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直冲魏王咽喉而去。
寒光凛冽,穿风铮铮作响,女子从宴乐舞女之中一跃而出,身姿轻捷如燕,茜色的舞裙随之摇曳,柔弱似菡萏又狠厉似刀剑。
他推案起身,追着刺客的影子向堂上奔去。
魏王安然靠在御座上,仿佛遁世仙者在欣赏一场毫不关己的殊死搏斗。
他在她踏上朱漆御案之时顿住她的衣摆,她的丝履无所畏惧地碾住他的手,借力妄图再向前刺去。
殿上十六名佾人纷纷从腰间拔出匕首,以圆作阵,散向两侧宾客。
殿内立时混乱,武官手无寸铁,文臣四窜逃离。
女子被他牵制,转身持刃刺向他的眉心。他侧身闪开,钳住她的手腕,回首向曹休扬声喝道:“文烈!金吾卫护驾!”
女子腾身脱离他的禁锢,又向魏王杀去。
事态危急千钧一发,他顾不得臣礼子道,掣住她的左肩,在她之前跳上御案。她力不敌他,渐占下风。
打斗之际,他间或避让回身,看见魏王的寒眸迸出幽光,似能将这千秋殿吞噬冰冻。
金吾卫持剑而来,他的近卫经安拔剑出鞘,隔空扔向他:“殿下接剑!”
他右手扼住女子,左手持住剑把,回身直刺。女子以匕首挡住,两锋相对,白光耀眼。
他勾下她的武器,把她反手按在桌上,宫卫近前将其压制。
他挥剑直下,高声令道:“金吾卫听命,大王寿辰,不得见血,刺客连首十七,不能放走一个!”
俄顷,剑声退,风波止。
宫卫缉下刺客,千秋万岁殿复归平静。
禁卫持刃侍立,朝臣扶冠心悸。
他舍剑向魏王俯首道:“臣失职失礼,请大王降罪。”
魏王抚掌大笑,端盅起身,高声道:“众卿与孤同饮。”
宾客惶惶,只得各自斟酒回敬。
他不解其意,兀自蹙眉俯身,无言应对。
“吾儿精勇,力挽狂澜,何罪之有?归座罢。”魏王勾唇一笑,不曾看他一眼。
“臣遵旨。”他揽衣起身,退向原位。
他只觉得“力挽狂澜”四个字听起来异常刺耳。
魏王想必仍是不悦的,毕竟他上了君的堂,翻了君的案,在君面前挥剑,当得起一句“肆无忌惮”。
他微微侧身看向高台,却发觉魏王的眼神同样扎在他身上。
他一惊,低眸沉默。
那真是一道锋利的目光,仿佛在质问他——他已经染指了魏王的尊仪,是不是接下来,还要染指魏王的权力和江山。
魏王与他,不过是君与臣罢了。
他叫曹丕,表字子桓,时任五官中郎将。
他是魏王的嫡长子。
只不过——
有嫡之名,无嫡之实。
有为长子之辛苦,无为长子之优宠。
但他也许仍然是很骄傲的罢——毕竟他的父亲,曹操,曹孟德,是拯救乱世的英雄——他深深为其凌云之志所感佩,大魏的子民亦深深为其万丈雄心所折服。
他生来就在山巅之上。仰观天地之浩渺,俯瞰朝堂之百态。他生来就在深渊之沿。进一步,有王命所忌,更为凶险,退一步,有党争相逼,粉身碎骨。
魏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子桓不敢妄议。
他二十多年揣度魏王心意积累出来的经验就是——永远不要揣度魏王的心意。
红纨蔽日,美酒长流。
千秋殿外,曜日照在石阶上,溅起刺眼的光明,如同悬石堕入茫茫江水。初夏时节,后殿栖槐,蝉鸣隐隐,可那蝉鸣一声,他曹子桓便能领受一分彻骨的寒意。
立世难,立乱世甚难,立乱世之魏尤难,做魏王之子,难上加难。
他随宗亲依序向魏王献礼。
他的贺礼,正是一把长剑。
刺客跃起时,他自知身边有此凶器,却万不敢用呈给魏王的贺礼去诛杀刺客。
他庆幸不已,若他当初真的一时冲动启用了这把长剑,那想必比跳上魏王的御案还要大不敬。
魏王向来喜爱宝剑,为了讨他欢心,子桓费尽心思寻访天下名剑。
南地有商,祖先是越人,家藏昔日越国宝剑纯钧。子桓派去的府吏使出浑身解数,那商人才肯借他一观。
年初他斥巨金下血本请名匠照其仿制,为了区别真剑,他给它取名挚筠,刻在剑鞘上。
酒过三巡,魏王蒙上淡淡醉意,兀自拔出长剑试手。
恰时,代天子刘协贺寿的使臣从许都而来,由内监引上大殿。
魏王的眉心微动,似笑非笑睨着阶下,突然将剑在空中舞起来,白刃承光,如银鳞竞跃,宏观之,恰似朗月隐隐,灵蛇行山。
魏王收手之时,剑刃正对着使臣的鼻尖。
使臣面色煞白,匍匐于地,张口失语。
魏王气势凌人。
魏王将剑插入剑鞘,重重地搁在案台上:“天子的使者,这膝盖怎么这么软啊?”
