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凌佳走在北京周五的冬夜,寒冷干燥的天气没有枯萎她活跃的思维。
“是不是到了不适应的时候才会进化?”她喃喃着冗长的问句,看不出是措辞了很久,还是脱口而出。
她的价值观还未定型。懵懂有时也害死猫。
眼前的人们都低着头,既不洒脱也不惬意,让她觉得现在的人们都学会了适应,适应了无奈,也适应了在都市的夜色中下班的节奏。北京的建筑广厦万间又遮天蔽日,森然弥漫着难以消除的压迫感和疏离感,雾霾一般比比皆是,模糊了人们望远的心情。近看周遭的行人,也好像一个比一个要有钱,无论是Jordan的鞋,Louis Vuitton的包,Porsche的车,Patek Philippe的表,就连那罕见的耳机口罩都像是海外限量版般难得昂贵,好像那夜空中只能仰视的霓虹灯光一样,好看,但不可爱,不知为何总透着一种不能输给左右的信念。这些本可以给旁人悦目的装饰,却让旁人看了或引起不舒服的感触。
穆凌佳到不会感到不适,只是有时看着下班的同道路人,真的会怀疑自己有没有选错职业。如果不算大三大四的那些实习演出,这已经是她作为演员的第三个年头。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科班毕业的她,外貌与身材出众,演技也无话可说,从老人到小孩,从乞丐到公主,常见的角色她全都演过,按说这样的履历可以让她不会为生计发愁。可是外人并不了解,她如今的身价只是一天一千到两千不等,虽然日薪看起来很高,但中国的影视剧组很少按时开机,她在家多等一天,就要多承担一天的生活成本。更糟糕的是,杀青之后的后期配音通常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安排。在较长的后期制作周期里,她又不能轻易接拍其他的表演项目。有时为了一个实拍只有一个月的电影,算上前期与后期的耽搁,她所付出的时间会有三个月之多。而她现在只有实力,没有名气,担纲不了主演,实拍一个月的电影,其实只有十天左右的表演与赚钱的机会。这样算来,她每三个月,其实只挣了一万有余,平均到每月只有四千左右。而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生活的她,每月要有两千支付房租,一千支付身为自由职业人员的社会保险。由于租住地区离市中心较为偏远,每月乘坐地铁还要花费她几百块钱。她还要吃饭,要买生活必须品,作为女演员还要保养自己的肌肤。各种消费累计下来,她实际上入不敷出,是名副其实的月光族。好在,她的远亲舅舅在北京开了一家关于影视表演的艺考培训班,她可以在那里作兼职教师,补贴生活。但这样的兼职没有发展,她未来的生计还是要靠主业表演。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女演员的身价也不会再有多少提升的空间。这样看来,还真是应了她在学校时,班主任说过的那句名言——即便演员这个群体时而像是夜空中的星群,但演员其实只是一个称谓,难说是个行当。
“要是能进化,真想早日飞到‘海上城堡号’啊,听说那是由各种惊喜构成的游轮呢。要是能飞多好啊。”穆凌佳时而会萌生少女般的想法,可惜帝都满足不了少女对圆梦舞台的想象。于是她也从众般地闷头走着,对身后一无所知。
在她身后的人看来,她的装束像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色,不压抑,不张扬,不与世无言,也不难辨认。她穿的棉外衣是浅灰色的,像考拉的颜色,柔软又不高调,无论贴近怎样的路人,颜色都不冲突。灰色的下面是并不显眼的蓝色牛仔裤,脚上是略带文雅气质的浅棕色女士皮鞋。穿戴中最为鲜艳的,是她那薰衣草色的针织围巾。薰衣草的颜色可以引发人的回忆,同时也是让她觉得非常亲近的颜色。无论任何季节,穆凌佳都不会穿着设计花俏的衣服,单纯干净的颜色是她想留给别人的感官印象。灯红酒绿的夜色中,装扮如许的她,与非富即贵,非高即冷的人们走在一起,虽然没有逆行,但也难以总结为一路之人。
