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一径深,万竿翠沉沉。
在灵祖山深处,有一处敞阔的山谷,谷中长满了翠绿修竹,因竹身如玉似翠,且时常有玉露凝结其上,与那翠玉一般无二,便被无极弟子叫做玉竹林。虽然灵祖山中竹林并不少见,诸峰之上皆有些竹林,但若论起竹林的优劣,别处的竹林却绝难与此处相提,此处的竹子至润、至翠、至挺、至音美,用玉竹所做的笛、萧、笙、琴莫不是声色清灵脆亮,端的是十分珍异。
除却这些,其中最有名的却莫过于此间深处的竹林书院,这竹林书院乃是专门教授无极门新入弟子门规戒律、道德礼数、经法道意的所在,新入弟子在拜完祖师,认了师门之后都要来这里修习一年才能各回师门跟随自己的师父继续修行,这一年中新弟子要将无极门中所有的门规、礼数以及基础道法学习完毕,最后再进行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回山,不合格者再留一月,一月后再行考试,还不合格者,不需要其师父的同意,竹林书院便会直接差人将他送到山外他来的地方,是以此处也是无极门保证入门弟子资质的筛选之所。
此刻,玉烟缥缈的竹林小径上缓缓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只见那大人的脸上隐有一丝无奈显露,那小的则是一脸阴郁,怀中犹自抱着一只雪白的狼崽,此二人正是陈远清与抱着饼子的周天羽。
陈远清昨日方才回山,今日便又要下山,没奈何,只能提前将周天羽送来竹林书院。虽然周天羽千般不愿,但也知道师命难违,一句也未多言,便跟着陈远清来了。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顾低头走路,对于恍若仙境的玉竹林看也不看。
玉竹林方圆极阔,林中曲径探幽,悄然入密,青云玉雾遮挡前路,却不知那竹林书院隐在了何处。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一条清溪潺潺流淌而出,周天羽正自口渴难耐,见前面一条溪水,几步便到了溪边,放下饼子一起牛饮了起来,直喝了个肚中水饱,方才停了。刚一抬头,却看到饼子正歪着脑袋看着溪水对面,一副好奇样子。他抬头看去,却看到溪水下游不远处正有一头白鹿也在俯首喝水,只见它的身形比青牛还要高大,通体洁白仿佛有隐隐豪光发出,头顶上一对巨大犄角仿若两棵金色珊瑚,虽圆润无锋却带有几分冲天之势。它漫不经心地缓缓抬起头来,看到陈远清和周天羽竟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对饼子多看了几眼。
这时,陈远清也已经走到了近前。
周天羽听到师父的脚步声,赶忙扭过头来小声对他说道:“师父,你快看,那里有一头好大的白鹿。”
陈远清看到那头白鹿,恭敬地手握太极对它行了一礼,被周天羽看在眼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惊奇地看着师父,满脸的不解。
“那白鹿乃是这山中的灵兽,也是本门的祥瑞之兽,百年前你岳师叔用千年灵芝草将它诱到了竹林书院,白鹿专好守护灵芝神草,你岳师叔既有千年灵芝,那白鹿便一直守在了这玉竹林中......”正说着,那头白鹿已经扭头向竹林深处走了。
周天羽愣愣地看着那头白鹿的巨大身影缓缓走进了云雾之中,也不知在没在听陈远清说话。
“待会儿见了你岳师叔便叫他先生就是了,万不可叫他师叔,这是竹林书院的规矩,你可懂得?”陈远清低头对他说道。
“嗯...徒儿知道了,师父。”周天羽似懂非懂地应道。
掌管这里的岳古今乃是掌门灵云子的一个师兄,在门中辈分极高。但在竹林书院,他却自取了个名号,叫做“玉林先生”,凡在竹林书院修行的新入弟子,皆不得唤他门中辈分的称呼,只能称为“先生”,是以在门中一提起岳古今,不论长幼,皆知其为“玉林先生”,至于他的辈分,则少有人提了。
二人转过了一道石桥,又行了一段蜿蜒小径,但见前面曲水绕处有一座竹亭,亭中石桌上摆着几卷书册,一个古旧香炉正自散发着缭绕的香雾,只是却不见有人在那里。
陈远清走进了亭子,随手翻了翻那些书卷,却是几册《无极道藏》,此经乃是无极门的一部基本道法经要,其中所述尽是阴阳始终的深奥道理,其中玄妙无可名状。
相传此书乃是灵祖所传,若能悟透此书,当真是妙用无穷。据说无极门威震天下的“无极乾坤诀法”便是无极祖师从此书中悟得,但这部书深如浩海,艰深晦涩,若无坚韧道心,便是书卷在手也绝难从中觅得一沙一粒,对寻常人更是形同天书。
