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我也曾经想过要做一个温柔和气的人,修得仙骨之前,破了天光之后。
反正不是拎着这位姓梁的傻狗拖着走的这时。
我携着傻狗和那片金叶子,回了那处形似私塾的世俗桃源。
…………
梁听雨一介文人打不过我,又没生得什么油嘴滑舌讲不出歪理,被我拎着走已是必然。
此人此时甚怂,只敢蔫着脖子同我讨商量,“游姑娘,过会儿就只先远远观望……你觉得如何?”
我嗤笑一声:“您自个儿找地狗了半天,对面的窝都让你自己摸过去了,愣是连个正脸都没瞧见,你倒是说说,你是个什么神仙?”
梁听雨啊啊地张开嘴,愣了一刻,“我不是神仙……”
我道:“没夸你。”
梁听雨:“……”
我把口气一缓,“我也没说要让你离了多近去啊,多少先去看个正脸吧。”
梁听雨盯着我看了一会,终于舒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那就听你的吧。”
…………
他被拖走时才是黄昏的地方,再被拖来时天色已经灰蒙。
正是这处地界的孩童开始散去的时候。
出来送孩子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灰胡子大爷,眉毛形状粗而凶狠,眼睛却笑得和蔼吉利。
我把缩在后方的梁听雨拎到墙边,操心而猴急地道:“看看,这位眼熟吗?”
梁听雨飞快地瞅一眼又赶紧缩回去,生怕我听错似的一字一顿道:“不眼熟……不认识。”
我挠挠眉心,很想顺便再挠挠他。
我这时不大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个念想,倒是明白了干嘛自古非得皇上不急急太监。
皇上估计不是稳就是怂。
梁听雨得了个仙女大太监。
我踹他小腿一脚,又问起了一直在忧愁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低眉顺眼的梁听雨用余光一扫我,似乎是不大明白,“不是说好了只去见个正脸吗。”
这答非所问的说辞似乎没什么毛病。
方才也确实是这样说好的,只是我突然又想起些什么事情了。
我说:“你是不是其实想起点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应当早就该这么觉得了,那好好的一个二半吊子突然成了这样一副狗屁德行,不是他自己记起了什么,就是他自己见着了什么。
梁听雨显而易见地踌躇了一下,几乎有些羞答答地道,“我早些时候,其实是见过他的。”
“……”我是这时才知道在我头回回来时错失了一出英雄摆谱的戏,还二了吧唧地以为跟那茶馆老头套近乎就是他创下来的全部丰功伟绩,对他几乎都有些佩服了,“你是说你不光闭着眼就能摸一趟这山沟沟的路……你还刚回来就见着了你想找的人?”
你是个什么神仙???
梁听雨:“我……”
我又嘴皮子飞快地打断他:“你又是怎么觉得是他的?”
“也没有特别觉得……“梁听雨眼神飘了飘,“就是他说……他是梁听雨,我又觉得……他不叫梁听雨。”
我惊了,“你简直是麒麟转世吧!这是什么运气!”
“既是这样的话……”梁听雨八成是觉着我这会儿好说话了许多,竟又要开始讨价还价地打商量,“正脸也见过了,不如也就这样了吧。”
…………
我于是也想起最初的不近人情的执拗了。
天黑了。
我跟梁听雨窝在这山沟最大的一处风口,趁着月亮还没有出全乎,掏了一把心窝子。
其实我直到刚才也不大能想得明白,对于这么一滩烂泥,我干嘛就得非管不可。
本身来说,我是十分乐得跟“活着”过程里的遗憾碰面的,这次没有做成什么事,下次再试就是了嘛。可是这份差事之后遇到的这些人,好像就是不大一样的。
“不如也就这样了吧。”
好像前不久才从什么其他的人那里听过相似的话。
太熟悉了……
梁听雨太像是其他的一个什么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夜风吹的头冷也头疼。
我道:“我先前有一位……”
我一直不知道该给那十年的交情冠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兴许可以叫做……
“旧友。”
曾经的老狗屎许乔望终于现身露了个面。
本身我是不愿提起许乔望的,并不是因为当时太过伤心,反是因为似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而我,又似乎是已然认同他当时的决绝了。
我不大自在地抠了抠指腹,“那许乔望......你铁定是不知道他的,他......他经年十年苦役,空回一遭,未能相见。”
梁听雨眨眨眼:“我......”
我似乎是开始有点温柔了,“所以梁听雨,你没有实打实的十年,没经历实实在在的三千多个日月,你又怎么能拿着正经凡人十年的这一次机会,把世俗当作借口在这里畏畏缩缩呢?”
