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
“殿下,您终于来了。”王宫侍诏内官黄门侍郎张既上前相迎,“大王要对刘桢与吴质论罪。”
“他怎么说?”我疾步不停。
“大王说其罪可诛。”
我匿在衣袖里的右拳紧紧攥着,额角不自觉渗出冷汗。
我心中一横,走进殿内。
“真是坏事传千里。”魏王捧起杯盏,啜饮苦茗。
“臣知错,还请大王法外开恩。”
“孤说怎么处置了吗?沉不住气。”魏王看向张既,“你告诉丕儿孤要杀刘桢了?”
张既闻言垂眸道:“臣不敢。”
“是臣知晓失敬犯上为死罪,张大人并未提及。”
我惶急地近前。
“既然你知晓……”
魏王倏地将茶盏摔在案上。
“为何要这么做?你是孤的儿子,甄氏是你的妻子,你的属下都是这样不分尊卑吗!”
“你以为孤允许你接触文人墨客,是为了让你和他们称兄道弟交朋友吗?你连驭下都做不好,孤还指望你驭国吗?”
“臣明白大王苦心,这次都是我的错。”我抬眸央求道。
魏王只是冷眼相向,不置一词。
“父亲……我怎能连自己的属僚都保护不了呢?”我的语调毫不犹豫地软弱下来。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手中,我又有何资格顶着一身傲然铁骨。
“丕儿,你以为猎利之事,你棋高一着吗?”魏王微笑,抚着他连鬓的虬髯,笑意之和柔,仿佛是在与我话闲。
我不能慌张。我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唇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您的意思是………”
“装傻充愣的本事不小,和你亲爹少年时一模一样。”魏王冷笑。
张既立在一旁面色困窘,他首次听到魏王如此自讽。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魏王俯身戏问。
我不安地望向他。
“不知天高地厚!”
我心中一冷,加额俯首:“臣知罪,是我辜负了父亲。”
魏王闻此,情容稍有和暖。
“你知道就好。孤煞费苦心为你选好的道路,你竟还不愿走。”
他长叹,复座道:“传令,刘桢死罪可免,罚输作部。吴质德行有失,不宜再辅佐五官中郎将。”
我心尖骤缩。
“遣为朝歌县长,即刻就任。”
懊恼。无边无际的懊恼。绝望,束手无策的绝望。
我失去了一飞冲天的羽翼,失去了横过大江的舟楫。
魏王忽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低眸看我,缓缓道:“孤先前将刘桢入狱待罪,你现在去把他接出来,亲自送他去城郊。”
“大王,公干的手,是持笔的手,经不起石木金器的敲打……”
魏王扬手命我退下,我心痛不已欲再求情,他却容不得我多说一字。
“得寸进尺!”魏王狠狠地睨着我。
大理寺。
“公干,你放心,你暂且忍耐一下,我会寻机救你出去的。”
“是我连累了你。”刘桢懊悔不已,“我不该受到杨俊的蛊惑。”
“封国中尉?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尚为布衣时我们是同乡。您请宴前日他邀我过府,只是饮酒叙旧而已。我提起要去五官府赴约,他就说甄夫人倾国倾城。我当时只是好奇,绝无冒犯您和甄夫人的意思。”
“我明知杨俊素来与临淄侯亲善,竟然还是听信了他的话……”
“我知道。”我抬手抚过他的肩,低声宽慰他道,“你也不必自责了,大王在汉室入仕,受士卿风度影响,极为注重礼法。虽然如今世风开放,可他们那一代人,思想还是守旧的。”
刘桢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不过是罚去做苦役罢了,我能留住性命,已经很知足了。”
他复而抬眸直视我,眼底忧忧:“遣我事小,遣季重事大,纵使我是文人墨客不问政事,我也知道这是针对五官中郎将府的,只怕往后你的处境会更艰难。”
“别担心了。”我沉声,“输作部,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照顾好自己,等我,相信我。”
刘桢闻言颔首,向我庄正一礼。
我目送他走远,忽然想起我将朝冠忘在了监牢里,只好回身去取。
我抚过冠上的长翎,将其捧在怀中,走在阴暗的石道上。
“五官中郎将!”
