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数日之前,陆十一再闯昆仑,古实、袁铮、狄诩三人见着陆十一绝顶风采,那裂天一剑看的三人目瞪口呆,心神战栗之下,却又有一股豪气。
因为这柄世间至强的剑,属于天山十二门。
后斗法结束,三人又收到一缕神念,告知其速速回山,莫再逗留。
与魏玄拜别,下了昆仑。
山道之上,袁铮频频回头,那空中云彩透有青色,似是陆十一的剑气残留。
“十一师祖的身姿,真是羡煞旁人。唉,我练剑多年,如今仍在周天境徘徊,单论剑法连那杨云都差了不少,真给咱天门丢脸。”
古实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师弟莫要气馁,修行一事可急不得。你天性乃厚积薄发之辈,待过上几年,师兄我陪你再来会他一会。”
“嗯。”袁铮握紧了拳头,神情坚毅,“师兄,我会努力的。”
狄诩冷冷说道:“那杨云已分神三品,就你这胆小鬼的心性,要追上他,莫不是痴心妄想。”
袁铮听得脸一红,低下头,吞吞吐吐的道:“六师弟,教训的是。”
古实皱眉道:“六师弟,不可如此。我等同门,应相互鼓励才是,况且袁师弟天性如此,只能慢慢更改。”
狄诩翻了个白眼,“实话实说罢了。心性懦弱这毛病,练剑就提过数次,更别说下山前师父还专门提到,结果呢?方才对敌,三五招就给打趴下了,真是丢尽我天门颜面。”
袁铮头更低。
古实紧握袁铮肩膀,怒目想要斥责,但他本性憨厚还有点木讷,想半天也不知如何反驳,况且这又是自己的六师弟,就更不知如何开口了,思索半晌,只得无奈道:“六师弟,你再训责袁师弟,我可要学商师弟的法子了啊。”
“哼。”狄诩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古实又道:“袁师弟,此番回了山门,需得勤加苦练才是。”
“是,大师兄。”
三人行至山脚,沉默的狄诩忽然道:“大师兄。”
“何事?”
“我……我想回家一趟。”
古实想了想,“天礼节还一月有余,时候尚早。我若是没有记错,师弟你家在泯州?”
狄诩道:“泯州,岐黄郡。”
古实又问道:“袁师弟家乡可是也在泯州?”
袁铮点头。
“那就趁此机会,去你俩家乡看看,走。”
昆仑山下有个小镇,问了泯州的方向,吃了个便饭,三人不走官道,直接御剑翻山越岭,到日暮西山,真元干涸,寻了个空旷林地,打坐休息。
篝火旁,古实给袁铮喂招,双剑不时发出撞击声,狄诩在一旁冷眼观看,却看的烦了,“大师兄,若像你这样教导,他一辈子也将剑法练不精纯,教来何用?你且让开,让我来。”
场中的古实亦是知道,自己这柔和的出招对袁铮来说效用平平,可自己又害怕伤及袁铮的自尊,看来狄师弟也是在乎袁师弟的,只是嘛……
古实憨憨一笑,“那就劳烦狄师弟了,但是万万要小心,莫要伤人。”
狄诩不屑道:“知道了,借你黄溪剑一用。”
巨剑在手,与狄诩的身板格格不入。
“袁师兄,你且记住,剑法,乃杀人之法,若心无杀意,你剑法如何能精进?白天你也见着了十一师祖的惊世一剑,若你真想有将自己丢了的脸面拿回来,那就以那一剑为目标,先练其形,再练其势!”
