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了眼。
黑。纯粹的黑。没有一丝亮光。比化不开的墨还浓，比斩不断的夜还深。
压抑。绝望。孤独。卑微。
一切寂静如死。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四下里空空荡荡，无尽的黑暗充塞了他视野里每一个角落。
他还未完全适应这黑暗，身体便蓦地一僵。痛！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钻心剜骨，一波一波冲击着他体内每一根神经。所谓凌迟带来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
他动弹不得，连惨呼都无法发出。全身仿佛是被熊熊烈火灼烧，又仿佛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他的体肤，痛到极致，在一瞬间便超过了他所承受的极限，比他一生中所有伤带来的痛还要恐怖，却无法用语言描述。他剧烈地颤抖着，肌肉不停地抽搐，思维逐渐被侵占，变得一片空白。
让我死吧……他在心底尖叫着。死了，就不用忍受这种痛了。
可是疼痛还在持续，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他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身体早已麻木，只是下意识地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一生，面对过无数比他强大得多的敌人，也受过无数令他濒临死亡的伤。每一次的痛，都会在他心里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可没有一次使他放弃，使他崩溃，使他产生死亡的念头。
呵，真是讽刺啊。谁会想到，像他这样一个人，最后居然是被痛楚击败的呢？
他很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会持续多久。一个小时？一天？一年？亦或是……永远？
可是他却连死都做不到。甚至，连昏迷都是一种奢求。
或许……我这是在地狱？毕竟一生中犯下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罪行，说不定连阎王都看不下去了。
哦不对，他本来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再去琢磨了。他静静地等着痛苦把他精神摧毁的那个时候到来。
然而，他没等来精神世界崩塌的时刻，却等来了疼痛消散的感觉。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浑身上下的痛楚在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如来时的突然一样。
自己……是在做梦？没准他终于承受不住而昏过去了。他漂浮在虚空，四肢百骸酸痛无比，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
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自己仍然保持着清醒。刚才那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就是一场梦。真实，却遥远。
他开始打量自己的周围。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就好像盲人的世界一样——不过他很确信瞎子的感受绝对不是这样。
这种黑，看不见触不着，可偏偏你却能无比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虚无缥缈，似乎在流动，将你完完全全包裹起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为何，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学院里玩的一个游戏。“黑夜诅咒”，他的老师不就是这么称呼它的么？
原来心还是会痛啊……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曾经教会他一切的男人。
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走到今天吧？
可是……今天，今天又是什么呢？
他忽然有些痛苦地扶住了额头。一连串残缺不全的碎片闪现在眼前，记忆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他现在……是死了吗？可是为什么还会有记忆呢？他合上眼，竭力想回想起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血。
黑色。
与他顽强抵抗的人。
无尽的杀戮。
他记得他发出过不甘心的怒吼。他记得鲜血覆盖了整个世界。他记得那五个人布下的阵。他记得他的最后一击。
然后回忆便戛然而止。
待他再度醒来，便已身处这虚无的黑暗中了。他更加用力地捂住头，企图从最深处挖出自己逝去的记忆。
电光石火间，他终于全部想起来了。
自己果然是死了啊……原来此刻存在的，只不过是他的魂魄罢了。他轻轻地笑了，吐出一声嘲讽。
奋斗了那么多年，却最终还是离鼎峰差一步。就差一步。
可惜还是没能成功。
那么，现在这是哪里呢？
他缓缓起身，身体在这片虚空中轻得仿佛不存在。也对，魂魄本身就没什么重量。他的肉体应该早就腐烂了吧。
他有些迟疑地迈开步子，试图走出这片黑暗。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四周还是黑色的，连深浅都不曾改变。仿佛他走了这么久，仍旧是在原地踏步。
他终于放弃了，随意地漂浮在虚空。其实他从醒来的刹那就明白了，黑暗无穷无尽，这里是出不去的。
至少，不能走出去。
血色在他漆黑的双瞳中一闪而逝。他不顾脑中的疼痛，强行凝聚起灵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默念咒语。
然而右手刚抬了一半，便颓然放下。他无力地从半空跌落，感受着脑后一跳一跳的痛楚。
自己剩余的灵力，居然连一次攻击都不足以形成。人的魂魄竟如此脆弱。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处何方。
原来那些人杀死了他，摧毁了源泉，又将他的魂魄困在这封印中么？
果然还是怕他会再度崛起。
只是，区区封印，又怎能困住他？他是王，他是睥睨天下的王！没有人能困住他！即使他曾经失败了，即使他的躯体被毁灭，可他的灵魂还存在于世，他的思想依旧存在！
真是愚蠢的人啊。他笑了，笑声尖锐冷酷，回荡在这无尽的黑暗中。难道他们以为，光是这样，就能阻止他吗？
狠厉与憎恶令他英俊的面孔有些狰狞。他微微垂下头，双手在胸前结印。
阴森的笑容再一次在他脸上浮现。果然……他们还是不够了解他。哈，毁灭之源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摧毁的？他们以为早已除尽了世上所有源泉，又岂知，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力量，藏在他的体内？
他不惜动用禁忌之术，硬生生将这股力量分离，以万人血祭为代价，将自己与其融为一体。
世人皆道他狂妄自大，鲁莽冲动。谁又知，他早在开始的开始，便做好了所有准备？
他发起最后一战的时候，便深知自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失败。这世上一切成功的几率，均只有一半。他知道自己一旦失败，毁灭之源定会被摧毁，所以他绝不能让这股力量就此消逝。他若想打破封印再度崛起，便只能依靠自己体内的最后一丝拥有毁灭之力的源泉。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的狠毒。了解他的，不是被他杀死，就是被他的敌人杀死。
真是可惜啊。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价。
只不过……光靠毁灭之源，还远远不够。封印只能从外界打破，所以他必须借助他人的力量逃离这里。
唇角无声无息地弯起一个弧度。他当然知道自己身死，他的同盟，不，他的棋子们，肯定也会惨遭毒手。能活下来多少，都是一个未知数。
可是，他的对手们忘了，他和他的追随者，天生便蕴藏着永远不会被彻底消灭的力量啊！他对他的棋子有着很大的信心，他们会死很多，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总会有人活下来。
不过……活下来的，是否还忠于他，就不得而知了。
他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他的属下，都只不过是他的棋子罢了。最后的最后，依旧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
又或许……他真正相信过两个人？
有一抹复杂的情感在他的眼中掠过。他一生中信任过的那两个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两个人，都死了。他们不是他的亲人，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偏偏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们。
可是，他们都死了。因为他而死。他在黑暗中狠狠攥紧了拳头。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也彻底灰暗下去。他将自己的内心永远地封闭起来，没有人再能走近。
哼，死了便死了！他忽然冷笑一声，血色渐渐凝聚在他眼中，在一片黑暗中诡异无比。那两个人再怎么重要，终究已经是过去的回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不需要相信任何人！
他需要的，只是权力与力量！
他闭上眼，心底的情感逐渐平复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从这封印中逃出去。
然后，再一次向着鼎峰走去。独自一人。
他会让所有人都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发誓，他一定会复仇。
待我再度崛起之时，便是整个世界的末日！
2020.4.4（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