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呢？怎么样了？”
“非常不好，方老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没有什么起色……”
“这回发病怎么会这么严重？连方老都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
二人表情凝重，眉头紧皱，相对无言。
踏踏踏踏踏踏，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六爷呢！六爷呢！现在怎么样了！”
“小齐，你轻点声音。”说话者语速不快，声音低沉无比，犹如厚金重石。
“怎么小声！谁在给六爷治病？还是姓方的那个老王八蛋吗？姓方的那个老家伙，连他的国家都被六爷给灭了！他会给六爷好好治病吗？老子说了多少遍，不能信那个老家伙。可你们呢？一出事就只会找他帮忙？大千世界难道没有第二个名医了吗！结果，医到现在，六爷的病越来越重，他妈的六爷要是出事了，老子跟你们没完！”
“小齐，不可胡言！”声音充满磁性，语气虽不重，但其中的威严气势却丝毫不容人反驳。
“没得辱没了你百胜破阵营第一先锋的身份。”
小齐紧咬牙关，双拳握得发颤，满脸怒容，强忍下一腔怨气，重重的的‘哼’了一声，直接盘坐到了地上，狮面鱼鳞甲喀拉拉一阵连响。
寂静了许久，忽闻一阵轻微的哽咽之音。
两人向盘坐在墙角的小齐看去，只见他深埋面孔，鬓角长发垂下，挡住了脸庞，一个俊面玉立少年郎，凤颈虎背先锋将，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埋头啜泣。
先前那人轻叹了一声，走到了小齐身边，轻轻拍了拍小齐的脑袋，说道：“小齐，命自有天定。六爷一生，文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武可勇冠三军天下无敌，灭魔界十国，成就万古无人做到的功名大业，我们心甘情愿追随六爷至此，不也正是因为他的英雄气魄吗？在这有可能是他最后的日子里，我等如何还能为他再添烦恼呢？六爷可是最疼你了，别哭哭啼啼的。”
小齐用手背擦了擦发红的眼眶，虽没答话，却停了低泣之音。大家虽都不愿意相信，但是六爷的病情到底如何，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已经有数了，只是愿不愿意去接受而已。
“枫哥，大地哥，小齐，六爷叫你们进来。”一名女子挽开珠链，轻声唤道。女子那绝美容颜，如白玉精雕，似月仙入凡。青丝绾凤髻，尽显典雅之态；碧衣笼玉体，隐露婀娜之姿。唯有一缕秀发不听话的从额前垂下，才让人从她的醉人容貌之中察觉出那一丝苍白倦意。
“还请夫人保重身体。”身披华贵白袍的枫哥微微低首道。
大地和小齐向女子点头示意后，便鱼贯而入。
床榻边上坐着一人，身材佝偻，不满五尺，离远便可闻见一身浓烈无比的草药味道，身上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墨绿色袍子，也不只是污渍还是药渍，在上面黑漆漆的积的东一块西一块，头顶着一个褶皱的黄绿色帽子，又长又乱的黑白相间的长发编成了数十条小辫，对众人的进入恍若不闻，低着头双目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小齐看向这人的时候，狠狠的咬了一下牙，眼神中杀意凛然。大地后退两步，故意站在了那人和小齐中间，以防小齐情绪失控，突然发难。
而床上那人，无需多想，正是众人口中的六爷了。
六爷，并不是老爷爷。
他面容白皙无比，剑眉星目，俊美得犹如画中走出的如玉公子。根本不像是众人口中掌雄兵扫荡四海，平定八方的大将军，反倒像一个曲水流觞，对酒当歌的潇洒书生。只是这书生，眼神中透露出冷峻的杀意，直叫人觉得，即便屠戮天下，俘尸百万，这双眼睛，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悯。
“你们来了。”六爷扫了一眼众人，算是打了声招呼。
“大东和阿靖驻扎位置比较远，不过也正在赶来的路上了。”枫哥道。
六爷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轻轻一摆，示意众人坐下。
一时间无人开口，大家都想询问六爷的病情到底如何，只是谁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后还是小齐忍不住问到：“六爷，你的病治好了吧？有魔界鬼医在此，一定没有问题的对不对！”骂归骂，但是心里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小齐多么希望他刚刚骂完的那个老杂毛真的可以治好六爷的病。
