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几十年来,同空和尚一直恪守着佛门早晚课的习惯——即使是当年洪观寺被焚毁、他搭起一间草棚子留守的时候,仍然坚持一个人念经念佛,早晚不辍。只不过,由于钟磬之类的法器都被大火焚毁,同空和尚做早晚课时只能敲木鱼,显得有些单调和落寞。后来,同空和尚动员香客居士以“积功德”的方式来耕种被撂荒的洪观寺庙产,救济了四方大批饥民和难民。人们感念同空和尚的功德,纷纷施舍钱物于他,同空竟在三年的时间里又建起了几间大殿,虽然不及洪观寺原来的规模,但钟磬之类的法器置办得比较齐全。法器齐了,同空和尚做早晚课时又要敲钟磬,又要敲木鱼念经,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早晚课变成了独角戏。
这种状况直到池玉平来了才有所改观。
郭梦林的自杀对池玉平震动很大。池玉平觉得,自己对郭梦林的背叛也是导致他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池玉平一路上徘徊不定,迟迟疑疑地走了足足两个月,才算走到了沂蒙山境内。然而,近乡情更怯,池玉平在走到柳家围子南面的峪口并远远地望见柳家围子的围子墙之后,却再也迈不动一步了。当年那个下弦月的晚上,他和柳浩达骑着红马从此驰过,踏上了流浪之路。池玉平想不通,自己从柳家围子逃出来,历经九死一生,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逃出来?现在回到柳家围子,见到幸存的乡亲和义母后,如果他们问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又该怎么说?来到义父和枝妹的坟前,他又该如何祭奠和告慰他们?
在徘徊了一整天之后,池玉平仍然没有勇气踏进柳家围子。傍晚,一阵若有若无的钟磬之声隐约传来,池玉平微微心动,侧耳细听,判定是从洪观寺方向传过来的。他便站起身来,向洪观寺走来。
同空和尚正在做晚课,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于池玉平的到来视而不见。池玉平不说话,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在同空和尚抑扬顿挫的念经声中,禁不住泪流满面。等同空和尚念完经,他向同空跪下道:“求师父收录弟子皈依我佛,弟子将发心忏悔恶业,度己度人。”
同空和尚其实早就认出了池玉平,他见池玉平虽然满面风尘之色,但骨子里那种军人气质却仍然若隐若现,便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缓缓道:“施主,只要虔心忏悔,无论在家出家都是一样的。”
池玉平说道:“师父,弟子已经没有家了。”
同空和尚沉默了半天,仍然缓缓道:“施主尘缘未了,不可完全遁入空门。施主可以皈依不剃度,权当个居士吧,一样可以忏悔礼佛。”
池玉平只得同意。
转眼四年过去了。这四年内,长期肆虐于沂蒙山区的西南马子虽然派系和势力大减,但另外一支力量更为强大、手段更为残忍的外来“西南马子”早把触角伸进了沂蒙山区,这就是日本鬼子。它们在沂蒙山区建立据点,征粮拉丁,残害抗日分子,扶持汉奸势力,收买和招安地方土匪势力。其中横行沂蒙山区十几年的西南马子、混世魔王刘黑七,就为日本鬼子所收买,担任了临沂保安队的队长,成为彻头彻尾的铁杆汉奸。投敌后的刘黑七,变着花样残害百姓和抗日势力,其恶行比之从前更加罄竹难书。
好在洪观寺还算比较安稳,无论是刘黑七还是日本鬼子,还一直没来骚扰过。这令同空和尚和池玉平觉得很幸运。
这天同空和池玉平做完早课,正在清扫大殿前的落叶,忽然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弥陀佛!师父早安吉祥!”同空和池玉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年纪和池玉平相仿的青年人。这个人中等身材,身穿一身质地考究的西服,温和的脸上泛着笑意,双手合十,身子明显躬着,显得特别的谦恭。无论是衣着穿戴,还是说话动作,这个人都明显与众不同。
同空和尚赶快合十还礼:“施主吉祥!”
那人仍旧躬身合十,试探地说:“师父,我……可以拜佛吗?”
池玉平不由地笑了:头一回见拜佛还要请示的。同空和尚却没有笑,他认真地说:“当然可以。施主请!”
