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侯府。
杨修奉酒,言笑晏晏:“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曹植举樽,一饮而尽:“德祖知我。”
杨修上堂,坐在曹植身侧:“子建放心,偌大一个邺城,七日之内,曹丕不可能找到猎利。您只需再等七日,便是我大魏的太子。”
杨修拭下唇角酒渍,伏案倚在曹植身边:“无德无能,居于嫡长十余载,简直是笑话!”
他抬眸直视曹植,开怀笑道:“不过好在,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阻挡子建的似锦前程了。”
“德祖,实话说,这是你计划好的,还是事发突然,你并不知情?”
曹植的质问迫使杨修敛住笑意。
“是我计划好的又如何?”杨修呷酒,一双凤目蒙上阴云。
“捐躯赴国难为荣,捐躯赴党争为耻。”曹植顿时了无快意,起身欲离开。
“殿下且慢。”杨修攀住曹植的衣袖,“不是我做的。我不知猎利会图谋不轨。”
曹植方回身归座,不置一词。
“子建,我知道你崇尚高洁的修养和自由的生活。”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构陷我的兄弟。父亲喜爱我,是喜爱我的豪情,而不是心计。”
“你不必担心大王迁怒。”杨修不以为然,“大王委派我与丁仪辅佐你,正是因为他知道,登大位需要能力,也需要手段。肮脏的事情,我来替你做,贤德的名誉,由你来传扬。这才是大王想要的。”
曹植沉默良久,只言四字“胜之不武”。
“能胜已是不易,何必去在意旁的。”杨修扬眉微笑。
“沽名钓誉,我之不齿。”曹植双目炯炯。
“总有一天,你会接受的。”杨修放下酒樽,“好了,我们谈谈正事。”
“猎利此人,我早知蹊跷。”杨修展卷执笔,“他初是五官中郎将招募的剑客,我当时觉得他的名字颇有趣味,便记了下来。我曾琢磨良久,才解破玄机。”
“何意?”曹植蹙眉询问。
“殿下请看。”杨修的笔尖落在竹简上。
“一人一犬为猎,一人一犬,正是伏字,其姓乃伏。刀立禾旁为利,禾是魏字之首。利其意也,正是诛杀魏首。”
曹植眸中一凛,难掩诧异。
“汉室皇后伏寿勾结伏氏族人于大内秘害大王,反被大王揭穿处决。这个猎利,极有可能是伏氏后人,与大魏有难泯之恨。”
“你很早就知道了,为何不说?这不是让二哥养虎为患吗?”
“当时我只是猜测罢了,说成是巧合也未必不可。何况这是我解字解出来的,上不得厅堂,旁人又如何肯信我?”
“也对。”曹植沉默片刻,“原来这正是他的障眼法。当初二哥于西市建台招募剑客充任长门禁,亲战百人,无不三式之内败之,唯有猎利,与他旗鼓相当。饶是二哥门承王越师从史阿,也要惊叹连连。毕竟武才难得,他一时忽略了猎利的不纯心意,也是情有可原。”
“我当时还好笑,这个猎利,猎的是什么利?是高位,是财帛?想不到,猎的竟是大魏的庙堂。”
杨修眸光一转,朗声道:“如此,子建当信我了罢。是他曹丕自己遇上大祸,与我等无关。”
曹植颔首。
“权且让他自己去避,若避不开,亦非我之过。这是父亲给我的机会。”曹植喃喃自语,眼中似有流光闪过,能诉青云之志,“我不会让他失望。”
曹植捧起酒樽,指尖轻轻抚摸着器身的蚀纹,满眼蓬勃的少年气。
“子建,你能这样想,也不费大王一番苦心经营。”
杨修畅然自叹。
荀府。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荀粲朗声悠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荀恽啜茶笑道:“奉倩,春天已过,你怎么赶不上时节呢?”
“我是浸在子建公子的诗句里了。”荀粲垂眸,满目向往之色。
“子建殿下乃是以美人代指志向,慕屈子香草美人之辞而仿之。可你呢,你不过是整天想着漂亮的女孩子罢了。”
荀粲不理会哥哥的戏语,接着道:“我想子建殿下也该是风度翩翩超凡脱俗。若是有幸到他门下……”
“奉倩,官家和私家不一样,庙堂和楼阁不一样,文章和诗词不一样。”
荀恽打断他。
子桓与子建也不一样。
“你好好研习你的大道心境,哥哥很支持你。入仕,还是先放一放罢。”荀恽浅笑,“等你说起谎来如吟诵礼易一样心安理得的时候,再去做官。”
“大哥,你自己整日歪在家里,也不许我入仕,这是什么道理?是怕我超越了你?”荀粲满心豪情,直言快语。
“奉倩哥哥,我看你在家里抱着竹简的模样就最是妥当了,定比你站在朝堂之上要妥当得多。”
清丽的声音滑过荀粲耳畔。
“妧妧,你说话真是不好听。”荀粲轻哼一声。
“妧妧说的对。”荀恽不免开怀,“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都比你懂事。”
堂上走进一位姑娘,虽无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明媚朗丽,却也通身佼人僚兮舒窈纠兮的慧敏秀雅。
玉人坐在荀恽身边。
“奉倩哥哥,你整日吟着子建殿下的诗,却连人家的面都见不着,你还是别白日做梦了。”
“见不着又怎样?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单是听听这些极有力量的话,我便也知足了。”
“可我怎么没听过子建殿下统过兵平过乱?”
玉人毫不留情地掩唇笑道。
荀粲眸中一黯,无言相对。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像这样力敌群雄逐鹿中原的人,才值得称道呢。”玉人眉眼微弯,看向荀恽,“哥哥,你说对不对?”
“你们呀,我是一个也说教不得。”
荀恽苦笑。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也不知妧妧从何处窥得了五官府那位的气宇,许是半年前他在西市建台招募剑客的时候?
可惜荀恽并不知道五官府那位已经徘徊于峭壁之缘了。
五官中郎将府。
子桓召来长门持节茂德。
“猎利何时挂名出走?”
“已离职大约半旬了。”
“什么?”子桓一手支在案上,长眉蹙起,“为何不报?”
“猎利是长门都尉,官居臣上,臣不敢阻拦。再者,他素来行动自专,又有殿下亲令宽谒,臣便以为他此次出职,殿下也是默许的……”
子桓心中一冷,却无言可驳。
“你将长门禁中官在八品之上的统领的官牒全部拿来。”
他指尖轻叩在小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刺客既是死士,难道不该齿内藏毒,失败后立时自尽吗?
为何她们什么都不肯招,偏偏说出猎利的名字?
猎利自己为何不现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还想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