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玉平愣了半天，摇头道：“弟子不懂，请师父开示。”
同空缓缓地说：“超度其实超度的是人心，是活着的人，至于被超度的亡灵，关键还要看亡灵本身的业力，当真作恶多端者，早已堕入地狱，无论法师的法力如何高超，也是超度不来的！反过来，当真有能被超度成功的，那定是早已种下善因、与佛有缘的。所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就是这个道理。”
池玉平豁然开朗：“弟子懂了。”
吉泽野博交给同空和尚一长串名单，同空和尚不禁一愣，因为，这上面写的都是日文名字，虽然有一些汉字，但不会日语的同空和尚，是不可能完全念出这些日语人名的。
吉泽野博好像早有准备，他对同空和尚说，需要念人名的时候，提醒一下他，由他来念；亡灵的牌位也由他来写。池玉平心道，师父的道行再高，也不可能一下超度那么多鬼子，更何况，这些名字还不能经过师父的口念出，师父加持的法力不知被打了多少折扣呢。
法会进行得异常冗长，因为这种法会只能进行一场，同空和尚坚持严格按照仪轨进行，吉泽野博更是一丝不苟，念人名的时候几乎是一字一顿，非常清晰，脸上所现出来的那种恭敬和虔诚，超出了此前来洪观寺朝拜的任何善男信女。
同空和尚好不容易等吉泽野博念完了名字，正要按照仪轨继续念经念佛，却听他又吐出了“八路军”三个字，此后仍是日语，同空和尚听不懂，但估摸他的意思，应该是他把八路军的阵亡者也加了进来，一并超度。同空和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结束，怕耽误了需要进行的仪轨程序，就回过头来看一眼池玉平，池玉平心领神会，提醒吉泽：“你可以说中国话。”
吉泽野博一愣，立即改口说起了中国话：“……祈愿我佛原谅此次大造杀业的皇军指挥官中弘一郎、八路军指挥官柳浩达……”
“什么？柳浩达？八路军的指挥官叫柳浩达？”池玉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当年两人去济南的时候，为了躲避刘黑七的追捕，柳玉飞曾经用过“柳浩达”的名字。而池玉平的化名则叫做“柳浩辉”。池玉平现在听到吉泽野博说“柳浩达”，池玉平立刻明白，这个柳浩达一定就是柳玉飞。
吉泽野博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同空充耳不闻，继续念经念佛。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超度法会才算结束。
吉泽野博双手合十，再三向同空和尚鞠躬致谢。刚到门口，池玉平追上来，喊道：“吉泽先生，请留步！”
吉泽野博赶紧转过身来，双手合十鞠躬：“师兄安好！师兄有什么吩咐？”他知道池玉平未曾剃度，也未曾穿过僧衣，虽然一直在洪观寺礼佛，但并非出家人，便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信徒居士来看待，称他为“师兄”。
池玉平问：“吉泽先生见过柳浩达吗？”
吉泽野博略略迟疑了会儿，躬身道：“见过。”
池玉平又问：“他……他怎么样？”
吉泽野博脸色微变：“柳先生大才，只是……只是杀业太重！”摇摇头，转身去了。留下池玉平站在那里发愣。
同空和尚走过来，自言自语道：“这个日本人皈依的时间很长了，但看来仍旧很愚痴。”
池玉平道：“师父，刚才您超度的这些鬼子，原来就是我哥带人杀死的！我哥现在是八路军。”
同空颔首道：“好啊！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池玉平道：“但刚才这个鬼子说我哥杀业太重呢！”
同空和尚道：“杀业重不重，不是看他杀了多少人，而是看他杀的什么人。日本鬼子来中国杀人放火，是真正的恶魔，多杀死一个恶魔，就多救一个中国老百姓。杀的是罪业而非人。其实，我佛并非一味戒杀，过去一些寺院都有僧兵，保护庙产，战乱时代协助官军抵抗外侮，在这种情况下，杀人也就不可避免。当年我洪观寺若有僧兵，哪会遭匪人纵火，致千年古刹付之一炬？我辈僧众保护不利，致使我佛金身被毁，拖延影响了信众的慧命，这才是最大的罪业呢。”
