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
一
钟离芙为后,李桎已死,可殷氏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次日清晨,坐着轿辇出宫,到了殷府。殷府投靠李桎,李桎这座大山一倒,殷氏上下便又百般讨好李良玞,李良玞亲眼目睹殷昌残害钟离,便把这件事全权交由钟离芙处理。
衣裙迤逦,头边珠钗在行走间摇曳,殷昌之子殷旻承袭父亲的爵位,带领全家出来跪拜。
“臣,叩见皇后娘娘。”
殷旻跪在地上,整个人畏畏缩缩不敢抬头。下人请她入堂坐,她抬手打住,命长恭派人搬张椅子,她便坐在堂前即可。
“本宫难得见到殷家上下这么多人。”
“殷国公,殷旻。”
她的尾音拖长,眼睛迸发出若火般凌厉的目光。
“三年前,你父亲上门挑衅,杀了本宫母亲。当日一场大战后,你,记恨钟离,竟在我们走后把钟离上下全部屠杀。”
她的手握着木椅的把手,因为愤怒连声音都在发抖。
“殷旻,你好大的胆子啊!”
“臣不敢!”殷旻再拜,大气儿不敢喘,满脸惨白汗珠直往下掉,连说话都结巴了。
这个仇,她记了三年,忍了三年,直到见了他们,再也压不住了。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传本宫懿旨,殷国公殷旻,残害国戚,阴狠至极。下令——”
“斩首示众。”
望七随着她来,听命后直接把殷旻拉走,钟离芙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他被拖走时口中还嚷嚷着皇后饶命,她内心里那一阵仇恨的风,终于吹过了。
“其余殷氏之人,男子流放,女子变卖为奴。”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侍卫们奉旨围住了大院。长恭搀着她的手,离开了殷府。
刚出门槛,要上轿的时候,她腿一软,眼角流下一滴泪。
云卷云舒的天边,仿佛她终于离开了心里那个囚禁着自己的空间,她睁眼时,好像看到了父母,对她粲然的笑。
莫不说李良玞做了这大周的主,也是勤政爱民,乐人称道。可皇帝的后宫只中宫那一位,于是群臣上奏,请陛下广纳后妃,以续后代。李良玞大怒,早朝一半还没开完,就转身回了寝宫。
“混账。”李良玞摔了玉盏,茶水撒了一地,溅到眼前人儿的衣角上。抬眸一瞧,钟离芙不知何时已经带着李朝鸢来了。
“处理完了。”
钟离芙小心牵着李朝鸢的手,带她向李良玞走去。
李良玞抱起李朝鸢,满目慈爱。“鸢儿又大了些。”李朝鸢五官精致,把母亲和父亲的五官皆融到了一起,小时候便是个美人胚子。张开小嘴,咿咿呀呀的说着话,逗得李良玞只笑。
李良玞让下人带李朝鸢下去,此大殿之内只余二人。
李良玞揽过她的手,那样白皙,若玲珑剔透。他细细的摩挲着,嘴角正要说话。“我知道了。”钟离芙先出口。
“你是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们说的没错,不为后代,也为平衡前朝势力。”
钟离芙曾经是个倔强的女子。她最初也想着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奈何她的夫君不是别人,而是乾坤之上的天子。她累了,不想听到外界对她的评判,说她小肚鸡肠,不许皇帝纳妃。
李良玞并未有笑颜,他以为已然夺得天下,钟离芙的心迟早是他囊中之物,他想要一个和他并肩执手天下的皇后,她做到了。
可为什么,他此刻心里堆积着伤痛。
她毫不在乎,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爱过他吗。
太宗妃记,太宗登基后,纳霍氏女为才人,吕氏女为昭仪,以充盈后宫。
夜半。
春恩车的铃铛从奉仪殿外传来。钟离芙在偏殿哄睡了李朝鸢,独自归了寝宫。奉仪殿的一切都分外安静,袅袅升起的香薰弥漫了周围。她不想,不听,不看,或许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后,坐在了后宫女人妄想的位置,却没有了在忻州的快乐。
几年前,那个人不告而别,只留她一人唱着这卑微的独角戏。她私下打探了这么多年,却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承认好几个瞬间,她都被李良玞的温柔和关怀所打动,也好几次想要放弃曾经那段年少执念。
可一段动心的情,哪里是那么快可以忘记的。
加上这几年她逐渐在探查月人当时为何会突然南下,他的母亲的骨灰盒她也在门前的树下发现了,这一切一定事有蹊跷。
“回禀陛下,南下有蛮夷来犯,其势汹汹,来者不善。臣请陛下指派将帅出征,平定战乱。”
朝堂上,大臣们纷纷进谏,平定蛮夷为首要之事。李良玞头痛时,江祁出列。“臣愿率军前去,请陛下恩准。”
江祁年少封了云麾将军,赐了府邸,又和常汀成亲。常汀前些日子有了喜,钟离芙还派人送了几件孩子的衣物。
“你刚成亲,夫人又有了身孕,朕怎好派你去。”江祁听了李良玞的一番话,丝毫不动摇,依旧请谏。李良玞拗不过,只好说此事再议。
下了早朝,看着今日天气不错,着了便服,一路到了奉仪殿。
李朝鸢刚刚醒来,钟离芙把她乌黑的头发绾好发髻,穿上新做的衣服。李朝鸢的小手抓着钟离芙的凤冠不肯放,把钟离芙逗的哭笑不得。
“鸢儿这么喜欢母后的发冠吗?”李良玞在远处看着她们母女俩笑得开心,便没叫门口的人通报,自己沿着小路过来了。
李朝鸢看见他来了,便从长恭怀里跳下来跑向他,一下子扑在他怀里。“父皇!”