他无所顾忌地借酒意大笑起来。使臣在欺人的蔑视与嘲讽中扶正朝冠,颤抖着向父亲行揖礼:“司空福寿绵长,天子特令臣……”
如此观来,这使臣当真是被方才的挑衅扰得六神无主,胡言乱语了。
子桓立刻打断他,怒目而视:“大王晋爵魏王,任丞相,加九锡,冕十二旒,礼乐制同天子,你怎么仍敢称司空?”
使臣闻言,恢复的脸色霎时又被苍白覆盖,失色伏拜无措。
魏王故作嗔怒,斥责子桓道:“吾儿无礼!你吓着钦差了。”
子桓向堂上行揖,亦向使臣微礼,礼罢归座无言。
魏王勾唇,将金樽中的醇酒一饮而尽:“天子心意,臣领了。不过听闻天子在许都过得清简,这礼,孤就不收了罢。免得陛下……”
魏王环视众宾客,故意讽刺道,“送穷了……”
子桓看着使臣困窘地伏于大殿之上,甚至不敢抬眸仰视魏王。他看着这座规同天子之仪的千秋万岁殿,不由得同情起刘协来。
堂堂天子,蒙此羞辱,可谓旷古烁今,又何必守着汉家残破。
他暗自勾起一抹含义未明的笑,看向殿外属于大魏的翻涌风云。
刺客之乱已定,天子遣使来访的风波渐平,曜日敛光西斜。
子桓坐在下首,看见曹植与杨修对饮。
曹植曹子建是他的四弟,行事潇洒,才高八斗,是除过冲弟仓舒以外,魏王最宠爱的儿子。
论诗,子桓难敌他。论风度,子桓不及他。论臣属,子桓亦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属下,像他和杨修那样。
子桓听闻,杨修亦是聪颖过人,才学深厚。他家中四世三公,门楣显耀,即使是不官不禄,供养后世也绰绰有余。他原本不必投身朝堂,经历如履薄冰之苦。
可是子建初见他时便倾心于他,后来更是为他赋诗百篇,杨修自然感动得涕泪交横,最终应征成为子建的谋臣。他们两人从此心心相印形影不离。
子桓真是羡慕他们的情谊,也向往他们恣意的才华。
然而,曹子桓与曹子建已经在这场东宫之主的较量中,不可挽回地成为了敌人。
子桓见杨修在子建耳边低语,猜测子建又要借酒兴吟诗了。果然,他站起来,向魏王献作。
“君王礼英贤,不吝千金璧。从容冰井台,清池映华薄。”
台下无不是交口称赞。魏王也笑了,将酒樽靠在脸上,半醉半醒,仍牵着子建的手不放。
杨修向子桓淡淡勾唇,锋芒毕露,春风得意。临淄侯府的属臣亦意气风发,不怀好意地将挑衅的目光砸在子桓身上。
子桓冷冷一笑。
临淄侯府总是不懂得收敛,仗着魏王对子建的宠爱,愤恨他居于嫡长的位置,视他为眼中钉。
他轻啜一口清酒,兀自宽慰自己。
不与他们针锋相对也罢。
子桓的志向并不在于内斗党争。
原本以为这一天他终于能够安然度过了,然而却不料——
“荀令君为何未到?”
魏王突如其来的话语如同铜雀台顶的千钧鸣钟一般,直惊得子桓心里沉沉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