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瞑,日渐西沉,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房间里并不明亮。
约定了次日在讲堂聚头后,少女安澜悻悻离去,嘴里没少威胁抱怨。
景玄小心翼翼地将神兵冷琉横陈在桌面上,它仅仅是悄然无息地平躺在那里,就已经有暴烈的剑意呼之欲出。
那些因黑流灌注而生成的繁复花纹,如夏日茂盛的藤萝一般布满整个剑身,又因为神秘液体中原本就带有的点滴锈红而闪现出诡异的光泽。
“以后学剑,还是要到西陆去。”白猫伸出锋利的爪子在剑刃上轻轻一滑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家族里的长老们,教不成剑?”景玄轻声询问。
白猫用爪子按住剑柄,以灵力压制剑气的不断冲击,用那种独有的兴致缺缺、漫不经心的口吻解释:
“我们族人既有天赋传承傍身,还受益于血脉里对灵子的敏锐感知,也就是‘灵觉’。在修行的路上,这两样是得天独厚的优势,旁人羡慕不来。
可要说用剑,山下人绝不比我们差。大家都是从无到有,从低到高,没捷径可走。
东陆人是剑道的鼻祖,他们用的剑既长且直,剑术灵动细腻。可惜冷琉剑宽而重,善劈砍,该施以大开大合的剑术,要走西方的路数。”
景玄微笑摇了摇头:“您说得太远,下山得是四五年后的事,再走去西陆,恐怕还得一两年。”
白猫皱起了眉头,径直跳下桌去:“要不了了,枢机院传来消息,要族人下山去找寻失落的魂狩密文,事情着急,重天楼里修行满三年的学生都已经准备动身,估计要不了多久,你们这帮孩子也都得去。”
少年坐在椅子上,他熬了一昼夜,又在石室里耗尽了精力,已经有些疲乏,听了这话却转瞬振奋起来:“马上就能下山?”
他听余伯讲过太多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隐秘的传说,珍惜的宝物,形形色色的人,还有王国、遗迹、战场,每一样都令他心生神往,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
白猫跳上窗台,望着远方的一片霞光,心里的担忧如弯月爬上枝头:“不是什么好事。”
它分明记得就是那一次山下游历,让原本温和内敛的徒弟落翊变了模样。
“山下事我都还没经验,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青泽的断言让景玄心头一震,他一时激动,心里的想法就脱口而出,现在仔细思考片刻,又觉得有很多疑问:“您刚刚说魂狩密文,听起来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失落在山下?”
白猫发出利齿摩擦的声响,景玄听得熟悉,那是嘲讽的笑声:“黑暗动乱结束之后,我们从广袤的北陆平原迁居到圣狩山上,猜猜老祖宗们带了什么上山?”
景玄摇了摇头。
“金银珠宝,兵器盔甲!”白猫的表情难看的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嗓子,“还有修炼的典籍、仆人侍从、珍贵的魂锁器!”
“偏偏就是没把魂狩之间交流用的密文带上来!原因是‘反正是些破译不了的东西,就算记载了狩王的隐秘又能如何?况且车马也拉不下了’!”