袁铮见寡言少语的狄诩竟出言指点自己,心中涌起一丝温暖,认真道:“是,狄师弟,我谨记。”
“出招吧。”
两人同时腾空跃起,往前一刺,黄溪剑流沙簌簌,扬起林剑尘土,袁铮绣剑剑尖儿抵住巨剑剑身,却觉有巨力传至手臂,提剑就欲往后一拉,却猛然瞧见一道黑影从头部上方拍下。
袁铮惊出冷汗,腿脚连蹬三次,往后急退,退至一老树旁,才堪堪稳住身形,耳旁已传来剑音,就觉脖子一凉,有刺痛传来。
“狄师弟!”古实惊呼。
“我输了。”袁铮沮丧不已,又心有余悸,自己仅能抵挡三招。
狄诩望了一眼古实,又转头道:“记住你脖子上的疼痛,莫要惧怕,我断不会伤你性命,且将我当做你的仇敌,再来。”
战至袁铮体力耗尽,已是午夜时分。
“今日暂罢,明夜再来。”狄诩将黄溪剑还与古实。
袁铮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古实,诚心道:“多谢狄师弟指点。”
狄诩面无表情,闭目调息。
大夏地域辽阔,共十八州,七十六郡,三百七十五县。其中泯州乃中原腹地的大州,距昆仑宫较远,按昨日脚力,需得七八日才可到达。
三人日间奋起赶路,夜晚仍旧由狄诩与袁铮对招,几日下来,袁铮已有所进步,由起初的三招撑到了十二招。
风尘仆仆,餐风饮露。
于第九日午间,到了泯州柴郡,乃是袁铮的家乡。
“此地之所以名为柴郡,乃是因为那云桦树,师兄,师弟,你们且看。”
中原腹地多丘陵,山峦地势起伏不定。三人已行于驿道上,顺着袁铮所指,就见着一排排十余丈高的树木接连一片,树身白褐色相交,约莫一米粗壮,只有树冠处有少许分叉,笔直挺立。
袁铮道:“云桦树壮实修长,因其木质抗旱耐潮,用以做家具门窗等木制物件,是上好之选。郡内大多数人,都以它做为营生,所以取名‘柴郡’,又兼‘财’之意。”
古实问道:“那袁师弟你家也是吗?”
“嗯,云桦树对土地有些需求,需得表尘松软沙土,下层泥土又肥沃坚实,所以一直是柴郡独有。我家在三云县,那里的云桦木材质更佳。”袁铮归乡,脸上喜色抑制不住,又对着狄诩道:“狄师弟,为谢你这几日指点之恩,我请你吃桦果。”
狄诩不言,背着剑走在最前方。
古实道:“这云桦树还会结果儿?”
袁铮点头,“只有上百年的老树才会结果,一年一结,多则三五粒,少则一两粒。那桦果好吃不说,更有滋补神魂之效,我家恰好有几棵老树,算算时日,果子应该熟了。”
狄诩突然问道:“能滋补神魂?”
袁铮道:“嗯,师父说的。”
狄诩咧嘴道:“我要。”
“好的,师弟。”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驿道上的人多了起来,有见着数量马车拉着木材从身旁经过,翻越了几道微陡的山丘,一座小城浮现于眼前。
这小城坐落山坳中央,低矮城墙,房屋有序,而城外边并无农田荒野,而是由山脚到山顶,栽满了云桦树。
满天云桦叶,独落一座城。
走至城门,有个胖乎乎的守卫靠着墙根打盹儿,睡眼惺忪间见着三人,突然就睁开了眼。
“是……是袁少爷?你可是袁少爷?”
“你……”袁铮带有疑惑,“你是……阿虎?”
“是我,袁少爷,你还记得我啊。”守卫欢呼雀跃,笑容满溢。
“肯定记得,你阿爹不是木工吗?你怎么会成了守卫。”袁铮记得,这阿虎的老父是木林的长工,阿虎是他小时的玩伴,这是已好几年没见,人长变了。
“是老爷给我寻得差事,我工艺技巧太差,白天便来城门口当个守卫,晚上跟阿爹学手艺。”
袁铮感叹道:“一别多年,阿虎你都这么壮实了。”
阿虎挠头道:“嘿嘿,我饭量比较大,吃的比较多而已。我听老爷说,少爷你出门拜师学艺去了,如今可是学成归来?”
袁铮脸微红,看了狄诩一眼,道:“哪有,我是奉师门之命出山办事,途径泯州,想回家看看,对了,你认识一下,这是我师兄,古实,我师弟,狄诩。”
阿虎连忙躬身道:“古大哥,狄大哥。”
古实道:“阿虎兄弟无需客气。”
阿虎望了三人一圈,“袁少爷,你恰好带着你师兄弟看看县城中的变化,我这就先走一步,去告诉老爷你回来啦!”