“看谁都像在炫耀,应该是我作为穷人的自卑心理吧,其实大家应该比看起来要友好得多吧。”她心中的游思让她走出了漫步的步伐,其实她是爱写日记罢了。她今天本可以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话语:
2016年12月16日,北京,初冬,今天是个值得记录的日子,我摸了家中的暖气,似乎有点温度了……还有就是,距离我26岁的生日只剩下一周整了,而距离登上“海上城堡号”也只剩下两周整了,还真是整得有点让人兴奋呢……突然就感觉标签取代了智慧,金钱取代了审美……人们少了耐心,喜欢直接又琐碎的快感……中国要是让吸毒,搞艺术的就没饭吃了……
如果不是因为两周之后的那件大事,这些他人看不懂的感慨或许真的会出现在她的日记本上。可惜游思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一首歌曲在她身边响起,是法国的《我不后悔》。穆凌佳默然止步,听着歌中令她羡慕的洒脱。这首歌的前奏规律而渐强,被她设为起床闹钟和来电的铃声。她垂首翻包,从包中拿出手机。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打了过来,她眨了眨眼,有些疑虑,但还是接了。
“喂?”穆凌佳为了礼貌,把声音压得低沉缓和,竟不小心让尾音发出了颤抖,像是对未知的怯懦。
但对方没有反应,穆凌佳再次看了看陌生的号码,轻喘一声,有点不耐烦,再次发出礼貌声音。
“喂?”
这次比上次更短促,音色也更好听,即便混杂了一点环境的嘈杂,但陌生电话的主人依旧听得清楚,并且他依旧看得清穆凌佳接电话的身影。因为他站得不远,他一身黑色躲在一辆黑车旁边,正暗中窥视着那独自下班的灰衣女孩。
“什么啊。”穆凌佳抱怨着结束了通话,边收手机边继续回家的行程。
陌生电话的主人见状发出了冷笑。他看着穆凌佳走在一家大型公司的围栏之外,在他眼里好像是有人正行走于牢笼之中。
一辆驶过的车照亮了窥视者刚刚所在的位置,那辆黑车周围已不见任何黑衣的人。
大风吹着枯树,小区车辆的玻璃上反射着冰冷的月光。穆凌佳回到了自己的小区。今晚没有雾霾,小区内没有行人一目了然。她走到自己所住的单元门口,发现单元的门禁呈敞开状。她走近观察,看到门禁下面垫着砖头,不知又是哪位推销员干的好事。她伸手晃动门禁,门禁被死死卡住。她已走了很久,又在地铁上站了多时,不想用穿着尖头皮鞋的脚去踢开门禁下的砖头。
“姐姐。”一个弱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穆凌佳回头,看到一小学生在她身后。她略弯下腰,作出回应。
“什么事啊?”
“姐姐,您好。”
小男孩看到美女,变得更加羞涩紧张,他抿了抿下嘴唇继续说道,“我坐地铁回家的钱,不够了,所以想跟您借5块钱。您看可以吗?”
“哦,当然可以,你等一下哈。”
穆凌佳从提包中掏出钱包,嘴中念叨着,“五块,五块。”她找出钱包,从钱包中抽出五块,却又将五块放回,改了一张十块,递给寒风中的小孩,热情道,“你饿不饿?这样吧,我给你十块。这样你路上……”
穆凌佳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钱和钱包掉在地上。她的嘴上多了一块手帕,也多了一只陌生人的手。那陌生电话的主人此时紧贴在她身后。她瞳孔骤大,气息急促,她能闻到那手帕上怪异的味道。她急忙抬起双手想要抓走手帕,却被那黑衣人的另一只手臂迅速抵住。她的眼皮略微下落,但躯干依然有劲,她左右晃动身体试图挣扎,黑衣人后退半步,让她的身体变成了向后的倾向。地上的钱包被她挣扎乱动的脚踢出半米,而借钱的小孩早已不见。不测之地何必久留?人善也被人欺!数秒后,她在地上晃动的剪影终于安分下来,缓缓地遁入了小区大楼的阴影之中。和灰姑娘的经历一样,她左脚的鞋从脚上脱落,却只得弃之不顾。而她的身体则和黑衣人一起,默默地消失在了幽邃的楼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