或许祖先们在修炼一途天赋异禀,或许他们每个人都能征善战,可在四千年后的今天,当白猫再去回顾他们的某些作为时,却只想愤怒地把狗屎通通泼在他们愚蠢的脸上。
“你先去休息吧,”青泽冷静下来,两个爪子互相梳理毛发,它破口大骂的时候,短毛也炸了起来,“这段日子抓紧修行,要真需要你下山去,实力才是唯一的保命手段。”
景玄点头应诺,转身走向后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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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辗转反侧,少年再睁眼时,已是天明。
青泽昨日所说的话印在他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它之前也有过相似的论断,说那些实力超群的人,未必就有治世的手段。修行的境界越高,人便越是倚仗暴力而非智计。
骄傲总会蒙蔽双眼,景玄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同样的泥沼。
今日讲堂来的是一位老者,讲了些施术门道,没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景玄和安澜匆匆听了讲学,一早上都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一出门,正瞧见诺文已在重天楼入口处焦急等候。
安澜已经把昨日的经历讲给他听过,那一包袱的石粉应该可以用作制造新臂的材料,眼见终于有了希望,青年忍不住欢喜雀跃。
三人一并来到余伯住处,老人正对着一件精致的机括弩摆摆弄弄,见孩子们如此之快就弄来了必须的物品,他心里很是惊讶。
“重灵石的石粉,几乎全在这了。”景玄展开深蓝色罩衣,里面散发出一股铁锈味道,灰白的粉末陈列眼前,即使一半的数量也足以填满制作手臂的模型。
余伯皱了皱眉头,他原以为景玄带来的是一小块重灵石。
不过应该不打紧,以他对魂锁器的研究,只要是被“仙涤”进化过的材料,都不会排斥任何灵力,仅凭这一点,那些粉末就已经符合了做义肢的条件,接下来,就看这石粉经熔炼之后,是否足够坚固了。
他升起炉火,将粉末倾数倒入。
炼制用的炉子是他早年制作的魂锁器,虽然简陋,只比土法炼铁用的地炉强上一线,但其中附着十余种加持用的咒文,所生成的火焰连最难熔炼的龙骨也不能抵挡。
这样名为“骤炎炉”的魂锁器被布置在后厅角落,自地面一直通到三层楼顶,虽然高大,外面却只裹着类似泥制的材料用以防火,在经年使用下已经满是裂纹。
炉子等人高处有厚实透明的水晶小窗,被烂泥包围显得有些突兀,却是能够观察原料状态的重要通路。
余伯围着炉子走走停停了半个时辰,不时向其中加入不可名状的材料,小窗里红蓝两色光芒显现,一旁的三人已经等得焦急。
“奇怪。”炉中的火焰越旺,老人便越是心惊,魂锁器中的温度已经足以熔炼寻常精铁,他眼见重灵石的粉末被烧得通红,甚至迸发出奇异的蓝光,却终究没有融化的迹象。
“温度不够。”余伯眨眼间就做出了判断,“玄儿,把烈芒拿过来。”
“是红色的晶石么?”老人在桌上准备了数种材料已备不时之需,景玄对这些矿石和金属并不熟悉,出声询问。
“对,烈芒生于天外流火,是绝佳的助燃材料。”余伯讲解,他早答应了少年要传授魂锁之道,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自己炼制大器,正好是入门的绝佳时机。
材料入炉,内里终于有了变化,细微的重灵石粉末由红色转为金黄,浮起亮眼的光斑,几撮几撮连成一片。
“还差一点,给我炎启石。”
景玄递过黑红条纹相兼的石头。
“蜡晶。”
景玄把乳黄色蜜蜡一般的石块丢进炉里。
平稳而高涨的火焰在入炉的几块蜡晶作用下突然变得摇曳起来,余伯正看着那一堆粉末,正因为它们缓缓融化而感到欣喜,根本没注意徒弟加了什么在炉里。
火焰沉沉收敛,低落下去,余伯正觉得奇怪,蜡晶是助融催化的材料,怎么会影响到炉中火焰?正在思索间,妖异的蓝光从底层的火焰里突然爆发,仅仅通过小窗就把满屋映得一片蓝辉。
炉内火势疯狂攒动起来,再也不是寻常形状。余伯眯眼透过小窗看去,绽放蓝光的炎流像是扑天的浪潮,一波波暴烈地冲击炉壁,须臾间又直奔炉顶而去。
“糟糕!你把什么东西加进去了!?”