此书在无极诸峰首尊那里都有一部,在门中也极是珍稀,等闲绝难见到。岳古今作为门中辈分极高的长辈,当然也有资格手掌一部,但没想到他竟将此书就这样放在这里不管,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若是让掌门师兄知晓了此事,定轻饶不了他。
这几册书陈远清已经读了数遍,深知其中妙处,见岳师叔竟如此大意将此书放在这里,也是暗暗吃惊。正在他环顾四周之时,突听到亭后一声喝喊,紧接着水声大作。陈远清走过去凭栏一看,不禁摇头笑了。却见亭后溪水边的大石之上正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看样子只怕比掌门真人的年岁还要大上一些。只见他穿了一件粗布裋褐,挽着裤腿光着脚,正在那里扯竹收线,溪中水花翻腾处一尾大鱼兀自挣扎着,但任它如何翻腾也摆脱不了口中的丝线,最后终于力竭,被那老者从水中扯将出来,放在了身边石头上。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鱼身长一尺,鱼身上面长满细密黑鳞,鱼头黑扁,鱼唇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须子,最奇处却是它的鱼背上有一条金线连接头尾,阳光照上竟熠熠生辉。周天羽看那鱼竟有些眼熟,这大黑鱼竟与山顶上玄武池中的阴阳鱼有些相似,但细看之下又有不同,却不知这两者有何关系。
此时,那老者哼着小调将鱼钩从鱼嘴中取出,又拿一条草绳从鱼鳃上穿了,提到眼前满足地看了起来。
“岳师叔,你又在偷钓黑龙,不怕被律院的人拿住吗?”陈远清故作严肃地对那人说道。
那老者正自欣赏手中的鱼,听到有人说话,急忙抬头去看,却看到陈远清和一个少年居高凭栏看着自己。方才听到陈远清说的,那老者赶忙将手指比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将钓鱼用的竹竿丝线收拾了起来,顺着一旁的山石攀爬了上来。
周天羽见这老者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惊诧,但想起之前在那大殿上的几个威严的老头,与那些人比起来,眼前的这个像是荒野渔翁似的老者更让人觉得亲近。
“嘿嘿...远清啊,你怎么来了...”说着,他两手一背,将那条大黑鱼藏到了身后。
“师叔,这黑龙鱼乃是玄武池阴阳鱼的子嗣,两百年才能长成,灵石溪中本就不多,你这般任意钓来,若是让他们知道了,只怕你又讨不得好去。”陈远清一脸正经地说道。
“嘘,远清你小声点。”那老者小心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将陈远清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就钓了这一次,还被你撞到了,这样今晚你就别走了,师叔给你做黑龙汤,这黑龙鱼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珍馐,今日算你有口福了...”说着就嘿嘿地笑着将背后的黑龙鱼提到陈远清面前左右晃了晃。
陈远清见他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拨到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还是算了吧,我享不了那等口福,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只是你可万万不能再去钓黑龙了。”
见陈远清不上自己的套路,岳古今没趣地将那尾黑龙鱼放下,换了一副板正面孔,问道:“你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我这里?”他又看到陈远清身后站着的周天羽,眼中猛然一亮,满脸惊讶道:“这是你徒弟?!”
陈远清点了点头,将周天羽拉到身前,对岳古今说道:“师叔,这是天羽,是我从昆仑带回来的,这是他的命帖。”说着,陈远清从袖中抽出了一本玉册递给了岳古今。
岳古今一改方才的嬉笑颜色,郑重接过了那本玉册打开看了看,须臾便将玉册合上,放在了一旁石桌上,看着周天羽捻着胡子点了点头道:“嗯,既如此,便将他留在书院吧,老夫好好调教便是,不过能不能留下,这还要看他自己的了。”
“那就多谢师叔了。”陈远清见周天羽一直盯着岳古今手中的鱼看个不停,便轻咳了一声,对他说道:“天羽,还不快拜见先生!”
岳古今也瞄到那少年一直盯着自己的鱼看个没完,眉头一挑,将提着鱼的手背到了身后,摆出了一副正色严师的样子,却不想他这一身渔翁打扮如何显摆也没有往日德高望重的模样,没得又添了几分滑稽。
周天羽见他这样,更觉他有些可亲,一时没忍住竟笑了出来。
“嗯?”