我一惊,环视两侧的牢房,寻找声音之源。
我向那个人走过去。我与他隔着牢门,顶天接地的圆木隔挡极有规律地遮住他面容的一部分。
“你是五官中郎将?”
“是。”
他见我应声,脸上忽喜忽悲,索性哀嚎道:“我是冤枉的,求您救救我!”
我见状,根本不想理会,径直向外走。
“嗳……您别走啊,我真是冤枉的……”
他声如洪钟,直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我回身,颇为无奈:“大理寺那么多寺丞少卿,你有冤,对他们说去。”
“他们哪里肯见我……我方才听您和别人说话,说什么五官中郎将府。那五官中郎将府的主人,不就是五官中郎将吗?您怎么能不是五官中郎将呢……不过,您到底是不是五官中郎将?”
“……”
我第一次觉得我的职名是如此拗口。
“您去而复返,说明我们有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帮帮我吧!”
“我不管这里的事。”
“我的案子,朝歌县令都不敢断,我真的不知道该求谁了,您看……”
“朝歌县令?”
我想起吴质正要去朝歌做县长。
“你是谁,犯了什么事?”我回到他面前。
“我是朝歌县的商人,姓陆名无忧,家财良田被一个姓赵的强占。我要去向朝歌县府状告他,不料他竟说赵氏乃是魏王亲侍,只要他兄长一句话,别说一个朝歌县令,就算杀太尉杀尚书杀御史,也是轻而易举。可我看他分明就是地痞无赖,朝廷命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亲属,于是我不肯将地契给他,他反过来诬陷我,说那地原本是他们家的,我一声不响地据为己有。我还真是不明白,大魏的国土上,怎么会有这样目无天理的家伙!”
那个自称陆无忧的人愤慨不已。
“此案朝歌令不敢断,朝歌又距离都城很近,我就被押解到这里。可大理寺日日有更重要的政案,哪里顾得上我一个小小商人的事,我在此处已经待了半年了,再关下去,我在朝歌的苦心经营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那个姓赵的说得对,他的兄长,只怕确实无人敢招惹。”我冷笑道,“你怎么会被他盯上?”
“朝歌的商人,数我家业殷实。”陆无忧苦笑,曾经引以为傲的财富如今成为了他的祸患。
“我把你的遭际写成文案交给钟繇,钟繇是大理寺卿,他自会决断,晚些时候我让人拿来,你在上面署名即可。”
陆无忧年纪不大,鬓角却已微白。
“你若真的冤屈,大理寺审查后自会释你回去。至于田产能否归还你,我也不能断定。”
“真的?”他眸中闪着晶光,“那您真是我的再造父母,救世恩人!众方天星四地天神都会佑护您一生无虞的!我此生此世就算肝脑涂地也难报您于万一,我……”
“……好了。你还是留些力气为自己辩白罢。”我看着他,有些好笑,“不知朝歌的县令是什么人?”
“明哲保身,毫无作为。”陆无忧略一思忖,恨恨说道。
“朝歌很快会到任一位县长,是我的至交。”我听他如此形容朝歌县令,心中宽慰,“县长户邑在县令之下,我怕他行事受限,不很顺意。”
“您放心,我回去后自会拜会这位县长,向他说明朝歌的现况,这样他往后施令行政也能得心应手。”
我颔首,向他微礼:“赵氏一门,恐怕你只能先躲着。”
我走出大理寺,曜目的天光让我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我想起陆无忧说的一句话。
“家财田产乃身外之物,我只要能活着走出大理寺,就仍有重振家业的机会。”
可我与他不同。
若我身陷囹圄,即使保全性命,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我行至大理寺职府的高门。仍是飞檐狴犴,青砖石墙。
阳光点撒在“刑必当罪”四个大字上,映出讽刺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