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连续起了三天的雾。雾大的时候,能见度不过十几米,一切都被笼罩在迷茫的白色之下。
罗宋向来不喜欢雾天,他有慢性咽炎,雾天的时候尤其难受。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不喜欢这种可以提供遮掩的天气,像是大雾或者大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容易有罪恶发生。似乎总有人觉得在这样天气下,他们的罪行会被遮掩,从而肆无忌惮。
一直到十点,阳光终于在这场战斗中占了上风,雾气开始消散。罗宋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的楼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十年前他刚搬进这座房子的时候,楼房还是新的,外立面还光滑明亮。现如今,颜色暗哑且布满裂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岁月把同样的痕迹留在他的脸上,以及心里。喉咙突然干痒,咳嗽抑制不住,因为雾,因为手里的烟,还因为还没有好彻底的感冒。
因为感冒而休假,对他而言实属难得。但发烧达到三十九度,他甚至因此出现了幻觉。昨天,在最难受的时刻,他感觉到了在他后背上轻抚的手的触感。大脑真的是奇怪的东西,那里面储藏了各种各样的记忆,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那些本以为早已被遗忘的记忆,会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跳出来,鲜活无比。他甚至能分辨得出那双手的形状,细长的手指,以及掌心的温度,一切都如此熟悉。在那个时刻,他想要感谢在他体内繁殖不休的病毒,他甚至希望这烧永远都不要退下去。
烧终究还是退了,幻觉消散,回归真实。他把烟熄灭,回到客厅。电视里说雾天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他拿起茶几上的药,一颗颗仰头吞下,水都不喝。吃完药,他突然有些茫然。生活被这场突至的病打乱了节奏。
电视里说雾天还将持续一段时间,但强冷空气正在北方形成,不久将南下,结束近期的静稳天气。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回想背上那双手的触感。那感觉在逐渐消散,他试图抓住它,但他知道,这是徒劳,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高烧。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他轻轻打开门,仿佛女儿在里面。他很久没有走进女儿的房间了,这房间里的时光停在了六年前。自从妻子失踪后,女儿便去跟爷爷奶奶同住。想到女儿,他心里便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有思念,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女儿了。有懊悔,他陪伴女儿的日子太少。还有深深的失落感。这失落来自于女儿对他的疏远。女儿曾经很依恋他,尽管陪伴的时间少,可每次见到他,迎接他的都是女儿的笑脸。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的笑脸突然不见了,变得有些冷漠。
女儿变得敏感。他还记得最近一次见到女儿的情景。他不记得自己具体说过什么了,应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起码在他看来无关紧要,但女儿突然就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摔上门。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失去女儿。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女儿喊他爸爸了。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吗?他记得女儿有一次气冲冲地喊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十四岁,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孩子了,但在他心里,女儿还是那个牵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的小丫头。
看着已经闲置的房间,他回想起当初跟妻子布置这件房子时的情形,又回想起女儿小时候肉嘟嘟的模样,回想起女儿叫他的第一声爸爸。他闭上眼,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过往的美好记忆中,直到这记忆让他开始感到痛苦。这些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美好的记忆所带来的,并不一定是快乐。
他一直觉得,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不可避免地迎来一个转折点。在这个点之前,得到大于失去。过了这个点,就只有不断的失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这个点会来的这么早。这些年来,他除了失去,什么也没有得到。
抑制不住的咳嗽再度袭来,咳嗽让他喉咙干疼,腹部疼痛。然而也多亏了这咳嗽,让他从自怨自艾中摆脱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他顾不得感冒还没好,往局里去了。
还没走进办公室,罗宋就被急匆匆往外冲的光头撞个满怀。
“你小子急着去哪?”他揪住光头的胳膊,问。
“宋哥你回来啦?病这么快就好啦?”
“嫌我病好的快?”
