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死亡,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思考这个问题。
事实上,大多人连死亡的方式都无法决定。
宋安现在想试着决定下,死亡的方式。
目光从逐渐化为冰雕的孟乙身上移开,这个看起来伤势惨淡的中年人望向小楼。
身穿青衣的青年脸色惨白,但目光坚毅地站在那里。
青衣青年身后,站着一排同样坚毅的身影。
不论是勉强止住伤势的梁殿,还是修为不过洗练初识甚至不过是个普通人的钦天监护卫,都没把握阻止重伤的宋安,但许多时候,许多人都在做没把握的事。
宋安的目光停在梁殿和他身后的身影上,微微感慨。
他已经逐渐忘却了作为一个北燕人去思考问题,现在看见这样的光景,让他有些害怕,曾经作为唐人有多自豪,如今就有多害怕。
但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无所谓了。
跳过梁殿一群人,宋安遥遥地望着那座被一分为二的小楼。
足够了。
宋安慢慢地,艰难地,转过身子。
在一众惊诧的眼神中,离去了。
钦天监自然不会又让人大闹一番,结果放人离去的道理。况且看宋安的伤势,说不准什么时候都会自己倒下。
穿着破碎灰袍的中年人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外挪着,数十位钦天监黑衣护卫们也随着宋安的步子梭巡在周围。
梁殿领着一众人依旧守在小楼处,出动了宋安这种等级的血滴子,此刻更要严防死守了。
突然,像是记起什么,梁殿望着宋安离去的方向,由西南坊往那个方向而去,大抵是在洛阳城内赫赫有名的宋氏武馆吧。
然而,梁殿忘记的是,按照宋安的方向,必然会经过小楼东南角,必然会遇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进攻在离开小楼大门不远处就开始了,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小楼东边的一个逼仄小巷内。
或是觉得狭小的小巷不利于宋安发挥,行在前的,随在后的,在顶上俯身下探的黑衣护卫们不约而同,一齐发动。
小巷的确很狭小,左右不过一臂之距,可对于宋安来说,一臂之距已经很大了,给他一剑之狭就够了。
数道身影同时扑向宋安,这个摇摇欲坠的中年人此刻就像狮群里被年轻雄狮一拥而上,赶下皇位的老狮王。
然而可惜的是,宋安虽然站在生死的悬崖上,可手里还有把剑,城南刘家铁匠铺子花二两银子打造的普通长剑。
刃口崩坏,满是豁口的长剑被一双纤长的手轻轻举起,而后,剑光布满了整个小巷。
……
厮杀惨叫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刘贤依旧蹲在街角,可已经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了。
李渔正在同几个属下商量着,偶尔向刘贤或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望一眼。
抱着长剑的少年倚在墙壁上,沉默的像一块石头。
焦灼的气氛弥漫在小楼东南角,这里是钦天监布下人手最多的地方,若是等宋安离开这里,再向拦住他,恐怕就得其他各方的人出手了。
而这对于与军方共同掌控着大唐最多修行者的钦天监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嘲讽。
越来越多的人在商议过后离开了这里,去往了不远处回响着厮杀与惨叫声的小巷。
可去的人越多,小楼里的惨叫声反倒越多,没人知道,这位洛阳城里好名声的宋安,竟强悍如斯。
终于,东南方的护卫力量所剩无几。
冷着脸,李渔向刘贤说过什么,又疾步走到叶离面前。
“此地危险,烦请大人早些离开。”
叶离没回应,李渔等了一会,倒也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情绪,确认叶离不会回答后,便带着属下径直往小巷去了。
不一会,刘贤便也领着属下走到叶离面前,道了句。
“此地危险,烦请大人随我早些离开。”
语气冰冷,如这北地寒冬肆意飞舞的冰雪。
刘贤不过是个暗探,一直自称不擅战斗,况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送死的勇气。
叶离还是没有回应。
片刻过后,刘贤皱起了眉头,对这个石头一般固执无能的年轻人逐渐失去了耐心。
就在刘贤又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叶离先开口了。
“对不起。”
听见叶离的话,刘贤先是一愣,而后面目便严肃起来,他斜眼半是讽刺半是嘲弄地看着面前半低着头的少年,一时间竟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来说对不起的?”
半晌工夫,这面色逐渐涨红的胖子方才说了句。
你就说句对不起?
你凭什么说对不起?
你凭什么对我说对不起?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对不起?