话说完,冲另一位仍在打盹的守卫嘀咕了几句,便一溜烟儿的跑入了城中。
袁铮一想到一会儿便能见着父母与兄弟姐妹,心中欢喜非常,“走,古师兄,狄师弟,我带你们游一游我的故里。”
三云县因地制宜,房屋大多云桦木制成,颇有特色。入城便有树木清香飘于鼻尖,街道上有小孩嬉闹,零散的货郎挑着担子吆喝,三五游侠儿围簇一团,吵闹的紧,一瞥之下,原来是在斗蛐蛐,还有老人在自家门口,搁了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
宁静致远,祥和的小山城。
袁铮向古实诉说着城中的过往,带着两人走马观花,直至到了城东一府邸前。石块磊砌的围墙,瓷制房檐,朱红色门扉大开,两尊威严的石狮子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府上匾额,写着‘袁府’二字。
袁家,三云县第一世家,掌控着整个三云县的权钱命脉。而袁铮,则是袁家的四公子。昔年天山十二门开山祖师足迹遍布大夏,与这袁家老祖亦有深厚的交情,双方彼此扶持,互帮互助,直至成就对方如今局面,袁家每有后人能够修行,便能直接送往天山十二门拜师学艺,不论资质如何。
袁铮向着古实说出以上实情。
古实恍然大悟道:“我是隐约记得你拜入山门时,有诸多人随行来着……”
狄诩道:“富家子弟,不应在乡里作威作福吗?你怎会如此懦弱?”
袁铮道:“我也不知……”
古实皱眉道:“袁师弟只是有些胆小罢了,哪有懦弱之说。”
走至门前,有一老一女带着数名家丁站立等候,见着袁铮,老者几步往前,“少爷,老奴恭迎少爷回家。”
“福伯!”袁铮激动道,赶忙拖住老者。
旁边女子青衫绿柚,身材娇小,容貌姣好,星眸有泪,娇滴滴的道:“少爷……”
袁铮看向女子,怔住,似已回忆起往昔,柔情道:“可……可是蓉儿?”
女子点头,潸然泪下。
这老者乃是袁府管家,看着袁铮长大,女子则是袁铮的贴身侍女,颇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意,于袁铮而言,去天门之前,最为不舍的,便是这蓉儿妹子了。
袁铮见着蓉儿落泪,心中酥软不堪,只觉自己也有泪流下,见狄诩在一旁盯着自己,忙掐了自己的手心,安抚道:“莫哭了,我这不回来了吗?走,先进府。”
是傍晚余晖,夕阳挂在山丘之上,染的云桦树一片绯红。
安静的小县城有了喧闹,袁府热闹非凡,大摆设宴。乡里乡亲都有些奇怪,这不是谁的诞辰,也没有婚房喜事?却是为何?四处打听之下隐约得知,原来是袁家四少爷回来了。
宴席间,三人得知,原来袁铮父亲亦是天门弟子,只不过天资实在太差,已在化魂三品境二十多年,这才归家继承家业,没了修仙的念想。袁铮恍然大悟,难怪不得小时候时常见到父亲在自己林子里静坐,一坐便是一整天,原来是在修行吐纳。
袁铮与其父相谈至深夜,才回到卧房,蓉儿已打好热水,坐在木凳上等候。见得居所内一尘不染,想来是蓉儿每日都在打扰,又想到明日便要离去,不免有些忧愁。
“蓉儿……”袁铮看着眼前女子,已亭亭玉立,到了当嫁之年。
“少爷,你应该累了,且先沐浴更衣。”
熏香缭绕。
蓉儿看着袁铮身上的伤口,心疼道:“少爷,山上学艺的日子苦吗?”
袁铮默然,苦吗?
