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在家收拾行李，张白在旁问这问那，让她注意安全。一听说胡昊也去，她忽然沉默了。
王泳正在清点手上的文件袋，抬头见张白的脸色，明白了几分。“放心吧，就算胡昊不喜欢男人，我也不会跟他有什么。”
张白的脸红了红，又小声说：“我总觉得他不像喜欢男人。”
王泳冲她笑笑：“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他，将他安全带回来。”
王泳往行李箱里塞了内衣裤、外套、衬衣、长裤、毛巾、创可贴、肠胃药、感冒药、驱蚊液和女性用品就出发。路上胡昊给她打来电话，让她不用到公司，直接到候机楼见，当日第三班航班出发。
“你确认资料都准备齐全了？”王泳信不过他。他还是个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人哪。
“联系人列表、航班计划、航行情报、运行保障信息、当地机场信息……”
“行了行了，候机楼见。”她挂掉电话。
突尼斯是国家从这一局势动荡的北非国家撤侨的最大通道。大使馆在位于突尼斯的杰尔巴岛设有工作点，协助中国公民入境突尼斯，登机归国。王泳跟胡昊正是要前往此处。
“你知道尤利西斯从特洛伊归国时，曾经登上过杰尔巴岛吗？”在飞机上，胡昊忽然问王泳。
王泳摇摇头。
“马耳他骑士也曾经试图攻岛。”他继续说。
王泳边心不在焉地听他继续往下讲这个岛与法国人的历史，边将毯子叠起来，垫在脸边，直至进入睡眠。
当地时间七点半，他们抵达了杰尔巴岛。晚上风很大。两人在飞机上披好外套才下机，但王泳仍冷得直哆嗦。停机坪很小，只有一条跑道，上面已布满了各国飞机，显然已经到了机场容量的极限。
公司此前派出的机务人员来接他们。对方是个豪爽的人，说喊他阿成就好。王泳进入候机楼，看到四处站着埃及、越南、孟加拉等国家的人，全都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一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紧巴巴地跟过去，继续无助地等候。
“那边是我们国家的人。”阿成顺手一指。
在这里等候的中国人非常好认，他们跟我们在全国各地见到的外来务工者没什么两样，安静老实地站在有点形状的队伍里。
“看来，有没有稳定的航班计划，有没有人指挥，真的差别很大。”胡昊若有所思。
停机坪上，一架空客321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过等待候机人群的喧闹。整个候机厅里，各国口音形成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在王泳耳边形成低沉的颤音。
阿成驱车带他们离开。一路上可见一千零一夜般的微光夜空下，白色清真寺掩映在大片椰枣树和橄榄树之间。路上经过阿拉伯人的集市。空气中，脏乱差与色彩斑斓并存。在这里，美如宝石的建筑与低矮破败的房子并存。然而遥遥望去，宝石蓝，乳白，孔雀绿，深酒红，就像上帝撒下一把糖果在这土地。
勇敢得像尤利西斯那样的孩子，会讨到糖果吗？
一阵冷风刮进来，王泳打了个喷嚏，胡昊随即将车窗关上。
机务、配载、货运等人员都住在一起。王泳他们经过一片荒地后，进入那个拥有清真寺外表的建筑物时，吃了一惊。两层建筑立面，游泳池水蓝莹莹，映出一旁的橄榄树影，整体干净整洁。月光照在白色屋顶上，像铺一层白色细沙。
显然是欧洲人来此度假时入住的那种大房子。
阿成看出王泳的惊讶，向她解释：“安全第一。”
王泳同意。她想起自己要来干的正事。“对了，我想跟几位同事碰个面，传达一下公司对总体运行保障任务的要求，早点对后面航班的保障明确一下各自分工和职责。”
阿成说他们也正等着航务的人来做协调，可以早点一起梳理流程。
王泳跟他们碰面时了解到，突尼斯首都有个联络官，专门负责收集各航空公司航班计划。但这个人并不是民航界人士，所以没办法掌握更具体的运行情况，对于突发状况更是没法对付。
偏偏像这种级别的国家级撤侨行动，最容易出现各种状况。
“杰尔巴岛各个安置点距离机场，起码半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要组织人上机的话，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负责配载的同事说。
也就是说，如果人到了，飞机没到，又或者几批人同时到达，造成部分人员滞留机场，这都会对保障造成冲击。
王泳本以为自己过来只是负责协调一下航务事宜，但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
胡昊问：“有没有可能提前安排？”
“应该没问题，只是我们前期工作量会大一些。”王泳想了想，“这样吧。哪些人上哪个航班，我们全都事先安排，提前一天通知。防止当天混乱。”
大家都同意这种做法。
那几天，王泳跟胡昊坐着阿成的车，不断往机场跑。白天穿单衣，晚上披两件外套。她发现胡昊虽然刚到航务部不久，但他不光没添乱，还很派得上用场。他懂法语，跟当地人沟通起来非常方便，这样他们就不需要麻烦大使馆了。
但麻烦事还是很多。
北非网络本来就相对落后，现在当地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网络资源被占用，要联上网络查找公司航班数据，就成了碰运气的事了。活在网络时代的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传递信息——电话。
