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歌的牙实在抗打,没几天就好了个利索。于是未来的一段日子里,翻墙,逛街,吃糖就成了小两口日常必做的事情。于是隔三差五地去厨房挨一顿揍,也使得方圆越发地往苦命小白菜靠拢。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冬天,在兰溪这处偏南的地界里,难得地在进腊月的时候,落了一场雪花。
兰溪在冬天天气湿冷,寒气能直刺进人骨头里,虽然相比北方所历时间不长,却是十分令人煎熬。
许乔望作为一位又不爱出门又不活泼的养尊处优的少爷,凭实力成了府上最怕冷的活物,连那老到胡言乱语的鹦鹉都尚且有毛在身,比他强些。
所以往年冬天,许乔望更加地不愿出门于是索性不出门。然而今年冬天,多了一个楚南歌。
更何况,今年还有受了上天眷顾得来的一场雪。
许乔望活过的二十年来,未曾去过北地,兰溪又是个南方地界,似乎已是近五十年没见过一场冬雪,于是他还没得楚南歌和方圆催促,自己已然蠢蠢欲动。
所以当楚南歌找上他的时候他早已穿戴整齐,楚南歌眉开眼笑,果断舍弃了约好玩耍的方圆,拉着他趁着没人,从后门跑了。
其实早些时候在府上的花园里,许乔望已然见了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模样,只是他在小亭里朝远处望的时候,正巧瞧见他那画卷一样的娘子,路过一处风口,经了无数细雪从身边溜走。
也有雪花冠在她鬓角,不消几时便化的看不见了。
真也艳丽一瞬,真也故穿庭院作飞花。
于是许乔望觉得这雪来的嚣张,怕是偌大一个许府都陪衬地没什么滋味了,这般出去四下看看,许就真的是个妙主意了。
兰溪属江南古镇,屋子的檐角都十分古朴,被薄薄的雪零落地遮住了,显出一些淡淡的肃杀来。
然而街上仍然是热闹的,黄发垂髫当道,老妇靠着房门观望,小童在不远处,积雪造势,追逐打闹。
楚南歌见状眼睛一亮:“打雪仗似乎十分有趣。”
许乔望裹紧她的披风,又将自己也缩了缩:“孩子的玩意,岂不幼稚?”
楚南歌睁圆了眼:“先前吃糖葫芦的时候你怎就不嫌是孩子的玩意了?”
许乔望:“……”
他当时似乎也没吃多少……
楚南歌持续瞧他。
“好好好。”许乔望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建议道:“不妨先等等方圆。”
楚南歌起先不想让他拖延,结果刚一扭头,气喘吁吁的方圆已经死狗似的追来了。
楚南歌:“……他来了。”
许乔望:“……”
来的真是时候。
…………
关于这个打雪仗,据许乔望回忆,由于兰溪在近几十年没下过雪,他只在大约三四岁的时候,被方圆拉着求着,到了兰溪下游一湾小小溪打过水仗,过去时日已经十分久远,因此这个人生第一次的打雪仗,技术非常不娴熟。
于是目前就有个问题:许乔望根本就不会搓雪球。
反而楚南歌由于家里有着诸多年长她许多的兄长,各地的各色故事单在睡前就听过不少。
打雪仗都是小意思。
她马上提起裙角小跑了一段路,占领了一处积雪颇厚的高地,又毫不含糊地伸出冻的红红的小手,飞快地搓出了一个滚圆的小球。
许乔望远远地瞧见她通红的双手,眉毛不自觉地皱了一皱,却又见方圆在他身边迟疑了一会儿,颠颠地也跑开了。
浑不自知的许乔望呆站在原地,十分有献身精神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个长相俊俏的靶子。
楚南歌在高地上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揣着雪球偷偷地瞄了一会,果真还是没忍心下手,手一偏,那雪团子于是“嗖”地一下与许乔望擦肩,直冲着方圆的面门去了。
方圆:“……”
他似乎确实是不该来的。
再早些时候他还没随着进父辈许家的时候,也是个搓泥团子的高手。可此时他的两位对手都是如此金贵的主儿,他迎面挨了楚南歌的一团雪,挣扎了一下,觉得果真还是应当将许乔望收拾一下。
结果楚南歌的下一个雪球又朝着他掷过来了。
方圆内心绝不敢质疑楚南歌手法的稳准狠,惨叫着往旁边一躲,好歹躲过去了。
而许乔望这是似乎终于看出战局的激烈与惨烈,踌躇一会,投靠楚南歌去了。
方圆见自家少爷终于挪了阵地,“哎”了一声没了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自己囤好的雪球天女散花似的整过去了。
楚南歌见状“哇哦”一声,激动地原地小小跳了一下。
许乔望倒是挑眉见势不妙,虽然方圆的雪团子扔的绝大多数没什么准头,有一些甚至半路就已经栽到了地上,但防不住还是有一两个朝这边飞过来了。
此时的方圆已经有点后悔。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这点儿有点后悔变成非常后悔,就眼尖地看见他家向来行动缓慢的少爷飞快地错开一步,仿佛带着残影似的挡到楚南歌前头,还把她抱住了。
方圆:“……”
他现在非常后悔了。
再说许乔望那头,许少爷英雄救美,挨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雪球。
楚南歌被他摁在怀里,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抬头见他表情有点懵然,有点想笑,便扒出自己冰凉的手往他脸上一捂,笑出了两排小白牙:“醒了没有?方圆一个雪球竟将你魂都打没了吗?”