入天门初始因自己身体羸弱,纳真元后根本承受不住,所以日日奔袭百里,后学了法决,破周天境时,在雪中静坐一月,不吃不喝,才堪堪破境,那疲惫之感,想要放弃的心念,到如今仍旧记忆犹新。
但,不论师父师娘,还是别的师兄师弟,给自己的关怀,应该更多吧……
可惜,自己总是不争气。眼见着比自己晚入门几年的狄师弟都已经分神境三品,自己仍旧分神一品,不过,即使是狄师弟……
从前几日的对练看来,他其实亦是在乎我的……
“不苦……”袁铮闭眼,想着天弃山中的人儿,摇了摇头。
“少爷……蓉儿已经可以嫁人了……”踟蹰的言语,她脸色微红。
“嗯,我知道。”
“少爷你离家这么多年,可还记得以前曾说过的话吗?”
“我记得。”袁铮知道她在问什么。
那是遥远的从前,那郁郁葱葱的云桦林中,透过洒落的点点阳光,男孩对女孩许下的诺言。
背靠着背,相互依偎。
蓉儿,等我长大后就娶你。
真的吗?少爷。”
嗯,我们拉钩……
小指触碰,说好了千百年亦不变换。
蓉儿擦拭着袁铮的额头,轻声道:“其实蓉儿不求名分的,少爷,我只想要和少爷在一起罢了……”
蓉儿自顾自的说道:“我知道少爷你是跟着仙人学艺,可这么多年少爷你也没回家过一次,老爷和夫人已不止一次问过我,是否有中意郎君,县里的赵家也已来提亲过几次,老爷夫人他们虽然将我视作自家女儿,蓉儿我也愿意等少爷学成归来,可我怕……我怕我等不到少爷你回来的那天了……少爷,不若……不若……你今夜,就要了我吧……”
佳人垂泪,见之者怜。
“我……”袁铮紧紧握住蓉儿的手,却不知如何回应。
娶她吗?他自然是愿意的,可娶了她之后呢?自己还得回山,还需修炼,自己还能耐得住山上的寂寞吗?可不娶她吗?如今多年后的再见,依旧唯她独欢喜,唯想与她共看人间。自己真能舌下她来,做一清心寡欲的修仙者?
袁铮苦恼,困扰,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偶然归家,却勾起掩埋数年的情思。
“我的果子呢?”
袁铮一愣,耳有传音,却是狄诩。
“何必如此优柔寡断,简直就是庸人自扰。我天门又不绝情断爱,你看那九师叔不也于世间结婚生子,开枝散叶?此间想娶,那便娶她,若怕扰了修炼,那就留余承诺,回山后和师父说一下,将她接到门中的忧弦谷就得了,真是蠢笨无比……”
袁铮恍然大悟,传音道:“谢师弟点醒,不过师弟你怎么会在我屋外……”
“桦果,别忘了。”
蓉儿见袁铮发愣,神色哀伤,又强颜欢笑道:“可……可是蓉儿让少爷为难了……若是……若是少爷你不愿……”
袁铮一把揽住蓉儿的细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蓉儿惊道:“少爷!你,你是说!”
“嗯,你且等我,最多三年,我定会归来娶你。明日我便去告诉爹娘,想必他们也会同意。”
这话语听得蓉儿轻轻颤抖,“少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真的。即便爹娘不同意,我也非你不娶。”
非你不娶这四字令蓉儿潸然泪下。
夜有月,月渐明。
两人像小时候般紧紧相拥,和衣而睡,有人语相谈。
“少爷,这个世间真的有仙人吗?”
“不知道,但掌门他们年寿已有两三百。”
“那少爷你呢?也能活那么久吗?”
“唉,我天赋差,要到达师父掌门的境界也不知有无希望。”
“怎么会,少爷你可厉害了”
“蓉儿无需安慰我。”
“对了,那些仙人们会打架吗?厉害吗?一年前县城里来了几个恶匪,被老爷几下就打趴下了呢,老爷可厉害了,少爷你有老爷厉害吗?”
“唔,我与爹还有些差距,至于师父他们……”
漆黑的夜晚中,袁铮睁开了眼,低声道。
“若父亲是奔腾小溪,他们则是无垠江海。”
“而我……也想要成为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