那几天，她跟胡昊一天要接上百个电话，与总部、中国民航局、其他航空公司以及当地航务代理公司保持沟通。在手头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王泳要依靠自身的经验，进行判断。
在高强度工作中，王泳却感到阵阵兴奋。
跟飞行员不一样，他们能在前排座位看到最美的日出，最亮的星，最壮阔的海，最蓝的天。这是工作所带来的附属满足感。
而对王泳这样的地面人员而言，满足感只能来源于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
查不到的数据，终于查到了。
联系不上的人，联系上了。
被迫延误的航班，可以飞了。
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满足感，支撑着她。
由于撤侨航班二十四小时运转，王泳跟胡昊一商量，觉得来往太费时间，于是好几天都不怎么回住所，直接在办公地点见缝插针地休息。
大使馆的人发现他们在办公地点睡，特地给他们带去了睡袋，上面还绣着小小的五星红旗。王泳心满意足地摸着那红色图案。后来她才知道，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多日没休息过，比他们睡得还少。
她听他们说，他们正在组织救援，将同胞们从各驻地带出来，沿路接送保障。因为人手严重不足，胡昊有次被喊去帮忙。回来后他说：“很多人是临时被救援人员带走的，火箭弹就在他们头上飞过，落在不远处，噗地腾出黑烟。有些人护照来不及拿，或是路上弄丢了，特麻烦。”
“成功过境了吗？”不知怎的，王泳听得有点紧张。
“人太多，有很多越南人挤过来冒充中国人，大家又没护照，没法分辨。大使馆想了个法子，让他们唱国歌，唱出来就过了。有人唱着唱着就哭了。”胡昊说着停了下来，他见王泳背转身子，似乎在偷偷擦眼泪。
王泳从没干得这么走心。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自己如此重要，肩负着别人的性命安全。
将飞机迫降在哈德孙河上的机长说，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就是你心甘情愿去做的工作。他时刻牢记自己的最高职责。
这是场大规模的撤侨，最高峰时一天要执行六个航班，王泳跟胡昊二人要不停跟进总部和突尼斯两地情况：航班计划、动态信息、航务代理、上客、维修进度等，每个流程都要及时协调，每个信息都不能出错。
突尼斯与中国时差相差7小时，根本无法按照常规“等待总部指令”再办事。
他们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到处去灭火。
胡昊随身带了些巧克力、可乐，不时分发给当地人，但最受欢迎的却是风油精。每天他都能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当地人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更灿烂。见到胡昊走过来，他们会张开两臂，热情地喊他名字：HAO，HAO！
听起来，像不停地在说“好好好”。这感觉真不错。
这次胡昊发完身上的风油精，王泳问他：“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这个？”
“常识。他们喜欢这个。”他说完，扭头解释，“我不是说你没常识啊。”
别看突尼斯人对其他国家的人不怎么样，他们对中国人倒是友好得很。即使不是风油精，他们也开始将王泳他们当朋友。两人渐渐习惯了网络不顺，人手不足，航班量大，也干得越来越顺手。
阿成那辆车是借用“豪宅”主人的，不能常用。王泳跟胡昊在住处跟机场来往，主要依靠出租车。
航班时刻变化幅度很大，他俩经常半夜来回。跟国内一样，这时段经常会遇上不打表、绕路的“黑车”。坐了两次后，胡昊开始跟司机侃起价来。
他的侃价技巧也是神经，先跟人天南地北地吹一通，劈头便是：“你知道尤利西斯从特洛伊归国时，曾经登上过杰尔巴岛吗？”
有时候王泳怀疑他滔滔不绝，司机也滔滔不绝，但是不是都明白对方意思。
但事实是，每次司机都真的不绕路，不多收钱，偶尔还有人热情邀请他俩到自己家做客。
屋主偶尔会过来看看他们。这个大胡子对中国人有莫名好感。王泳是住在这里唯一的女生，他每次都大呼小叫地喊她参观他的房子。她被迫参观了两次，每次屋主都指着冰箱，大喊：“看，这是海尔！”指着洗衣机：“看，这是海尔！”又掏出身上的手机：“华为！”
当地温度下降太快，大家的衣物不太够，阿成驱车去市集买来衣服，晚上在院子里分发。胡昊穿上军装式的土黄色衬衫，因头发没剪，长长好些。王泳笑他像当地人，他低头看看自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误闯此地的尤利西斯。”
王泳则简单得多，一块大披肩从头盖到脚，深蓝色布料。她在镜子中看了看，还算满意。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他们听说局势又恶化了，撤侨人数激增，国家要求各大航空公司都要增加运力。
此时王泳跟胡昊已经很熟悉每天工作——收邮件、查航班计划、搜集航班运行信息、奔赴前线办公室联合办公、反复更新计划变化、跟踪进度、打电话。最后再根据航班进度，组织中国公民撤离的人数与时间。
组织自己公司的航班，他们还是能够应付的。
但很快，他们接到公司电话。“现在各大航空公司里，只有我们派了航务人员到前线。你们这次责任重大，除了保障自己的航班，还要帮其他公司跟前线联系。”
