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总是一脸谄媚的肥胖女子涎着脸扑了过来,眨眼间却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母夜叉。母夜叉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胸口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令她一阵憋闷一阵剧痛。于是,她便拼命地挣扎拼命地躲避,但总是躲不开这个母夜叉,这令她陷入了恐怖绝望的深渊。她睁大眼睛去看,但除了母夜叉以外,周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她想去听,但除了母夜叉的磔磔怪叫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接连几天,柳玉枝一直都被这个噩梦深深地缠绕着,怎么也走不出来。终于有一次,她在拼尽了全力之后,一下挣脱开了母夜叉的怀抱,感觉胸口不再憋闷只有隐痛,眼前突然现出一片耀眼的光亮,耳边却传来了一阵惊喜的喊叫:“她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柳玉枝努力地回想,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母夜叉是梦,肥胖女子是梦,“西南马子”是不是梦?还有,父亲的死是不是梦?“西南马子”打破柳家围子是不是梦?哥和玉平哥呢?他们好像也曾在梦里出现过,只是那梦好像很遥远很朦胧,像是隔了好几百年……柳玉枝拼命地追寻,眼前各种影像纷至沓来,禁不住天旋地转起来,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又昏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柳玉枝再次苏醒过来了,庆幸的是,那个令她恐惧至极的母夜叉的恶梦未再出现,她的胸口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憋闷。这时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她轻轻转着头打量周围的一切: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床单被褥……更令她吃惊的是,自己胳膊上还插着一根管子,管子上面有一个瓶子,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还是在梦中?
门开了,一位同样满身雪白戴着口罩的女人进来了,她对玉枝说:“你醒了?”
玉枝稍稍点了下头,急急地问:“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算是医院吧。”那女人迟疑了下说,语气好像有点慵懒、疲惫和底气不足,但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一丝怜悯的光。
玉枝又问:“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女人尚未来得及回答,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哎呀,这回可真的是醒过来了!”
玉枝循声望去,这是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与前面那个女人一样,也穿着雪白的衣服,但没戴口罩。虽然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她的脸上洋溢着活泼的热情,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非常可爱。
玉枝对她一笑,仍然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呀,是被……被人送过来的!那人……”姑娘欲言又止,另外那个戴口罩的女人突然开口止住她:“行了小珠子!这里没你事了,你先出去吧。”
等小珠子离开,那女人就对玉枝说:“你还记得你自杀前的事吧?”玉枝点头。女人叹了口气:“救不活你,我们遭殃;救活了你,你要遭殃。”
玉枝瞪大了眼睛。
女人走出门看了看,把门重新关上,回来压低了声音说:“好吧,我和你说了,你千万别激动。”
那夜玉枝自杀后,玉飞和玉平两人肝胆俱裂,一齐出手杀死了张寡妇,手无寸铁的两人见马子蜂拥扑上,只得骑马冲出。刘黑七非常震怒,下令追杀二人。然后他便去看倒在血泊里的玉枝,他想看一看这号称“柳家峪三宝”之一的“柳枝腰”究竟怎么个迷人法,竟会让人“搂着柳枝腰,魂掉没处找”。没想到他一见之下呆在了当地。刘黑七已经拥有了73个女人,他常自夸和当年的罗成女人一样多。刘黑七小时候在集市上听说书的说《大唐响马传》,他最羡慕《大唐响马传》里面的罗成——罗成共有73个女人,比皇帝都多一个(《大唐响马传》中说皇帝有72个女人)。他后来当了马子,便不择手段地搜罗女人,在达到他预期的73之数之后却又想,我应该比罗成多一个才显出本事。但这第74个女人,必须是压轴的绝色女人。可是,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找了。前些日子他听张黑脸说起过“柳家峪三宝”,心中一动:只要抓了“柳家峪三宝”,把“鬼头刀”和“汉阳造”杀了给老娘报仇,把“柳枝腰”收过来,不就可以凑成这74之数吗?况且这“柳枝腰”既然是柳家峪的一宝,应该有几分姿色。他没想到,他刘黑七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当时柳玉枝尽管已经昏死过去,但雪白的脸蛋在火把的映照下仍给人以吹弹可破的感觉,再加上细长的黛眉,长长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子,红润的樱桃小口,任何一处都超出他那73个女人,更不用说她那纤细之极的腰肢了。刘黑七连呼可惜,气得朝张寡妇的尸首踹了好几脚。徐师爷过来探了探柳枝的鼻息,惊喜地向暴怒的刘黑七报告说,“柳枝腰”还没死,兴许还有救。他知道沂汶县城有一家新开的教会医院能做手术,可以去试试。徐师爷以前在济南北平里去过教会医院,对西医有所了解。
刘黑七大喜,说:“试什么试!必须救活。救不活的话,都得死!”
