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子墙上面的人们明白了:哦,这些被绑的人不是”西南马子”,他们是”西南马子”绑来的“肉票”!
“西南马子”一直不声不响地拉着“肉票”来到距离围子墙一箭地的地方停下来。柳凡飙先观察马子的武器,发现只有骑马的旗手似乎背着一杆枪,而另外骑马的那个马子似乎有一棵盒子枪。而这两个骑马的马子没有下马,也没有亮出武器。步行马子的武器几乎全是大刀,也都背在肩上。马子们似乎都怕冷,都把手笼在袖子里暖和,一点也没有要打围子的意思。柳凡飙立时放下心来。他招呼柳凡龙和子侄们:“都站起来,收起家伙。马子不动手,咱也不动手。”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没有人说话。
那些步行的马子驱赶着串成两串的“肉票”们跌跌撞撞地走向前面,列成两队,看样子是想要这些“肉票”给他们当盾牌。“肉票”们显然吃尽了苦头:大部分“肉票”的头发上都淋漓着脏水,脸上已经分不出究竟是血污还是泥水。也不知道跌了多少次跤,他们的衣服早已被地上的泥水、雪水沾染得污秽不堪。不过,“肉票”的穿着虽然脏得不成样子了,但仍能看得出他们穿的大都是质地考究的长袍,仅凭这一点,这些人就不像是本地的大户。“肉票”中除了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之外,其余都是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那个女“肉票”的外衣或许在逃跑或挣扎过程中丢掉了,衣着比较单薄。寒冷再加上极度的恐惧,让这个可怜的女子嘴唇铁青,浑身发抖。但尽管如此,女“肉票”仍看起来与众不同——与本地的女子不同——她的身上透出一种优雅和高贵的气息,这是本地女子所少见的。
这些“肉票”都是来赶洪观寺三月三庙会的外地客商。从清中期开始,洪观寺三月三庙会就非常红火,庙会不但吸引了本地的客商,甚至还吸引来了北面潍坊、淄博等地的客商。当然,外地客商不仅仅为了在庙会期间销售货物,也为了和沂蒙山区的临沂县、沂汶县、蒙北县、费邑县等县的客商搭好关系,联络感情,了解行情。为了赶在三月三之前到达洪观寺,有的客商提前五天就动身了。
对于沂蒙山区“闹马子”的事情,这些客商几年前就听说了,刚开始确实没敢过来,但过后发现没事,下一年就有人大着胆子来了。接连几年都没事之后,他们就认为,“闹马子”的传闻完全是沂蒙山区的当地客商故意放出的烟幕弹,目的是吓唬他们不让他们来,好自己吃独食。所以,尽管今年他们听到了更多“闹马子”的传闻,竟然都付之一笑,满不在乎地来了。谁知,就在他们到达洪观寺庙会场刚刚搭好帐篷,占好摊位,并在猝然而至的西北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天还不明,就有一伙”西南马子”蜂拥而至,将他们“捂了窝子”。
“西南马子”把所有的货物照单全收,派一部分同伙用客商们的牲口车运回了巢穴。然后他们放火烧了洪观寺,绑了客商,把客商的伙计放回去告知客商的家人,筹钱来“回票”。在这过程中,客商中唯一的年轻人试图反抗,被“西南马子”当场开枪打死。
在这些客商之中,有一个来自潍坊的年轻女子,被打死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女子的公公一次和客户起了争执,猝发疾病死亡,欠下了巨额外债。没法子,他从未经过商的儿子只好接过父亲的烂摊子。听说沂蒙山区的洪观寺每年的三月三庙会很红火,以前父亲多次来过,今年他便跟着其他同行赶了过来。他的妻子不放心,也跟着来了。不想年轻人被“西南马子”打死,他的妻子也陷入”西南马子”手中。
这会儿雪彻底停息了,但西北风似乎刮得更急了。所有的“肉票”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充满着愤怒和恐惧的表情。围子墙上面的柳凡飙等人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旗手后面那个骑着马的马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喊起话来:“柳家峪的老少爷们,别误会!咱们是自家人。俺们也都是沂汶县人,大家伙乡里乡亲的,我的亲表弟就是王家沟的王老四。今天俺们过来,原本不想为难乡亲们。但不瞒各位爷们,俺山上断粮了,兄弟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上,道都走不动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来麻烦柳家峪的爷们们,借点粮食,度度饥荒。这样吧,爷们给准备十麻袋麦子,十麻袋小米,还有十麻袋豆子……”
马子迎着狂风喊话,格外费劲,到后来有些声嘶力竭了。这个马子脸庞黝黑,长着一个大蒜头鼻子,面相丑陋之极,令人一见就心生厌恶之感。
柳凡飙打断马子:“行了,别说了。爷们说了半天,亲戚也论了,就是没说是哪个山头的。既然爷们要借粮,俺总该知道是谁来借的吧?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爷们怎么连这点都不懂?先报上名号吧。”
那马子说道:“看来爷们也是个明白人。好,俺就实话实说了,俺是刘黑七,不,是刘桂堂山头上的。这次下山借粮,七爷说了,要对柳家峪客气点。”
柳玉飞低声对父亲说:“爹,他们绝不是刘黑七的人!刘黑七的人哪能直接叫刘黑七的诨名?”