不过姓方的老头，似乎丝毫不给这位名震魔界的少年猛将，百胜破阵营第一先锋，一点点的面子。
“六爷，您还有什么遗愿要交代的？”
“我去你大爷，你放什么狗屁！”小齐怒气勃发，鲜红的斗气直接炸裂，幻化成一匹匹瞪着猩红双目的饿狼，恶狠狠的盯着老方。不动如山的大地听了这话竟也按捺不住，双拳猛地一握，饶是他极力克制，泰山压顶般的万钧重压之气，也在不经意间传了出来，整间屋子内的空气在瞬间都沉压下来。
咳，咳，咳……
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六爷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大地和小齐闻声赶紧退后两步，将法术斗气尽数收敛，低头向地，满脸惧意。
老方从头到尾根本连头也没抬起来过，此时仍自顾自的说道：“六爷，我们学医的，学到头来，不少都成了巫妖术士，您可知是为何？”
“看了太多的病，也看了太多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六爷，一语道破玄机。这病理，望闻问切，看的那是皮，肉，筋，骨，脉。到头来也脱不了这一身皮囊的禁锢。这病理这上是什么？就是命理！我相信，越是到了极高地位与境界的人，越是懂得这个道理。命数，不可逆也。老方人界魔界，阴间阳间，行医千余年，观过多少寻常百姓，帝王将相。什么样的怪事怪病没闻过，什么样的活法死法没见过，有谁逆转得了这个命字？呵呵呵。”
老方这一笑，不知包含了多少愁苦与哀怨，感动与悲愤，释怀与无奈，和多少英雄往事，高人丑态，寻常人家，酸甜苦辣。
“王下九子，英雄满堂；唯属行六，盖世无双！多气派啊，哈哈哈。不过，六爷，以老夫所见，王上他妈的根本没有一统魔界的帝王之相，还让老夫去给他配壮阳药，让他得以一夜御十女，呵呵呵。谁知道这厮却阴差阳错的生了几个好儿子，收了几个好义子，个个是英雄豪杰，助他成如此大业！”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当初的魔界十六国，十国已灭，五国臣服，王上无疑已经是当今魔界的第一号霸主！甚至若干年后，一统魔界，也并非不可能。单凭他这几句话，就足可以让他这个鬼医从世上彻底的消失。
不过老方似乎越说兴致越高，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何等忤逆之言。
“尤其是六爷您，从当初那个被王上从玄池旁捡来的乞儿，到如今傲视天下的大人物。这一路走来，打得多少魔王妖圣或是陨落，或是甘愿归降。用计之奇，让人瞠目结舌；妖力之强，亦是骇人听闻。即便老方的国家也是被你灭掉的，却仍然不得不打从心底里说上一句……您确是当世第一英雄！”
老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老迈昏花的双眼绽出钦佩光芒，可见其话不假。随后那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又瞟向屋内的那名女子，在女子那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上打量了几番，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更别说您又娶了魔界第一美人为妻，六爷啊六爷，男儿汉一生能活成你这般模样，还有何憾吗？”
咳咳咳。
六爷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咳嗽了几声，脸上也没有半分骄傲自得的神色，平静得如同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这些事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耳边说了百年了，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甚至连取而代之的悖逆之言，也无数次的听闻在耳，厌了，也倦了。
那女子脸上掠过一丝羞怯媚态，眉间却似乎潜藏着隐隐愁丝，用笑意强掩下的那副哀怨的捧心模样，更增动人神态，直打到人心坎里，我见犹怜。
说话间，又有两人进了屋。想来便是老东和阿靖了。
“哈哈哈，六爷麾下天字军五虎上将到齐，何其壮观！”老方回过头看了看背后的五人，竖起大拇指赞道。
“方老……”六爷轻轻的唤了一声。
老方转过头来，望向那双忧郁深邃的双瞳，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斯杀伐果断，残忍狠毒，威名和凶名齐满天下的人，竟有这样一双清澈无邪的眸子？
“还需要准备多久？”
“随时可以。”
