭捏,跟往常一样大方爽朗,心里也欢喜,道:“我是要留你一辈子,你放心吧。这些年你可有中意的?”
如水明白她的意思,现在二娘身边就剩下她一个,她就算嫁了人也是要回来伺候的,笑着提醒她:“二娘,我可是定了亲的,您忘记了?”
蕴星瞪大眼睛想了半晌,她可不记得这件事情了。如水红着脸说:“大娘当初做的主,您那时候还小忘了也是有的。”
原来如水在泰北病变之前就许给了顾叔的儿子顾江。蕴星听说笑了起来:“原来是他家,那可太好了。”看如水欣喜的表情,她恍然大悟:“是不是顾江他们都已经从山南回来了?”
如水点头,道:“他们去年就回来了,在天云山下那个温泉别院待着的。”
蕴星头也不疼了,坐起来就想下床:“既然他们都回来了,你的事情要赶紧办。你见过顾江了?”
如水拉住她:“您才好一点,我们又不急。”
蕴星大笑:“怎么不急,画屏都两个儿子了,顾叔顾婶肯定急……”
如水抿着嘴笑,岔开话题道:“郎君昨日递了信来,问你要不要去温泉别院住一阵子。”
醒来后,她曾问如水,大哥等人可好。如水说都很好,就是不方便来看她。去温泉别院倒是个好主意,她欣喜起来:“我可以去吗?”
如水笑:“怎么不能去。郡王把温泉别院还给郎君了,现在那里是您娘家。”
郡王吗?这还是如水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高沛寒。蕴星眸色一黯,他一直都不来见她,想来是对她心有芥蒂的。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如水看她那个样子,拿不稳她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心思。这些日子她看蕴星身体不好,忍着没说,如今她又不得不说:“二娘,您可不能再想着水痕了……您已经嫁给郡王了。”
蕴星诧异地看她,她哪里想着水痕。这也怪她自己以前糊涂,她大哥,她姐姐,还有这些丫头,都觉得她心里只有水痕……唉,高沛寒大概也是这么想她的。
如水又温言道:“郡王殿下真的是待您很好……”
蕴星心中酸楚,他的确是待她很好的,可惜她那时候不懂,她曾经那样伤他……
蕴星想着就觉得全身没劲儿,说:“我睡一睡,你去问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去温泉别院。”
还是走了吧,在这里他也不搭理她,李破这个骗子。草原一别,又是一年,那时候她没有想起往事还可以与他面对,如今都想起来了,她也不好意思见他。
如水看她一脸的倦意,不敢再说,心想二娘就算再喜欢水痕,如今已经是郡王妃了,二娘一向都是聪明的,自己慢慢劝,总能让她认清现实。
如水退下后,蕴星并不想睡,她将脸全部埋进大枕头中,觉得心好累。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就好像两个人,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心里只有水痕,可现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她在梦里看到水痕,就知道她对水痕从来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思,而高沛寒……
她幽幽地喊了一声:“李破,高沛寒……”自己都觉得这呼唤里包含着无比复杂的情感。
怎么办?她大概是爱他的吧,可是她知觉太晚,高沛寒也许已经不爱她了。
他还爱她吗?这些日子她曾无数次回忆在南番草原的那几日,看起来对她深情款款,可是提起水痕,他的表情带着讥讽,他不会是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才故意逗弄她的吧?
她哀嚎一声,轻声问:“唉,云蕴星,现在怎么办?过去都被你自己搞砸了。”
红英睡了一下,一出门就看见如水在指挥小丫头们摆膳。云星楼一直都有小厨房,已经五年都没有做过了。今日如水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蕴星爱吃的菜,又让小丫头照例去大厨房提了饭食,两厢凑在一起,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她看红英过来了,道:“正好问你个事儿,郡王妃现在的身体可以出门了吗?”
红英点头:“有我一起,哪里都去得。”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什么时候走?我听说郡王可是要回来了……”
如水一听高兴了:“郡王殿下要回来了吗?不是说去了剑南,还要去永宁吗?”
红英笑了笑,道:“郡王妃醒了半月了,她醒来我就让人送信了……他也该回来了。”
如水更欢喜了,道:“那还是先不走,等郡王回来。”
红英伸手戳她的头:“你这丫鬟可笨了,哪里不是等。去天云山下等更好,郡王妃泡泡温泉,身体恢复更快……”
既然红英都说好,如水也就不坚持了。蕴星下楼来吃晚餐的时候,如水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明日就可以启程去温泉别院。
次日,如水、红英陪着蕴星在府外上了马车。过去,这里是北苏节度使府,是她的家,家里有父亲和兄姊。如今,这里叫东海郡王府。蕴星打量着“东海郡王”四个字,想着那人冷冰冰的样子,叹息着放下了帷幕。马车滴溜溜远去了……
驿站内,高沛寒面无表情地从高飞手里接过一张纸条,问等在旁边的高远:“何守信怎么说?”
高远小心翼翼道:“他说谢郡王不杀之恩,他会将功赎罪……”
高沛寒连眼睛都没有抬,看这手里的纸条,淡淡道:“他那么想立功,就在北边老老实实打突厥人吧。”
高远悄悄松了口气,何守信这一次的确闯了大祸。何守信也是个蠢的,他怎么就不明白,把人平平安安送到地方才是立大功呢……他本来以为郡王会砍了何守信,谁知道郡王只是把他调到北方去了……郡王这一次可是有点奇怪……
高沛寒顺手把纸条扔到火盆里,凉凉道:“说起来也是我的错,他堂堂的前军校尉,我竟然不让他上战场,只让他去护送无关紧要的人……”
高远吓得全身一哆嗦,这是当时何守信的原话,郡王怎么知道,他立即跪下来,高飞看他跪了下来,也跟着下跪。
高沛寒又拿起一封信函看完,扔到了火盆里,站起来道:“都起来。走。”
高远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是汗,何守信又不知道他护送的是郡王妃!这事儿又不能说出去……话说,他知道这么多,郡王不会嫌弃他吧。他欲哭无泪地看了一眼高飞:救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