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数字,一席话,一位故人,一段年华。
在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始终存有一个未署名字的身份证号码,那曾是Mrs张独一无二身份的象征。我当初刻意记下不过是为了每逢寿诞之时给她邮寄贺礼以表心意,而今却成了怀念她最有力的符号。
对Mrs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向人提起,可不代表忘记了她穿大红呢子衣执意要站在皑皑雪地里照相的模样,故作稚气。很多年前宿舍的室友指着相片中的两人,信誓旦旦说我和她有相似的地方,一头精短的秀发,眼神凛冽而又倔强,透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目光。很多年后我将记忆从头反刍,终于接受了Mrs张从我生命中打马而过的事实。
除去襁褓中的相见,长大记事后再见到Mrs张是在一个下午。那年八月还没过完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Z市的封闭式初中,夏末搭顺风车几经颠簸到达她家,行李没来得及从后备箱拿完,她喜笑盈盈地上前给我拥抱,纤细的双手既拍走我身上的劳累,也将初来乍到的诚惶诚恐驱赶得一点不剩。
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儿子出国留学,宽敞的大院里只有她一人住,妈妈曾试探地询问能否让我放假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时,到她那里暂住几日。Mrs张爽快地答应后在看到我时一再强调,你爸妈只有过年才回来,哪天不上课了你就直接来家里,陪我做做伴儿。
讲这话的时候,她正把甘甜纯正的糖水端给口干舌燥嘴唇干裂的我,还乐呵呵地说自制的冰糖雪梨喝了不仅祛痰润肺还助学醒脑,因为她那两位儿子就是常年喝这个高分通过雅思得以漂洋过海的。透明玻璃杯里光鲜发亮的水映出她窄长的脸,所呈现出的干净灿的烂笑像极冬日的阳光,暖开我这朵远道而来的喇叭花。
我们不过是隔了一支杈的亲戚,关系算不上亲密,如同分道流淌的小溪最终汇入了一起。二人稍微沾点亲带些故,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未曾谋过彼此的面,我在乡下读书,她在城里居住。风尘仆仆赶来之时,陌生的车窗映出外出求学特有的忡忡面孔,我担忧寄人篱下怨气终会一触即发,暗暗揣测过孤独良久的她的脾气和长相,一再告诫自己忍气吞声没什么大不了,却被她隔三岔五的夸奖弄得不好意思。
Mrs张不喜暴露年纪被喊舅母,在相处了几日后拽着我像是请求又像是命令让我连名带姓称呼。我不答应她就不放手,有些赖皮有些无理,似乎乱掉辈分更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凸显出年轻人应有的张狂。
事实上身为两个大男孩母亲的她,早已不再是当年人见人爱的班花。岁月催人老,时光把Mrs张盛气凌人的棱角打磨平的同时,还赠予她腰身一圈又一圈的赘肉,微胖发福的身体紧身衣裳的装扮,一眼瞥去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她仍坚持天天对着镜子孤芳自赏,偶尔也会拉着我挤眉弄眼自拍自嘲。
我一早就知道她羡慕我年轻,出门逛街她紧拉着我是有所预谋的。听到旁人由衷赞美我们不是母女亲似姐妹,她嘻嘻哈哈得最大声,仿佛保养得好是一种成功,用漂亮的脸蛋把我比下去才是并肩齐头的目的。心血来潮的Mrs张看到有相同的套装也会不管不顾地买来,兴致勃勃地怂恿我和她一起穿上,装嫩卖萌的功夫不输校园里的任何一个女生。而自家服装店里经营的质量上等冬裙T恤,她不忘在换季时候专门跑去学校送我一大堆,不谈价格,不求回报。那花花绿绿的衣物因为不合学生身份,我一直收着没敢穿出,后来整理衣柜发现全被老鼠破坏,成为我心中最大的遗憾。
对Mrs张的亏欠远远不止几件衣服。在离开Z市之前的六年里,我受尽她的恩泽,一有红白事或朋友提出要请客,我就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四处混吃混喝。临别之际可说起真心实意的种种厚待竟不能一一罗列,唯一能够脱口而出的是那个穿越了三条街走过两个十字路口的名不见经传商店。
在Mrs张家待够三个月后,我用省吃俭用的零花钱偷偷摸摸买了一个移动号码,装在顺手牵羊从她那里摸来。被嫌弃款式落后按键不灵早已束之高阁的诺基亚里。初中那个步步紧逼的时期,膨胀的虚荣心作祟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别人都忙着力争上游,我小心翼翼地把电话藏在口袋里,上课期间给为数不多不常联系的朋友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发。