徐师爷精心挑选了十个人,藏好枪支,抬着玉枝连夜去了沂汶县城,找到医院砸开门,放下柳玉枝和一筐银元后放话:救活了柳玉枝,这些银元都是医院的;救不活的话,全医院的人一个不留。徐师爷派人守着门,不准任何人出入。县城里有保安队,有人有枪,当时“西南马子”还不敢公开攻打县城。但张宗昌委派的县长却也不敢主动去惹“西南马子”。因此,尽管徐师爷带人把持了教会医院,但由于没弄出大动静,县保安队也就装作啥也不知道。
这家教会医院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办的,女人姓陈,叫陈芙蓉。陈芙蓉是北平人,家境优渥,从小就进入洋人举办的教会学校,竟一直学到了美国,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女留学生。她在美国接触了西方的公益慈善理念,回国后便自我下放到偏僻的沂蒙山区办起了这家教会医院。她办医院的目的,一方面是为推广基督教和做慈善,另一方面为推广西医。其实医院只能算作诊所,因为只有她和小珠子两个人。陈芙蓉刚开始只想称“诊所”不想称“医院”,但为了以后的发展,只得名不副实地称起了“医院”。她没想到,在贫穷愚昧的沂蒙山区,老百姓对西医和基督教的陌生程度远超她的预想,因此医院开业以来一直门前冷落;而接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柳玉枝。陈芙蓉在弄清楚柳玉枝的身份后深感忧虑,她对刘黑七的残忍早有耳闻,知道柳玉枝一旦痊愈,便是噩梦的开始。
柳玉枝听了陈芙蓉的话,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过了大半天,她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是问陈芙蓉:“我该怎么办呢?”
陈芙蓉摇了摇头:“你刚醒过来,先别想那么多。”说完,起身叹息着离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柳玉枝的伤也一天天地好转,但她的心情也一天天地焦躁起来。徐师爷却非常高兴,嘱咐那几个马子要严加看守,自己先回山寨去和刘黑七报喜和领赏去了。
然而,那几个马子待得时间久了,便想作恶,竟要对小珠子和陈芙蓉动手动脚。柳玉枝见事不好,便威胁马子们说,如果你们敢乱来,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自尽。看刘黑七到时候会不会放过你们。马子们都知道柳玉枝用匕首自尽的事情,知道她性格刚烈说到做到,只得暂时压下了心头的邪火。
陈芙蓉和小珠子非常感激柳玉枝,两人无以为报,只有加倍照料玉枝,同时也越来越担忧起柳玉枝的将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三个女人在柳玉枝的房间里聊天。柳玉枝和她俩谈起了自己的经历,谈起了惨死的父亲,谈起了她的玉平哥,还谈起了梅姐……陈芙蓉和小珠子都小心翼翼地听着,唯恐不小心触及了柳玉枝的心病。另外一间病房里,徐师爷安排看守柳玉枝的10个马子,正在大呼小叫地狂赌不休——徐师爷拿来的那筐银元,原说给医院里的,但徐师爷见柳玉枝已经被救活,马上便食言了,他自己拿走了一半,另外一半则赏给了那10个马子。只要柳玉枝活过来了,刘黑七才不管银元给没给医院呢?出尔反尔原本是刘黑七的拿手好戏,徐师爷跟他学了个十足十。
马子们只要手中有钱,无非就是喝酒狂赌和找女人,由于徐师爷曾严令,任何人不准踏出医院大门一步,否则杀无赦。医院里的三个女人又都不敢碰,剩下的便只有喝酒和狂赌了。
突然,“哗啦啦”一阵窗户玻璃碎裂的爆响,马子们吃惊地刚一抬头,只见窗口处好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些枪口便吐出了火舌,当即倒下了三个,其余马子拼命向门口奔去,刚打开门,迎面又是几支枪口对准了他们,一阵乱枪后,又倒下了三个。剩下四个一面向院子里逃去一面开枪还击,打倒了两个。但对方人多,又占了先机,因此终究还是全部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