那人依旧双手合十,再三鞠躬,口里不住地道谢。
同池玉平见他进入大殿,从身上掏出钱来塞入功德箱,然后从案上拿起三柱香,从燃着的烛火上点着香,然后一根一根地插进了香炉,接下来便拜佛。上香和拜佛的程序动作非常符合仪轨。同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绝非头一次到庙里拜佛礼佛,但洪观寺却是头一次来。
池玉平对同空说:“师父,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中国人?”
同空淡淡地说:“他是日本人,日本也有佛教。”
池玉平奇道:“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同空道:“二十年前我见过日本僧人,和人打交道,从未见过他们直起过身子。太谦恭了!”
池玉平又想了一会儿,说道:“不过,这个人可不是僧人,也不是一般的佛教徒,他是鬼子,而且还是个军官。”
同空一愣:“真的?你这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池玉平道:“这个人有轻度的罗圈腿,走路时习惯于摆动右手,左手悬在腰间不动,这是长期佩戴指挥刀形成的习惯;还有,他刚才双手合十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粗壮甚至带有了茧子。这是长期扳动步枪或者手枪的扳机后造成的……”池玉平当年在济南之战时曾经打死过一个鬼子大尉,在此之前,他曾仔细地观察过这个大尉的战术动作,事后又观察过大尉尸体的手指,印象很深。
同空和池玉平走进大殿,那人已经拜完佛,但仍旧双手合十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不像是在念经念佛,池玉平估计他说的是日语。但从表情上看,那人倒显得很虔诚。
那人大约絮说了半个时辰,又拜了一会儿佛,这才站起身来,再次向同空躬身行礼,退出大殿,顺着寺前的一条小道向东去了。
每隔十天半月的时间,那人都要来一次,那种虔诚和谦恭的做派,很难令人把他和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
这天,那人又来礼佛了。仍然一个人跪在那里双手合十虔诚絮说,池玉平在旁边假装摆放鲜花清水,想听听他究竟说什么。这时,大殿里忽然涌进来了四个男子,直奔他而来,其中一个掏出手枪顶在那人的脑后,说:“吉泽少佐!我给你另外找个地方忏悔去!”
这个被称作吉泽的日军少佐倒也不慌张,他顺从地站起来,说道:“那么,请阁下带路。放心,我不会逃跑的。”
几个人相视一眼,吉泽的反应显然让他们有些始料不及。池玉平也觉得有点奇怪。
这四个人都是临沂地下党组织的主要成员,他们对这个名叫吉泽野博的日军少佐已经观察了好几个月了——他们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吉泽野博都要一个人骑马离开临沂近百里路,然后换下军服,穿上西装,徒步至洪观寺礼佛拜佛。调查发现,这个吉泽野博是日军驻临沂松井联队第三大队的临时大队长,原先的大队长芥川由夫少佐因为生病回日本治疗去了。吉泽野博是七七事变后进入中国的,先在济南待了一段时间,此后又被派到了临沂。
吉泽野博有一半的血统是中国人——他的父亲是一个来中国长春做生意的日本商人,后来在当地娶了个中国女人,生下了吉泽野博。吉泽野博在长春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尤其和一群中国孩子很合得来,经常在一起打闹和玩游戏。后来,吉泽野博回国上学,高中毕业后考入东京士官学校,军校毕业后进入军队,后来又进入了中国。
吉泽野博作为一名日军军官,杀人放火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由于他和中国的的特殊渊源关系,他的人格越来越分裂,越来越厌恶战争,越来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此,到临沂之后,吉泽野博便到处寻求可以求得精神解脱的地方。终于,他找到了洪观寺。
吉泽野博被四个人押到了吉泽野博存放马匹和军服的地方——一处废弃了的窝棚。吉泽野博站住身体,头也没回,自顾自地说:“我杀死了很多中国人,罪孽很重。我已经祈求佛祖宽恕我了,但我知道,即使是佛祖宽恕我,中国人也不会宽恕我。你们杀了我吧。”
后面那个拿枪的男子忽然说道:“小鸡崽,鸡崽子,还知道牛娃子吧?”