岳古今板起面孔扫了他一眼,顿时让周天羽吃了一惊,心道:“这老头正经起来也和那些老头一样。”如此想着,急忙说道:“弟子周天羽拜见先生!”说着便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陈远清看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岳古今,只见他却一脸笑意,似是已经习惯了似他这般天真的孩童。
待周天羽从地上爬起来,陈远清又蹲下给他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些督促他的言语,说完便起身对岳古今说道:“那就拜托岳师叔了。”又指着周天羽怀中的饼子对他说道:“此兽乃昆仑雪狼,也是少见的天生灵种,是我这徒弟自小带在身边的,还望师叔通融。”
岳古今早已看到周天羽怀中的饼子,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见他答应,陈远清便手握太极,接着说道:“如此多谢师叔了,远清身上还有要事,若师叔没有其他事情,远清这便就去了。”
岳古今见陈远清要走,便假意问道:“远清这就要走了?晚上同师叔我喝两杯再走吧,这黑龙我怎么舍得自己一个人吃啊?”
陈远清见他又说这个,没好气地说道:“我要是真个留下了,你肯定就不这样说了...”
“哎,瞧你说的,师叔我是这样的人吗?远清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有什么好事儿我不都叫着你一起吗,你这样说,师叔可就不乐意了。”岳古今歪着脖子憋着嘴说道。
“行了吧,你那些叫好事儿吗,都是些让我背黑锅的勾当,就因如此我陪你吃了多少窝憋责罚,你还好意思说!”陈远清也不知当年受了什么委屈,竟丝毫也不给岳古今留颜面,但一看周天羽正好奇地仰着头看着自己,立马便闭了嘴,对岳古今摆手说道:“行了,那黑龙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走了。”临走还不忘扭头对周天羽说道:“莫要给为师丢脸!”说着便走出了亭子。
许是周天羽已经习惯了,师父离开竟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难过,虽脸上也有一丝阴郁,但比起在须弥寺的时候却已经是好多了。
“哎...不是...远清啊...你先别走啊...”岳古今听了陈远清一通抱怨,没得一阵心虚,还想和他解释,却见陈远清头也不回,便也不再追了。看着陈远清慢慢走远,岳古今高声对他喊道:“远清,此去极北万事小心啊!”
“多谢师叔!等我回来了再来与你喝几杯!”陈远清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云雾中。
岳古今看着陈远清消失的方向轻叹了口气,拎着手里的黑龙鱼回转过身来,脸上却已是一副板正模样,看到周天羽仍自看着自己手中的鱼,便赶紧背到了身后,故意咳嗽了一声,小声地对他说道:“你可知老夫乃是你师父的师叔?”
周天羽认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是你的什么辈分?”岳古今接着问道。
“嗯...你是弟子的师叔祖!”周天羽认真地说道,“可是,师父说让我叫你先生。”
“好,我是你的师叔祖,又是你的先生,那我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
“嗯,好!”岳古今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对周天羽说道:“方才你所听所见之事不能对任何人说,你能做到吗?”
周天羽不明所以,只道是怕别人抢他鱼吃,便重重点头,认真地说道:“先生放心,弟子绝不和别人说!”
“嗯!不错,真不愧是陈远清的徒弟,说的话也和他当年一样!”岳古今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满意地点头道。
他看了看竹林外的天光,对周天羽说道:“时候不早了,收拾东西,回书院去,再不回去那帮崽子怕是要翻了天了。”说着便将手里的鱼递给了周天羽,自己将桌上的《无极道经》胡乱地一收拾,然后将饼子从周天羽怀里拎了出来扔到了一旁,将道经塞进了周天羽的怀中。饼子被他一扔,极是愤怒,不禁对他怒目相向,在地上不停呜呼低吼。岳古今听了抬眼瞪了它一眼,饼子竟夹起了尾巴再不敢出声了。
收拾停当,岳古今将那尾大鱼从周天羽手中要了过来,提到眼前仔细看了几眼,看着看着竟自得意地笑了起来。周天羽在旁看到,顿时有些崩溃,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看着眼前的“先生”失心疯一般自顾傻笑。
“好了,走吧,随老夫回书院去。”说着,便哼着不知道什么调子先一步走出了亭子。
周天羽不敢怠慢,抱着满怀的道经书卷紧随其后,一旁饼子紧紧跟在他的脚边,刻意远离着前面那个得意洋洋的老头。
一老一少一狼崽踏着竹林中的幽径缓缓向竹林深处走去。
远远的却又听到岳古今自语道:“过几日便是中元了......”
“先生,什么是中元?”
“咳咳...中元就是......”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声音也被这林中的竹风吹散,变得杳不可闻起来。
竹亭后面的山溪里此时有几条黑鱼影子悠悠然地从一块山石下游出,在溪中泛起了几朵水花,便消失在了竹影深处,只剩下石上清泉潺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