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小窗外的城市在我脚下慢慢变小,躲到云层之下,以沉默向我告别。机翼上的铁皮轻轻颤动着,铁皮边缘的一颗铆钉似乎在抖动,就像弹弓上蓄势待发的弹珠。我耳边沙沙的噪音,来源于挂在机翼下的涡轮发动机,它的扇叶实在太大,以至于我开始担心真的有小鸟会撞进去。
于栗坐在我身旁,她戴着眼罩,围着颈枕,嘴唇微微张开,似乎睡着了。嵌在我前面座椅上的显示器里,飞机的图标沿着一条抛物线缓缓爬升,底下的地球仪静静旋转着,左上角显示着“旅行时间预计还剩7小时”。
头几个小时过得飞快。我看窗外不断延长的海岸线都能看得入迷。直到视野里只剩下茫茫的大海,我才回过神来。
一个长相甜美的空乘带我去卫生间。她本可以大致给我指个方向,但她还是把我领到了卫生间门口。我怀疑她看得出我是第一次搭飞机。
刚上飞机时看见空乘们像模特一样走来走去,我本以为她们动不动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她们一说话就变得热情洋溢,特别是那笑容,仿佛随时都可以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来时,于栗醒了,她咬着吸管喝橙汁。她给我点了一杯可乐。
其实我早就渴了,可是我不敢麻烦空乘。我喝了一大口可乐,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不过嗓子依然有些干痒。
“小墨,你老家在哪?”于栗问我。
我告诉她老家是一个小渔村,还告诉她大致的位置。
“头一次见你时,完全看不出你是乡下来的,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家楼下的小姑娘。”
假如我不认识于栗,也许我会觉得她这句话有点伤人。不过现在我知道,像于栗这样的人,平常聊天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在意听者的感受。她的脑子里装着几十上百万的合同细节,已经容不下其他琐碎的事情了。
“可能我在城里呆久了吧。”我说。
“你家人不催你结婚吗,你今年……你多大了?”
“二十五,我家里人不大说这方面的事情,老家两个哥哥还没对象呢。”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吗?”
“就我一个,我跟着我外婆长大的,其他人都是舅舅们的孩子。”
“那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啊。”
我没回话。听完于栗这句,我思绪万千,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又不想随口说两句敷衍。
“于谷今年也才二十五,”于栗说,她望着前方,仿佛她在面前出现一片高远的天空,“他从医学院毕业,实习……哎,”她转头看向我,“你猜我二十五岁时在干嘛。”
“上班?”
“我被炒鱿鱼了,好像要早一年吧,当时于谷还没考大学呢。”
“于董你开玩笑吧……”我不相信我的偶像会被炒鱿鱼,更不相信她就这样随口把这件事告诉我。
“真的,我不敢跟家里人说,我怕我妈叫我回老家结婚。”
她接着说:“别叫于董啦,就我们两个人还弄得这么生分。”
我咬着吸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姐?”
于栗说:“不用我每次都提醒你吧。”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我感觉于栗周身的气场把我罩了进去,她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我似乎也能变得像她那般自信,她把她身上那份威严分了一小部分给我。
当然,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然在旁人眼里,我就是在狗仗人势,于栗见了也会反感。
我说:“姐,你丢了工作后,就来现在的公司吗?”
她喝了口果汁,摇摇头,一小粒果渣粘在她的嘴唇上,她说:“我那年过得好惨,跑到餐厅当服务员,给人端菜洗盘子,然后就是投简历,有的面试都没有,真的绝望。”
“你没想过回家吗……就是先缓一缓。”
“想过啊,不过我爸妈本来就不同意我呆在这边,我回去等同于认栽了,有件事儿我忘说了,于谷那时候汇了三百块,应该是他的奖学金吧,他还跟我说什么……”
于栗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将眉毛撑直,一脸严肃地说:“姐,不要怕,以后我罩着你。”
她转而大笑,笑得眼角都湿润了。她用指尖清了清眼角,说:“这点钱房租都不够付的。”
在得知于谷有份正经职业前,我一直觉得于栗对于谷过于纵容,给他房子住,又给他钱花,而他整天不务正业。我还以为这是有钱人的奇怪逻辑。如今看来,也许那只是于栗用她的方式,回报于谷曾经给予她的勇气。
“姐,你是怎么进现在的公司的。”
“这个啊,我是被猎头挖过来的,我之前在一家投资公司,”她顿了顿,“这次我们要去见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
于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帮公司的新项目寻求投资。听她说对方是认识的人,我替她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庆幸,我们说不定可以提前结束工作,在小岛上到处逛逛。
“不知道他现在还恨不恨我。”
“他恨你?为什么?”
“他带我入的行,当初我开始做股票分析师,屁都不懂,他手把手教我,还把他的人脉介绍给我,向行业内的前辈引荐我,没有他的教导,今天我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然后你跳槽,你和他结下了梁子。”
“仅仅是跳槽,可能他不会恨我,以前他常常夸我有天赋,他也希望我走得更远。”
“那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我原以为,我可以安心当一个贤内助,可是猎头找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你们离婚了?”
“没有,他没跟我提,我也懒得走那些程序,况且我也不需要再结一次婚。”
“那他恨你,也是因为你们之间有过感情,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放下了。”
“我有一个儿子,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了。”
在我的心目中,于栗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在群星中闪耀,是我的希望之光。
另一个则是没有边界的黑洞,企图把我所有美好的幻想,引向最初的不幸。那是无休止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