“嘿嘿,我没这个意思…”光头摸着头说。他刚度完蜜月回来没多久,头皮被海岛的阳光晒得又黑又亮,“情人坡那边发现两具尸体。已经有兄弟们过去了,我正要往那赶呢。”
“正好,一起。”罗宋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兴奋。
情人坡是位于毕市东南一座公园里一片带有坡度的树林。情人坡这个称谓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叫起,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叫起,但自从被称作情人坡之后,来此地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人是善于想象的生物,仅仅因为这个地方被叫做情人坡,这片树林里仿佛就氤氲起了情欲的气息。真正让这个地方出名的,是有人在此地假借情人之名行真正情人之实。扫过几次黄后,这个地方就安静了许多,但让这个地方荒芜下来的,是城市的重新规划,公园以及周边地区已经变成了待开发区。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有几个孩子无意间钻进了这片树林,尸体估计要过很久才会被发现。
说起来在情人坡最具人气的时候,罗宋还来过一次,他是被彼时还是女友的妻子硬拖到这里来的。妻子喜欢冒险,他因此留下了一段说不上难忘但却与众不同的回忆。想到这,脑海里关于妻子唇间味道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仿佛片刻之前他才吻过。
雾已经散了,但空气中依然饱含水汽,潮湿无比。罗宋一向讨厌这个季节的天气,如果说有什么让他想要逃离这个城市,这算得上一个原因。他穿过树林间,脚下落叶厚厚地积着,针叶松向下伸展的枝叶扫过他的脸,又痒又痛。远远地,他看到高振抬高警戒线,从下面钻了出来。
“老罗你还活着呢?”法医高振边脱手套边问,“没想到你也会请病假?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罗宋在警戒线外站住脚,让光头先进去,然后着掏出烟来,点上,深吸一口,烟只从一个鼻孔里喷出来。鼻塞还没好彻底。
“烟囱都坏了就别生火了吧。”高振讥笑道。
“少他妈废话。你的活干完了?什么情况?”
罗宋递了一根给高振,高振接过来点燃。高振原本已经戒烟了,三年前王海林案的时候复吸,就再也戒不掉了。
“现在能干的都干完了。男女尸体各一具,死亡估计超过二十四小时。女性尸体符合机械性窒息的特征。这男性尸体,身上有几处外伤,但死因不太好确定,里面光线不好,得拉回去进一步尸检。最近天真他妈潮,尸体都腐败的比平时要快。再晚点,一些痕迹都看不到了。其他的,你自己进去看吧。”
罗宋点点头,熄灭手里的烟,拍拍高振的肩膀后钻进了警戒线内。
尽管外面雾气已散,但林子里依然氤氲着若有若无的雾气。罗宋能感觉到脚底落叶的柔软,漫步在这片树林之间倒也惬意,如果不考虑此行的目的,如果不是有两具尸体在这柔软的落叶之上。
“宋哥,两个死者身上都没有发现钱包跟手机,身上也没有首饰,你看这耳朵上有伤口,像是被人扯掉耳钉或者耳环造成的。看样子是抢劫。”光头说。
罗宋蹲下身子,看了看光头所说的女性死者的耳朵,的确有被撕扯的痕迹。目光随后从耳朵转到脸上,女人应该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化了妆的女人,往往看不准确年龄。不过,如果妆容没有被毁掉的话,应该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此刻,两道黑色的痕迹从双眼下方开始蜿蜒而下,嘴唇四周,口红被涂抹到了脸上,还有大片的淤青,红色紫色黑色交杂在一起。高振说是窒息而死,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捂住了嘴巴。上身穿着黑色外套跟粉色毛衣,虽然已经入冬,却依然穿着裙子,裙子向上翻起,内裤跟黑色丝袜向下褪到大腿根部。粉色的高跟鞋,一只挂在脚上,一只落在了不远处。
“有没有被性侵?”罗宋问。
“没发现明显的性侵痕迹,还得进一步尸检。”旁边一个年轻法医回答道。
罗宋站起身,往男性死者那边走去。一看到男性死者,罗宋就皱起了眉。看样子不到二十岁,或者更小。瘦削,脸色黑青,身着羽绒服牛仔裤加球鞋,看上去学生气十足。他又扭头看了看女性死者,疑惑开始在脑海中积聚。他抱起双臂,皱眉闭眼,牙齿咬起下嘴唇。
“宋哥,怎么了?”光头问。
罗宋睁开眼,但并没有将他心里的疑惑说出来。
“还有什么发现吗?”他问。
“这里叶子太多了,搜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罗宋点点头。脚下厚厚的落叶的确会对证据的搜集造成困难。
“你刚才说钱包什么的都不见了?”罗宋问。
“对。”
“那死者的身份也就确定不了了?”
“是啊。”光头的声音里透出些无奈。
一声布谷鸟叫。阳光突然透过树木的间隙撒了进来。
罗宋环顾四周,法医正在准备敛起尸体,黑色的尸袋已被打开。有几个兄弟还在弯着腰,仔细寻找着或许有用的痕迹。
罗宋闭上眼,思考此刻所面临的处境。
无名尸体。两具。