许乔望被她冰得一激灵,把手一松忙道:“醒了。”
楚南歌冲他眨眨眼:“果真打过雪仗才算是见过雪了吧?”
许乔望愣了愣,突然记起今早楚南歌路过风口时遭遇的几朵冰花,忽而开口:“我大概见得更要早一些。”
他想了想又说:“当然方才那次也算的。”
…………
再后来春风化雪,夏雨临川,秋月将至,倦鸟归南。
这年虽也在换季,从酷暑到凉秋的过渡却出人预料地温和,兴许也是因为这年的夏天并不算热,而这年的秋天也并不算凉。
然而正是在这样温顺的天气里,楚南歌偏偏害了病。
本来家里也都以为是小毛病,只叫厨房熬了些药,可竟是五六天过去都似乎不见好转,许家老夫人担心,便从外头找了位大夫。
老大夫背着一包银针匆匆赶来,没顾上喝一口茶水便进了屋,出来再一细说,说是得了风寒,这风寒还来势汹汹,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好。
“风寒?”许乔望听了他的言语,反问道:“今年是难得的顺遂天气,我娘子又一贯不易感病,又怎会突然得了这么严重的风寒?”
老大夫给他写了一副药方,道:“人这身体毕竟无常,我方才已给少夫人施了几针,先照着这药方吃几日试试效果。”
许老夫人“哎”了一声替他接了,见许乔望眼帘下垂,便吩咐方圆将老大夫送回去,自己没动。
“有一些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夫人无缘无由地道,叫人听着有些发晕,随后她目光微微一闪,又道,“南歌虽是不常害病,可这病毕竟是来了,该受着还是要受着,你也莫要太担心。”
许乔望抬起眼来看她,他没日没夜地在楚南歌身边照顾了这么多天,眼角处已熬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看起来异常憔悴。
他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可我心里总是十分地不安。”
其实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仿佛早在楚南歌害病之前,他心里隐隐便有预感,就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碎了。
他本身并不信什么因缘注定,甚至当时弱冠后张罗婚事请算命先生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抱有几分念想想靠着这个讨来个好新娘,即便讨来的这个楚南歌的确十分的……动他心弦。
等等……
方才那是什么?
……当时他的婚事……分明已请过媒人和喜婆,而后居然又请了算命先生?
许乔望五指猛地一蜷,他没头没脑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见了他母亲的眼睛里,借着屋外的天光烂漫,隐隐地,竟看出了一点莹莹晶晶的泪光。
有一些事他并不想猜,有一些事他也并不想信,可是平白无故地,他就是觉得心里抽痛,就好像有一把尖刀不留情面地捅穿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地在试图抽离他藏在深处的内核。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老夫人看出他情绪异样,抚在腿上的双手也颤了颤,有些忙乱地起了身,僵硬地笑道:“我也不在此处与你闲聊了,过会你也歇息歇息,屋里南歌的事……吩咐丫鬟们去做也是可行的……那娘就先……”
许乔望却截口打断她:“娘。”
声音有点凉。
老夫人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停了动作,想她儿外头流传多么的温文尔雅文生气质,不曾想竟是也可以如此待人的。
她眼睛有些发飘。
许乔望将她的目光追回来,竟难得地将眼神带了一点冷厉,他缓缓地起身站起来:“你同我说实话,当年的那位算命先生,究竟都是卜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