哪还有什么生意场上的敌人？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撤出更多中国人。
撤离的同胞都长得憨厚老实，很多人身上还穿着式样相同的工作服，头上还戴着工人帽。一听到手举五星红旗的人举起手臂喊，他们便一个紧跟一个往前挪，生怕跟丢了，在异国再也回不去。他们每一个人都紧抿嘴唇，耐心而温顺，汇集成一条等待归家的安静人流。
跟国内外各地机场的客人相比，他们更好组织，更有秩序，从不问“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走”。他们是黄土地上长出来最坚韧的生命力。
快速组织上客后，王泳通常会进入客舱，看看机组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几乎每一次，她都会见到乘务长拿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挥舞，客舱里的同胞操着各地乡音，自发唱起国歌来。有人喃喃着“回家了，回家了……”，有人唱得声不成调，眼泪从皱巴巴的眼睛里流出来，赶紧用手臂擦一擦，又接下去唱。
一批又一批中国人快速地来，快速地走。
其他国家的人越来越多滞留在机场，眼看像潮水般涌来的中国人，像一夜间蒸发般走了，心情越发躁动。
中国的撤侨任务已接近尾声。在杰尔巴岛的最后一天，其他国家才开始通过民航在当地撤侨，小机场容量本已紧张，现在骤然升到极限。
人们情绪开始不稳定，空气中都是喧嚣。
但对王泳胡昊他们来讲，尤利西斯冒险的终点快要到了。
最后一天在候机楼，王泳看到了比过去一周更多的起哄跟闹事。这些人扛着行装，穿着廉价鞋子，眼看飞机一架架离开，心情终至崩溃。一见到穿制服的人，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他们都会一拥而上。听说哪里的航班要起飞了，他们飞奔过去，企图趁乱上机。
王泳低下头，不敢揣测他们内心的绝望。
这天晚上，他们送别最后一个航班。“都回家了，真好。”王泳感叹地说。
回住处的路上，外面的风呼呼扑进来，胡昊忽然跟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又应了他一句什么。
王泳问：“你说什么？”
“我说让他带我们去市集。”
司机带他们去的那市集有好几个入口，通往周围的大小广场。里面宛如迷宫。此时的摊位早已无人，王泳站在迷宫当中，想象白天这里的热闹。这里该会摆满传统服饰吧，那里应该是卖陶瓷器皿或木制品的，这个摊位外挂着一张地毯，也许就卖这个。
王泳走了几步，发现胡昊不见了。她喊“胡昊？”没有人应。
她从来不擅长玩迷宫，此刻在异国的夜，一时间有点紧张，但转念想他该是恶作剧，索性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等。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她只得凭着记忆往外走。月光映下来，连影子也不安。
她走到一个出口，那里有一个大广场。远处是银白色细沙的海滩，蓝莹莹的水，还能见到再远处的茫茫灯火，有乱七八糟的房屋。
王泳停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每天早上七点，她准时起床，坐八点钟的班车到公司打卡。日子在申请航线、开会、写报告当中度过，每月出一两次差。每当在机舱里静候起飞时，她都无聊地猜想身边这些乘客是什么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像罗真真一样，为了更好的生活离开家人。或者像她一样，谈不上有什么梦想，说不出在追逐什么，只知道留在小城市温暖家中的自己，未必能看得见现在眼前的一切。
她静立良久，直到一阵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
胡昊不知道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叫你多穿衣服的。”她面朝远方，清晰地感知到身后年轻男性的气息。
罗真真说过什么？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一时恍惚。
又一阵风吹来，将这气味吹散，她清醒过来。回过头：“走吧。”便飞快转身离开，看也不看旁人一眼。
回去时打了出租车，胡昊异常沉默，不像往日那般与司机说话逗乐。那司机方向盘打得很急，漫漫夜路上，车子左拐右转地奔突。王泳发觉他似乎绕了路，转头看胡昊，他却只是一味看车外。
回到住处时，其他人因为连日来工作压力太大，放松后都在屋子里睡着。这偌大的建筑物静得像月球表面。王泳走在前面，不知道为什么，走得非常慢。胡昊跟在她后面，同样的步速。
月球表面的时光，是否会流动得特别慢？
胡昊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她走在前面，听到他掏出手机，但是没有接，也没有挂掉，只任由它继续响着。她忍不住要回头看他。
二楼房间里，阿成推开蓝色窗子，朝他们扬手：“回来啦？”
“是啊。”王泳抬头冲他笑笑。
胡昊在身后接了电话，低声说了句：“秦希，我说过现在不方便听你电话。”他边说边往房子里面走去。
魔法已经消失。王泳从月球掉回地球，不再感觉失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