池玉平睁大了双眼，他想不到，同空和尚竟有这样的想法。
同空和尚看了一眼池玉平，继续说道：“僧兵尚且可以杀人？更何况职业军人？你哥作为军人，杀死了来中国杀人放火的鬼子，怎么能说他杀业重呢？”
池玉平立即想起了自己，黯然道：“我哥的杀业不重，我的杀业才重呢。”
同空安慰道：“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你当时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杀人，职责所在，罪业减半。打个比方，那些处决犯人的刽子手，他们也杀人，但杀人是他们的职责，他们的罪业可谓微乎其微。”
池玉平痛苦地摇头：“不，我和刽子手不一样，刽子手杀的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我杀的是好人。”
同空和尚道：“这也是你命中当有的定数，凡你所杀者，属于了却你前世的宿业。这四年来，你发心忏悔，虔诚念经念佛，往昔所造杀业，应该已消弭得差不多了，你也该放下了。”
突然，门外有人冷冷地说：“大师！这个师兄罪孽深重，哪能念经念佛就能忏悔得了呢？”
同空和池玉平吃了一惊，一齐转过身来，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十几个人，每人都身穿黑色对襟短褂，下身穿着黑裤子，打着绑腿，身上却斜背着一色的日军南部十四式手枪，个个面带凶恶之色，显非善类。说话的那个人显然是这些人的头目，中等偏下身材，神色倨傲冷峻，穿一身考究的西服，进得门后，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把目光定在了池玉平身上。
这个人正是中弘一郎。
吉泽野博从牛伟那里回来以后，就去向中弘一郎请假，说要去给阵亡者办超度法会。中弘一郎不信佛，对此不感兴趣，但他还是答应了吉泽野博的请求。
中弘一郎没见过中国寺庙的法会，但他在国内的时候倒是见过日本寺庙法会，场面隆重，参加人员众多。因此，吉泽野博走后，他突然担心起来：做法会这么大的场面，万一招来八路军的注意，吉泽野博肯定会凶多吉少。再说，吉泽野博作为帝国军人，竟然信奉中国的宗教，让中国的寺庙给阵亡士兵做法会。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莫非他还有什么别的企图不成？
中弘一郎派人把刘黑七叫来，劈头问道：“洪观寺在哪里？”
刘黑七正为自己和中弘一郎拔枪对峙感到后怕不已，听说中弘一郎叫他去，本以为是追究此事，想不到中弘一郎问了他这个问题，立即放下了心，当下说道：“哦，洪观寺我知道，那些年曾经被烧毁过，不知道现在……”
中弘一郎不耐烦地打断他，和翻译咕噜了两句，翻译便向刘黑七说：“中弘太君让你带路！”
吉泽野博在洪观寺内的所有活动，都被远处的中弘一郎用望远镜观察得清清楚楚。中弘一郎证实了吉泽野博是在为阵亡者做超度法会，对吉泽野博的迂腐，中弘一郎只是感到好笑。他正打算无声无息地撤走，但在放下望远镜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池玉平。
当年在济南，池玉平利用缴获的日军三八式步枪，连连射击，弹无虚发，打得中弘一郎的那个中州小队死伤狼藉，中弘一郎还被池玉平击中腰带上的铜质腰带扣，划伤了腹部。他后来被士兵拖到了街角的拐弯处，忍着疼痛，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池玉平。池玉平的面容形象深深地印入了中弘一郎的脑海之中。这次一见之下，立即认出了他。
中弘一郎这次因为要揭露池玉平的真实身份，又未带翻译，只能说中国话了。但他思虑周密，在进入庙门之前，早把刘黑七支到了洪观寺东面的路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