历史课上,熟悉的铃声突如其来地大作,带来的后果不仅苦了我,也苦了无辜受累的Mrs张,她被当作不良少女的家长请去学校,挨了一顿噼里啪啦的骂。
那个严寒的下午,干冷的天气冰冻班主任不留情面的斥责,也僵硬Mrs张脸上三番五次赔出的笑。多年后再回首,我恍惚听到安静的楼道上还回响着曾经唯唯诺诺的对不起,以及她搂着我肩轻声说的那句没关系。
十五岁那年的空气中洋溢着浪子回头后的安分因子,我的不务正业最终因为Mrs张的耳提面命戛然而止。她常言谁的青春不荒唐,不疯狂就坚强,不曾把我一声不响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件事当作笑话来讲,甚至守口如瓶从未将此向外人提及,包括我严厉的父亲和眼里不揉沙子的母亲,留住那险些被我弃如敝屣的尊严。
本是零零碎碎的接触,却得到Mrs张无微不至地照顾,在我轻飘飘地说了缺钱后,她慌慌张张送来。因在外站得太久,脸庞被风吹得通红,隆冬清晨的露水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呵护的珠子。随叫随到在如今看来是多么难能可贵,只是反应迟钝的我不懂珍惜别人默默付出的好,所以才会时不时地对她指手画脚,肆无忌惮地说她头发烫得像没煮熟的方便面,在接过她自家被子座垫会感觉心安理得。
Mrs张有儿无女尤其喜欢勤奋努力的孩子,待我视如己出,冰箱外面的纸条上写着要买的三文鱼,是她对我一个星期学习的犒赏,哪怕是我随口提起不错的红烧肉,第二天也会被她做好摆上餐桌。衣食富足的贵妇本该坐享其成不用动手下厨,她却在知晓我得寸进尺的需求后撸起衣袖大展身手,少说多做,倾尽所爱用实际行动来填补我缺失的亲情空白。
在居住她家的日子里,我粗心大意到不知道照顾自己,她却记得每一个对我重要的时刻。生理期快到前提醒我少吃辛辣多喝水,炎夏喷上驱蚊水叮嘱我睡觉防虫,寒冬打开空调给怕冻的我保暖,甚至我的整岁生日她都向妈妈打听得一清二楚,早已备好写满祝福的蛋糕和丰厚的礼物,想制造出天大的惊喜,却把内心孤单的我感动得稀里哗啦难以言语。
和Mrs张待过的时间不短不长,我从幼稚未脱渐渐变得成熟稳重。她最终经不起光阴的洗礼愈来愈显老,皱纹像沟壑般爬满脸庞,许久未修的眉雕刻着沧桑,曾经惜字如金的她也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对我唆嗦起来自己都嫌烦,可又不吐不快,那情不自禁地冲动,后来我把它称之为习惯成自然。
因为习惯了亲近,所以她会在我每次去学校前嘘寒问暖,因为习惯了存在,所以她在我考去外地时依依不舍眼睛泛酸,因为习惯了优秀,所以她在得知我取得可喜成绩时笑得胸有成竹。我和Mrs张之间不知何时起有了心有灵犀的习惯,感情积土成山,在我终于学业有成有足够的条件去回馈这些年的恩情时,她却身染重疾撒手人寰。
常常想着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在看淡生离死别,漂泊易伤的心被尘世锤炼得百毒不侵,轻而易举便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我以为久别重逢再见Mrs张可以笑着问好,却在亲眼看见重病监护室浑身插满管子的她时,终于忍耐不住潸然泪下。那层厚重的玻璃隔开我和她的同时,也割裂了兵荒马乱的过去和心想事成的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Mrs张肯为我守护小偷小摸的秘密,会由着性子同我群魔乱舞。
生锈的铁皮盒子里装着Mrs张送我的东东西西,有花里胡哨的发卡和头花,还有穿着公主裙的胖娃娃,试卷纷飞的时代里Mrs张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陪我熬夜为我留灯,她见证我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我却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关怀,连最起码的感激都不会表达。
铭记着专属她的长串数字,一直想找机会办张银行卡,将那出生日期设为密码,好好报答几年如一日的照料之恩,愿望到底还是落了空,像小鹰早晚会离开老鹰寻找无边无垠的蓝天,我远离他乡告别Mrs张的离别竟成了永远,最终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多看她几眼。
后来我噼噼啪啪按下十八个数字存于手机,明明倒背如流天天仍会掏出看上几遍,只是为了告诉自己恩重如山莫失莫忘。因为看到它我就忆起了青葱的岁月,想到在呼啸而过的青春里,Mrs张以一种高贵又不失亲切的姿态陪伴在我身边,用特有的天使般笑容带来温暖,芬芳我最初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