沉默,良久的沉默。
雪簌簌下着,厮杀声越来越近。
刘贤在大雪中喘着粗气,“呼哧哧哧”,化作大团大团的白气旋飞着弥散空中。
刘贤说话的语气不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轻的像是连嘲讽都不屑。可话里话外的质问声之沉重,压得叶离接不上话。
过了好久,看叶离没回话,刘贤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了身,对叶离沉闷地说了声。
“走吧。”
刘贤往前迈出几步,发现叶离还是没有动作。
再转过身,这常常挂着一幅虚假的笑容的中年胖子已经不再掩饰眼中的愤怒和厌恶。
“我……”
在愤怒和厌恶的目光中,讷于言的少年终于蹦出来一个字。
随后,像是被打通了思路,大段话语被少年流水般讲了出来。
“我很抱歉。”
“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很想说声对不起。”
“我现在对我说了这句话这件事,同样感到对不起。”
“我知道我可以做那些事,也知道做不到哪些事,但我做了我做不到事。”
“我……一直没有真正地去生活过,一直以来,我只不过是看起来努力,却只是糊弄的努力而已,我落下的错,却让别人这么……去负责。”
“我很抱歉,这是解释,仅此而已。”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也就是始作俑者,非常愧疚,非常难过,能好过点。”
“仅此而已。”
边说着,少年边抬起头。
眼眶发酸的少年没哭,他的目光反倒比往常清晰了许多,哪怕他的眼睛在往常也是清澈的。
他颤抖着,一字一字说完,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刘贤面前。
面色苍白的少年盯着刘贤,没说话,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没去看愣神的刘贤,少年从他身边直接走过。
走到与刘贤并肩的时候,叶离低头,凑到刘贤耳边说了两句话。
“我很笨,但不坏,真的。”
“不坏的人得为他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语气和步伐都逐渐坚定的少年抱剑离开了,往那条回荡着刀剑声和惨叫声的小巷。
他去付出代价了,即使这个代价他承担不起,即使这个代价他一旦担下,便再无一劳永逸的善了结局。
……
宋安的状况很坏,坏到再给他一个时辰,他就会自己倒下。
可若是真给他一个时辰,钦天监就成了整个大唐的笑话。
于是,巷子里很快便多了一堆看似无谓牺牲的尸体,和更多断肢切腹的轻重伤员。
李渔一众赶到时,只有勉强十余人围着宋安缠斗,等他们参与进去半刻过后,围在宋安身边的便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了。
穿腹的一剑击倒正面的大个子,下一剑便落在了从侧后方袭来的清冷女子身上,这一剑下去,怕不是又得死一个吧。
宋安这样想着,只有刀剑声、闷哼声和惨叫声回荡的小巷子里,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
“烦请先生住手。”
宋安自然不是初入江湖,对旁人听之信之的毛头小子,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挪动了那一剑,剑尖的落点由心脏落在了雪山窍穴。
女子一声闷哼,跌落在地。
听到这道声音,巷子里还站着的几个人也都诡异地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向发声处望去。
小巷里潮湿阴暗,没有光源,小巷外的东南角上却挂着几个黄皮大灯笼。
亮堂堂的巷口被一道身影挡住了,那是个穿着单薄麻衣,抱着长剑的少年。
“止戈山叶离,想向宋家先生问一剑。”没有多等,少年继续说道。
钦天监一楼的那些天,再加上唐余一路上的恶补,已经让叶离对这方天下有了一定的了解。
止戈山剑宗和宋家武馆的争端,或者说,止戈山与两京十郡用剑之人乃至天下剑修的争端,不是什么秘密。
叶离这句话,若换做旁人,在其他时候对宋家的人说出,无疑就是在挑衅了。
可宋安如今显然很难算作是宋家的人,叶离自称止戈山弟子,也无凭证,况且,就算是止戈山弟子,大概也是寂寂无名的那种。
总之,这少年凭什么向宋安问剑呢?
叶离给出了答案。
“为北燕打了一次,多少也得为宋家打一次吧。”
一边说着,叶离摆出了一个很怪异的姿势。
少年身子前倾,微微颔首,双手捧起长剑,左手托起剑身,右手置于剑柄。
似儒子奉书,似君王悼亡,似圣贤托天。
“君子剑?第九式?”宋安眯着眼睛,问道。
少年抬头,即使是逆着光,还是掩不住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君子剑,藏器于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