“而且我总是觉得,虽然你将往事丢了,情却是没有忘却的。”
…………
我那时觉得,我指定是拿下这个梁听雨了。
可这个指定又总有些十之八九的意思,几乎是怕了他的我没有办法,埋头又添了一把火。
“梁听雨……你能不能别……也让我再去替你圆一个半死不活的谎了。”
梁听雨这时终于抬起那一双眼睛来,那双战战兢兢了许久的眼睛,映出了些许先前未曾见过的水色。
是洋洋洒洒的,江南的颜色。
我在他不远处仰面瞧着,几乎要从他身上瞧出另一个许乔望来。
“王八蛋。”我说,“我谢谢你。”
…………
我差遣梁听雨去来时路过的夜里不打烊的小店,买了一碟瓜子。
我捏了一把小火放在身前,把瓜子嗑得嘎嘣嘎嘣响的我和梁听雨照得红红的。
梁听雨打算趁夜混进私塾去。
我时不时捅捅他,“哎,照你那个意思,这一屋子人,你是就认得那一个陈泽倾?”
他一经我碰着就颤颤巍巍,瓜子都将要嗑不利索,看着仍然是有点紧张,颤颤巍巍地点点头。
“那感情好。”我把他往外一推,“这样好找。”
我立即就把火给灭了。
支支吾吾的梁听雨没有别的办法,追随着我的小碎步,又走到院墙边上了。
我抬手把头顶上别的金叶子取下来,胡乱在眼前划拉了个坑。
梁听雨当即牙疼似地“嘶”了一声。
可这之后,他难得自觉地自己先迈进了小院。
我有点稀奇地眨眨眼,那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喜还没来得及酝酿,又听见他低头小小声地问:“游姑娘……我纠缠两界是为找寻一男子……您不觉得奇怪吗?”
我从不大明亮的月光底下,探着了他眼里没来得及藏住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
霎时间有了点并不刻意的心疼涌进了心底。
我反问他,“那你呢?”
“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回来发现你要找的是个男的,你觉得奇怪吗?”
梁听雨怔了一怔,而后摇摇头,“不奇怪……”
“那不就得了。”我笑着道,“多管闲事,非要管我做什么。”
…………
私塾的诸多小屋里,只还有一盏灯亮着。
其实我此时分外想让梁听雨被那位公子抓个正着,我好独自跑路。
可亮灯的却似乎是间偏房。
我带着梁听雨绕过去,轻门熟路地从窗上戳了个洞。
是今儿个天明时候见过的那个孩子,夜里挑灯,正在温书。
梁听雨一双眸子让屋里的灯火映的亮亮的,他欣喜地压低声悄悄道,“是那个平儿。”
他倒是记得清楚。
我没料想到的是,虽然夜里留下的只有这一盏孩童点的灯,清明的却并不止这一双孩童习书的眼。
因着那夜风有些匆忙,隔壁的什么地方,简书独特的簌簌声,穿到身边来了。
平儿也听见声音,抬头一望,将灯灭了。
月亮便显得亮了。
…………
翻弄竹简的人卧在隔壁,背对窗沿,看不着脸面,此人衣衫齐全,不知是不是要和衣而眠。
是显而易见地一个年轻人,是这院里唯一的那一个陈泽倾没跑了。
我并不非要见见他的颜面,既然梁听雨早些时候已有眼福,我就并不计较。
梁听雨乖乖地趴在窗沿上,只盯着他的背影,也不说话。
月亮似乎是想帮点忙,往屋里探得更深了些,映明了屋里人的墨发深处,探得了几根银丝越发晶亮。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再出声催促打扰了,既然梁听雨已经入境,让他自己悟悟,也不失为是一条路子。
梁听雨却在我身边僵住了,这点僵劲过去之后他好像也没怎么正常,突然猫起身来去扒人家堆灰的窗框,眼睛直勾勾的。
我当时几乎以为他把魂给看丢了。
然后他把窗子扒响了。
屋里的人也一个激灵,我看他揣着书简往榻下一摸,当即眼刀往窗外一横。
“什么人?”
哗,好凶。
感叹着正扭头,丢了魂的梁听雨“叭”地一声,坐在地上了。
我:“……”
我他妈???
什么让这位公子抓个正着!让他抓个屁!孩子都吓成个鹌鹑了!
我觉察出不远处分明的来势汹汹,赶紧把随身带的金叶子掐成一把金粉,撒了跑路。
这时我还不忘顺着梁听雨的眼往里看一眼。
月光很亮堂,照亮了墙壁正当中一幅牌匾,牌匾上的行草龙飞凤舞,写的是四个字——
——明月入怀。
还是个文化人。
这是我把梁听雨带出院子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