她今年也不过一岁左右大,也只会说些咿咿呀呀旁人听不懂的话。李良玞抱着她朝钟离芙走过去,本想牵过她的手,她却屈膝道:“臣妾见过陛下。”
李良玞的手落在空中一停,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今日得闲,咱们一家出去逛一逛,怎么样?”李朝鸢在他怀里很是开心,一个劲儿的鼓着小手。钟离芙垂眸应下了,但并未有什么表情。
酒肆里传出的酒香勾着人的鼻子,桥上过往的人们哼着民谣。钟离芙着一身鹅黄色裙衫,宛若五六年前的少女,而李良玞着了青色袍罩体,越发潇洒。他一边牵着李朝鸢,一边牵着钟离芙漫步。
“阿芙,此刻我不是那皇帝,而是你夫君。”李良玞低眉笑着看她,他的阿芙一直没变,还是那样纯真可爱。可他却发现,那日马车上争吵之后,两个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碍着却又碰不到。
钟离芙浅笑安然,也未作回应,宛若一个木偶被他牵着走。
李良玞走到一家首饰铺,看着琳琅满目的发钗,一一在钟离芙头上比着,和她说笑。“民间的男女都会如此,我也送阿芙一个,也做回民间的夫妻。”钟离芙不动声色,到让李良玞颇为失落,可他还是选了只玉簪子,别在了她发间。
恍惚间,身后突觉一丝凉意,再回首,一支箭矢直冲此处射来,而这箭矢的目标,正是站在钟离芙一侧的李良玞。
李良玞向旁边一倾斜躲过了这一箭,可他没有料到,还有一箭朝他的妻儿射去。
钟离芙看着那箭直直的朝李朝鸢射过去,她一个转身把她抱在怀里,箭刚好射在她的后背上。
随从侍卫团团围住三人,马夫更是驾车而来,羽林军四处追赶刺客。奶娘抱走了不明所以哭泣的李朝鸢,李良玞则抱起钟离芙上了车。在车厢里,李良玞不断的呼唤她的名字,把后面的箭折断,但再也没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回复他。
这一切宛如瞬间,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钟离芙脸颊上挂着汗珠,纤长的手指捏紧了裙子。她感受到强烈的疼痛在蔓延,疲惫的令她无法睁眼。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为母则刚。
或许她就这样离去了也好,来世不再入世家,只做个平凡女子。
她的意识恍惚,渐渐消散,渐渐昏厥。
到了宫里,全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调来了奉仪殿。当太医拔去了箭矢,箭头处泛着暗黑,这上头抹了毒。
“若救不了皇后,你们全都给朕滚!”李良玞早已失去了理智,有了天下又如何?稳定了前朝又如何?青史垂名又能如何?没了她,这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他曾将这位他刻在心里的人深深伤害,如今发疯了找,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个女孩了。
钟离芙再醒来,已经不知几日之后了。头上的一阵眩晕感仍未散去,她唤着长恭,几声后才有回应。
“几时了?”她出口询问。
“娘娘,午时了。您已经整整昏睡了五天了。”她昏睡了五天了,还有……已经是午时了,为什么……
她苦笑,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宛若无底深洞,伸手不可及。她知道,她已经失明了。
门口的轮子声吱呀吱呀的越来越近,紧接着是那低沉的男音。“芙儿。”钟离芙知道,是他哥哥来看她了。她叫走了长恭,只留下自己和钟离厌。
钟离厌拍着妹妹的肩,缓言:“你还不知道吧,江祁南征,陛下本来没点常晏去,可常晏一门心思偏要去。”
“他不是为了南征,是因为中伤你的,是蛮夷人。他们在箭矢上抹了一种毒药,让人失明,而这种解药,只有蛮夷人才能研制出来。”
钟离芙心头一颤,这是多么大的震撼。
她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李良玞,最感谢的是常晏。无论身处何地,第一个来给她支援和保护的,永远是常晏。
“他们现在如何?”
钟离厌的手停了停,终没再语。可钟离芙大概预料得到,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