刘黑七的名号在沂蒙山区妇孺皆知,但真正熟悉刘黑七的人都知道,刘黑七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手下从不敢直呼其名,即使在背后也不敢。
柳凡飙点头道:“有道理,还有,刘黑七的人多,武器也好。就是他的‘绺子’(依附于大土匪的小股土匪),也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更不会只有两棵枪。”
刚才喊话的那个马子应该是马子头儿,他见围子上面的人在低声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知道自己那番话让对方产生了怀疑,他提了提缰绳,往前紧挪了两步,几乎挨到了旗手的旁边。他一下抽出了腰间的盒子枪挥动着,突然提高声音喊道:“要不是七爷说叫俺客气点,俺早就大开杀戒了!爷们到底什么想法?给个回话吧。”
柳凡飙侧脸对身边的池一平说了句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说了吧爷们!爷们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可今天怎么一直藏着掖着不敢留下名号!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敢跑到俺这里要粮食!”
马子们一听,纷纷变了脸色,相互间对视了一眼,急急地从背后往下取武器。领头的马子更是恼羞成怒,他用手中的盒子枪指着跟前的“肉票”,大声喊道:“爷们,看到这些外乡人了吗?今天俺要你们看看,俺究竟有没有胆量!”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杀人。
柳凡飙一挥手,池一平抬手“砰”地一枪,马子头只觉得右手一震,盒子枪竟然脱手飞出了七、八步开外,掉在了泥地上。马子头刚一愣神,又听得“砰”地一声,马子旗杆顶部的绳子被打断了,断绳后的旗子被狂风裹卷着飘过马子们的头顶,飘向了远处,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池一平连发两抢,先打掉了马子头的盒子枪,再打断了马子拴旗子的绳子。
马子们目瞪口呆,一个个睁大眼睛怔在了当场。那个旗手马子抬起胳膊,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枪从背上拿在手中,刚想举枪,不料又是“砰”地一声枪响,自己胯下的马儿一声啼叫,猛然直立起来,将他利利索索地摔在了雪水横流的泥地上,手中的步枪也甩出了老远。这时,他又听到“砰”地一声,吓得捂着脑袋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只听得自己的马连声嘶叫着飞奔而去。半天后,摔在地上的马子才傻呆呆地站起来,脸上和身上淋淋漓漓地滴着泥水,十分狼狈。他转着圈儿去找自己的马,又向远处张望了一番,不见任何踪影。他却不知,他的马儿嘶叫着四蹄翻飞,向着来路狂奔而去,现在早已奔出了二里开外了。看到那马子一脸困惑的样子,围子上面的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池一平那一枪,子弹正好擦着马的耳朵梢上飞过,目的就是要马受惊人立起来,好把他摔在地上。至于第二枪,却是要打断马鞍子拴着的绳子,那绳子串着十几个人呢。马受惊狂奔不要紧,还不把串在一条绳子上的“肉票”给祸害了?
须臾之间,池一平连发四枪,虽未伤及人命,但枪枪骇人。马子们当然很清楚,池一平若不是枪下留情,这四枪就是四条人命。
马子头愣了半天,忽然醒了过来,便要拨转马头逃跑,后面拉着“肉票”的绳子倏地一紧,那一串“肉票”立即前仰后合起来。这个马子头只要纵马狂奔,串在绳子上的“肉票”立即就会被拖拽在地,后果不堪设想。池一平刚要开枪打断绳子,却不料被“肉票”给挡住了视线。究竟是打马还是打马子头?仓促之间,他哪里能够作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