“蜡晶呀!”景玄无辜的回答,桌上只有那一块蜡黄色的石头。
“这才是蜡晶!”余伯捉起粉红色的石片,他焦急地喊叫,懊悔自己没有多看一眼。
泥炉里传来阵阵异样的颤动,那些肉眼可见的缝隙正不断扩大,转瞬间就如蛛网般爬满整个炉壁。
“不好,快退。”
余伯大声喊到,三人闻声飞快地向门外疾奔。
老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两手结印,嘴里念念有词,满天淡蓝色的冰霜之灵在他手中聚集。
他虽然不善修行,但也有第三境红轮的实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眼下只有他能挡上一挡。
“伏灵道·六丈冰牢。”
随着老人一声令下,冰霜之灵尽数附着在炉壁之上,转眼间形成包围的冰层,树根冰柱自冰墙里伸出,稳稳固定在四周墙壁之上,将摇摇欲坠的火炉定在原地。
一道火舌自炉壁的裂隙伸出,隔着模糊的坚冰也能看出浓烈火影,紧接着,随着清脆的破碎声响,诸多火龙齐齐出击,融化的岩浆也自炉底材料入口处流淌出来。
景玄加在炉中的并非蜡晶,余伯心想,而应该是火龙的龙腹石。
制作魂锁器通常并用不到这样的燃料,因为裹挟龙息的龙腹石能够燃起滔天大火,寻常材质触及必然是灰飞烟灭的下场。自己今天将它取出,是留作稍后教学之用,没想到会被学生误加进炉里。
不过这倒也不至于是无法挽回的场面。
以刚刚熔炼的情况看,一般的高温根本不足以融化重灵石粉末,到最后或许真要把这龙腹石加入其中,景玄的误打误撞倒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只是寻常使用这种大火,必然要先从炉顶灌注耐火液体,还要加上特殊的灵纹。此时没做任何准备,骤炎炉已经无法支持,毁了便是毁了。而真正的难处在于如何将融化的石粉提取出来,不至于和其他杂质混淆。
眼下手上可没有任何容器能承装如此高温的液体,他也不可能进入炉内将那些溶液一一盛出。
等等,或许可以不用进入火炉!
“玄儿!”他大声喊到。
四象火之力!景玄的传承可以感应引导高温的浆液!
少年应声感到,他也怕余伯出了危险,一直在房间门口守候,此时听到召唤,快马加鞭地赶来。
“快,用灵力联通炉中重灵石的岩浆,不要让它们和炉壁接触,最好漂浮在空中!”余伯一边吩咐,一边引动灵力加固冰壁,炎流触碰到坚冰,其中已是一片雾气蒸腾。
景玄闻言立刻动作,他催动灵力,几次尝试却都因坚冰阻隔而失败,不等余伯出声阻止,他身形已朝火炉奔去。
必须再近一点,他想。
景玄以浮空术飘至火炉顶端,这里早被余伯灵力驱动的坚冰覆盖,但隔着冰层依然能感受到炽烈的火光。
一刻都不能再耽搁,少年灵力喷涌,周身红光乍起,意念聚与一处,仔细感受炉中融化的石液。
他的灵力渗入冰层,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中,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
石粉真的化成了流动的浆液!
那些一团团拳头大小的液滴还被炉中灵力禁锢着,悠然飘浮在炉中。
骤炎炉不愧是魂锁器的杰作,即使只剩残骸,其上的灵术依然还能照常运转。然而这也支持不了多久了,火流带着炉灰蹿升,即将污染那珍贵的宝物。
“余伯,我数到三,把上面的冰层打开!”
景玄向下方大声喊到。
“一。”
四象火之力运转到极致,腾腾的火焰受到灵力诱导,在浆液周围飞速绕动,不再向中间逼近。
“二。”
紧接着,金之力注入,弥漫的炉灰和碎裂崩坏的炉壁混杂在一起,在浆液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夺目的光芒也被隔绝进去。
“三。”
这个字来得太慢,他的声音刚刚脱口而出,余伯汇聚在顶层的灵力顷刻散尽。
厚重的冰层像是被重锤击中,在一瞬间四分五裂,以雪崩之势坠落向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火焰暗淡了半刻,它隐在暗处积蓄力量,紧接着便以无可匹敌的姿态向上迸发。屋顶被巨力掀开,在空中勃然崩碎,滚滚的烟尘冲天而起,火光在其中时隐时现。
在一切喷涌而出的刹那,景玄将灵力全然付诸浮空之术,仅留一丝牵引着被金铁包围的重灵石浆液,拼命地向斜侧空中遁去。
在他身后,红光闪烁,塔楼早已化为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