众人不知二人准备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方老进来这么久，竟然不是为六爷治病，而是两人早已经商量好，在准备什么东西？
“好。大家，听我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连同老方在内的七个人齐刷刷的将目光聚焦在六爷身上，神情凝专注而凝重。
六爷靠在床头，怔怔的向着斜上方看去。众人不自觉的跟随着六爷的目光望去，肉眼所见，那里只有天花板上的壁画，画的是一幅彩云追月图。云携闲适意，月透纯澈心，白鹤相伴，仙娥起舞，飘逸灵动，惟妙惟肖。只不过，此时六爷的心思并不在图上。因为他的眸子里，是空的，没有焦点。但虽然眸子是空的，心却是满的，因为他笑了。
六爷笑了……
所有人无不惊得瞳孔放大，不过有六爷的积压在前，无一人敢发出一点点不敬的声音。只能彼此间对视了几眼，想让对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是看到其他所有人同样惊掉下巴的样子后，便确认了，自己并没有眼花……真的是六爷笑了……
那绝美的女子在一旁竟也似发了痴般，粉唇轻舒，黛眉微蹙，俏眼里珠泪暗涌。半晌后，嘴角微微的一翘，那一抹难以掩饰的苦涩笑容，就像凋零前的鲜花，那凄凉的绝美，让人看罢唯有心酸。
六爷并没有去看任何人的神情，不知他是不想，不愿还是不屑，总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他总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将自己引领进那个世界，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因为人们一旦习惯了你的孤高，你就必须孤高了；一旦习惯了你的坚强，你就必须坚强了。
六爷缓缓的抽回了遨游的思绪，淡淡的说了句：“在我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希望可以去人间界走一遭。大地，小齐你二人与我同去；青枫，由你执掌帅印，坐镇龙盘城，今日起龙盘城内的一切听你一人号令。”
青枫闭上眼睛，轻点了下头，那份淡定模样，似乎这早在意料之中，你要我扛起这个重担，那我便什么也不问，扛给你看便是了。
“那群人在我身边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线，恐怕他们会比我自己都先知道我的死讯吧？哈哈哈，阿靖，我要你在我离开后，携我亲笔遗书，佩我溟瑰剑，往王城报丧。我这有一锦囊与你，到王城后一切依照锦囊行事。”
阿靖单膝跪地，接过锦囊，郑重严肃的点了点头，虽没有一言一语，不过行动中的干脆，眼神中的决绝，皆代表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甘效死命之心。将六爷珍逾性命的溟珏佩在腰间，又静默的退在一旁。此人为何能得六爷如此信任，不言而喻。
“大东，最后还有一件苦差事要辛苦你。”
“六爷尽管吩咐。”
“当初你本是悍匪。前来投效时，我原意不愿留你。故意设下八道难关考验，让你立下八件大功，才留你在天字军。如今你名扬天下，功名富贵在身，儿女双全。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大东能在六爷麾下为将，施展才华抱负，乃是毕生第一大幸事！”大东狠狠的抱了下拳。
“好，我要你抛弃一切，重新落草为寇，与王军为敌，并且还要挣扎求存，尽你所能去扩大势力，收拢草莽豪强，以待天时。”
除了闭目静坐的青枫，其余所有人，听了六爷这一命令后，都露出了不解神情。
“遵命！”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眷恋！没有丝毫的不舍！没有丝毫的怀疑！不问为什么，不问要等得是什么狗屁天时，竟要他舍弃奋斗百年得来的一切！只有两个字，遵命！
“辛苦诸位了。”这一句话，算是给自己的遗命做了一个总结。六爷看向方老，方老点了点头，明白六爷准备动身的意思。
“我呢！我是你妻子，我也随你去！”那绝色美女竟不顾外人在前，一反端庄仪态，毅然喊出声来。自己丈夫临行前，甚至是临死前，最后的话语里竟没有一句是要交代给自己的吗？两行清泪再也抑制不住，沿着白嫩脸颊滑落……算了，反正已经至此了……
六爷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应，没有拒绝，甚至连最简单的点头或者摇头也没有。只给了她一秒的眼神，便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无名指上已经发灰的银戒……
“诸位，各自动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