吉泽野博身子一震,赶快回过身子,细细地打量了半天,眼里忽然现出兴奋的光:“啊呀,牛娃子!你就是牛娃子!”张开手想去拥抱拿枪的男子,却被旁边的另外几个人喝住了:“别动!”
那男子向他们摆摆手,说:“没事!谅这小鸡崽也动不了我!”说完,忽然上前抱住吉泽野博,一下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吉泽野博躺在地上,说道:“牛娃子!我还是打不过你。”
那男子伸手把吉泽拉起来,说:“小鸡崽,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敢杀人放火!”
吉泽野博羞愧地说:“牛娃子,我也不想杀人,可是……”吉泽扫视了一眼另外几个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牛娃子,羊羔子和狗蛋子他们呢?”
那男子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都被你们日本鬼子杀死了!还有我的爹娘、他们的爹娘,都给你们鬼子杀死了!”
吉泽野博再次低下了头。
这个男子叫牛伟,小名叫牛娃子。牛娃子的父母当年闯关东,流浪到长春给人家帮工。牛娃子与邻居小伙伴羊羔子、狗蛋子等天天在一起玩耍,很让吉泽野博羡慕。吉泽野博想加入他们,被牛娃子给拒绝了。后来,吉泽野博天天来求,牛娃子这才允许他过来一起玩。牛娃子等人便根据吉泽名字的谐音,给他另外起了个和他们差不多的名字“鸡崽子”,吉泽野博非常高兴。但因为吉泽野博生得瘦小,牛娃子他们很少叫他“鸡崽子”,而是称他为“小鸡崽”,吉泽野博不喜欢这个外号,但牛娃子偏偏这么叫他,最后也只得答应了。后来,吉泽野博回到了日本,他们也就失去了联系。再后来,牛伟回到老家山东参加了地下党。在民国十七年的济南事件中,牛伟被中弘一郎抓进监狱里,凭着一身力气,牛伟扯出了牢房窗户的钢筋,逃了出来。全面抗战爆发后,牛伟辗转来到临沂,租了两大间临街房,以做酒水销售为名,建立起临沂地下情报网络。
牛伟发现并认出吉泽野博纯属偶然。一次牛伟等人化装出城,准备去参加山东分局召开的紧急会议,在城门口,他们忽然发现一个骑着马的日军少佐出城。牛伟发现这个日军少佐很面熟,便派人悄悄跟踪他来到洪观寺。又经过几次跟踪和暗中调查,牛伟最终确认,这个日军少佐就是自己儿时的小伙伴鸡崽子,也就是吉泽野博。这次俘获吉泽野博,目的就是想策反他,让吉泽野博成为反战同盟的成员。
吉泽野博虽然厌恶战争,但要他彻底脱离日军并反过来反对自己的国家,他还是难以接受。他对牛伟说:“我不想杀中国人,可是,我也不要杀日本人的。我毕竟……”
牛伟说:“毕竟什么?毕竟是日本人吗?你只能算半个日本人!”
吉泽野博痛苦地蹲了下来。牛伟继续说道:“你别忘了,你还是半个中国人哩,可你杀了多少中国人啊!”
吉泽野博说道:“那我以后谁也不杀了,我脱下这身衣服躲起来不行?”
牛伟冷笑道:“躲起来?你躲到哪里?我问你,日本人会放过你吗?中国人会放过你吗?”
吉泽野博绝望道:“那我就自杀谢罪!向我杀害的中国人谢罪!”
牛伟说道:“现在中国人不需要你谢罪,需要你赎罪!”
吉泽野博固执地说道:“靠杀人赎罪我做不到!我再也不杀人了。”
牛伟说道:“你以前杀死的都是善良的、无辜的中国人;现在我要你杀的,都是邪恶的、罪有应得的日本人!这些邪恶的日本人你不杀死,他们就会杀死更多善良的中国人!也就是说,你以后多杀死一个日本人,就等于救了很多中国人,就等于赎罪了!”
吉泽野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牛伟仍然不依不饶:“作为半个日本人和半个中国人,你只能谁正义谁善良你支持谁!谁罪恶谁邪恶你反对谁!”
吉泽野博长叹一声,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